“蓝强,你的兔全卖了吗?怎么全是空的?”香秀头上扎着淡黄丝绸头巾,身上穿着淡黄色连衣裙,脖子上挂着淡黄色的老鼠形口袋,像云朵一样飘到蓝强的窗子面前。
“死啦,全死啦!”蓝强趴在写字台上没精打采地望着一脸惊讶的香秀。愣了一会儿,他从嘴角挤出一点微笑说:“进来。”
“怎么回事?”香秀泪眼婆娑,说话间转进屋,站在门槛上。
“坐。”蓝强直愣愣地看香秀,发现香秀一身淡黄,显得越发清纯可爱,像初生的柳叶一样摇曳动人。他很想说“你真美”,终没说出口,只咬着嘴唇说:“小兔儿长得好可爱,真的好可爱。昨天我发现有几只不怎么吃,肚子有点胀气。我想是不是没有打针,马上背到街上去,可是不逢场,没有兽医。我又马上背回来,找段三孃看。她叫我先喂点淘米水,再去找点白茅草根煎水调饲料,还说剩下的草别喂啦,等逢场再说。想不到今天早上一看,全死在里面摆起。”说完蓝强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全死啦?不可能是害瘟吧?”香秀问道。
“不知道,婆说害瘟也不可能死得这样干净。”
“就是呀,你在哪里割的草?”
“还不是林场头。”
“包谷都收啦,不可能打药呀?是不是打了除草剂,你去割到了?”
“不可能,打了除草剂的草要变成黄色。那么宽的地盘谁舍得花冤枉钱打除草剂?如果有那份精力不如给柑桔树施肥剪枝。”
“兔子是不是流了清口水,肚子涨鼓鼓的,没死两下就硬邦邦的?”
“是。”
“蓝强,你得罪什么人了吗?”
“得罪人?”
蓝红一直在外面津津有味听他俩的对话,脱口而出:“真是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难怪幺弟一天到黑心神不宁的。”
香秀见门口突然站出一个年轻人,还说俏皮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是我哥,蓝红,刚回来不久。这是白香秀,我的同学。”蓝强介绍道。
“哥,好。”香秀站起来打一声招呼。
“我本来不想进来打扰你们,却又不得不把话说了。早上我看幺弟难受,就没说。白老师一来,幺弟心情一定会好起来,话也听得进去。”蓝红说到这向香秀点了点头,看了看蓝强,继续说,“幺弟,白老师的分析很正确,兔不是害瘟,是有人药死的。这倒让你见识了农村人的红眼病,你的心愿也总该了结了吧?农村人历来都是这个样子,见不得别人好。你还是去补习,考出去吧。”
“药死了,想整我?”蓝强用力一按写字台,茫然望着窗外。写字台骤然发出咿咿呀呀的呻吟,又向左倾斜了一点。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当初爸爸喂鸭子不是有人整吗?照样喂了十多年。咱们的田坝狗一条能卖几百块,不是有人药吗?虽然狗死了,看我们家照样过得好好的。人整人整不死。哥,我还要喂,还要喂多点,整大型点,让那些人眼红眼黑去吧。”
“幺弟,唉……”蓝红很想再说又觉得无话可说。
“哥,只是我可能要跟你借钱,你看要不要得?”蓝强恳切地说。
“到时再说吧。”蓝红转身走了。
“蓝强,”香秀看见蓝强呆呆地,跳到他面前用手晃了晃,撅着嘴巴说,“今天几号了知不知道?已经九号,自考报名明天就结束。前几天我一直在家等你,以为你会来找我。”
“哦,需要些啥子?”蓝强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带上身份证,走。”香秀看了看时间,快九点了,焦急得很。
“幺弟,把你那一身衣服换啦。”蓝红把回来穿的那一身衣服和鞋子拿给弟弟,转身出去时说,“你出门时间多,用得上,我以后就用不上了。送给你吧。”
蓝强接过来慌忙地穿上,拿起身份证和钱口袋就跟着香秀跑。
气喘吁吁地赶到桃塆乡场,中间马路上的人已稀稀疏疏,两边用竹篾、木板搭建的临时摊点还排着队,表明今天是逢场。乡场很小,一条弯弯曲曲的碎石街既是交通要道,又是交易市场,逢一四七才逢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鸡牲鹅鸭,猪肉鲜鱼,水果蛋糕,烟酒茶糖,衣帽鞋袜,手机摩托,应有尽有。再加上扯牙齿的,卖狗皮膏药的,拿个小喇叭扯起嗓子喊的,真是热热闹闹。尤其是八九点钟,人来人往,背篼箩筐,挤过水泄不通。要是想过一辆车子,那可得边吼喇叭边学蜗牛爬。
两人轻松地穿过乡场,来到车站。所谓的车站就是比场上稍显宽的碎石马路,路旁的商店门口放着几张高板凳而已。司机倒车可得讲手艺,必须缓缓地横着开进一个小岔口。岔口刚好容得下一辆公共汽车,两边都是和车子差不多高度的瓦房。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倒车必须有杂技演员的精确度,要不撞倒民房,赔当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九点半的公共汽车刚到,人全部下了,售票员站在车子后面透过玻璃窗紧紧盯着两边的瓦,大声地喊“走,走”。喊一声走,车子才像学步的幼儿一样移一小步。“好”,售票员一声斩钉截铁地命令,司机定时刹住车子。轮子不动的车子还有轻轻地摆动两下,似乎为紧张的倒车摇头叹惋。
一大群抢座位的人,立马就像马蜂一样提着口袋背着背篼飞奔到车门。售票员忙摆摆手喊:“不要慌,倒完车来。”司机马上一圈一圈地大幅度转着方向盘,车子却好比犟牛不听使唤一般,把司机憋得脸红筋涨。终于,车子发了威,嗷嗷叫着转弯,冲向来时的方向。人群随着车门的方向不断奔跑,不断涌动。当车子最终抖了两抖停下来,前后门一下子像鲨鱼的嘴,吞也吞不完的花花绿绿。有的人甚至把背篼小孩往车子的鼻孔——窗子里塞。
这阵势香秀是无可奈何的,站在人潮里老是被筛在外围。蓝强为了香秀奋力一搏,左手扳着车门,双脚努力向上跨。一半靠自己的力量,一半靠人潮的涌动,终于钻进车子。一看座位没了,过道里也挤满了人,再看只有最后一排较高的位置还空着两个。来不及多想,一脚跨上去,一屁股坐在两个位置的中间。从来没占过便宜的蓝强看着过道里站着的老头儿老婆婆,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好意思。他多次站起来让座,却没人来坐,只好利用靠门的优势帮忙拿背篼接箩筐来减轻心里的不安。
当车的前面后面挂满背篼箩筐,过道里车门前挤得密不透风后,香秀才爬上车来。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汗水直冒。车子还有十多分钟才走,坐着的扯平衣领,又忙不停地用手扇风。站着的一刻也没放松,紧紧握住扶手,生怕失去占领的位置,早已汗流浃背。如今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留在家里的老人赶场买东卖西也愿意坐车,不吝惜一两块小钱。结果公共汽车爆挤,稍稍年轻的宁愿多出一两倍的钱选择坐两轮或者面包车。
终于到了九点半,听到引擎嚎叫的声音,车上的人个个喜形于色,裂开嘴发出欢呼声。站着的舒展身体,然后重新握紧扶手。坐着的将窗子尽量打开,摆点闲龙门阵。当坐在车子中间一个穿着白衬衣,手拿大纸扇,微微发福,皮肤红润的老头和他同坐的一个穿黑T恤,皮肤黝黑的干瘦老头讲话后,全车的人全安静下来,屏住呼吸仔细听。
“你听说没有,马上就不收税啦?”胖老头声音洪亮,故作神秘地凑近瘦老头说。
“啥子?不收税?包别个的土地也不出钱?”瘦老头对土地有研究,对政策方针就只能靠道听途说。对于胖老头的话他是完全相信的,一看人家的打扮就知道不是吃稀饭的。
“肯定哟。工业反哺农业,国家要大力发展农村,以后还有倒拿钱给你啦。”其实胖老头就是退休后无所事事,靠吃茶馆听新闻联播了解国家大事。不过在孤陋寡闻的农民棒棒面前,他自然属于权威,讲起话来斩钉截铁,分析起来有鼻子有眼。
“真的?还是这个社会好哇!以前种地主的土地,交******一半给地主,政府还要收这样那样的税,剩下就只有打干哈欠,吃米糠下红苕。现在种地吃得饱穿得暖,好哇!”瘦老头虽然没听明白工业农业“反补”的意思,但“倒拿钱”是听清楚了的,所以兴奋得唾沫四溅,过去的故事就像陈芝麻烂谷子一样翻不完。
“好哇,是比以前好多啦!‘红猫黑猫,逮得到耗子就是好猫’,这还不是全靠邓小平政策开放,允许打工,才慢慢好起来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你这些老家伙才捡得到****的土地来种。要是大家都挤在那点土地上刨,还不是一样饿肚皮。”胖老头拿出资深评论员的架子,说起来头头是道,把扇子摇得均匀和谐。
“邓小平好,毛主席就不好啊……”瘦老头虚荣心高涨,说起伟人来自觉有发言权。
“哎呀,你晓得啥子哟?哪个不晓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好?”胖老头还有新闻没说完,打断这个有点不安份的听众。他挪了挪坐得滚烫的座位,转向瘦老头说:“你晓不晓得,以后的日子还要好。以后农民读书不交钱,上医院报销,还有养老保险……”
不知是胖老头这个政策宣传得太遥远,还是来得太突然,瘦老头失去刚才的热情,只是偶尔“嘿”一声。车子里也重新嘈杂起来,各自扯着闲话。
“哎哟”,过道上站着的像橡皮筋一样拉长,弯曲,弹回来,齐刷刷地一声尖叫。香秀差点学大雁展翅飞翔,两只手平举出去。身体刚刚跃出,蓝强有力地一揽,她就乖乖地回到座位上。香秀已经平安降落,可蓝强还在高度集中,依然紧紧抱住她。香秀轻轻地碰一下蓝强的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全身燥热,猛然将手抽回。
“喂,你那里可以抓住别人的椅子。我这里空闹闹的,抓什么?”香秀瞧见他的激动不安,故意生气地说。
“我怎么没注意,干脆我们换座位。”蓝强看了看,说着就要站起来。
“好啦,我坐你那里,一会儿这车子又陷进凼凼里,我没抓稳,不把牙齿碰落?”香秀狡黠地看着蓝强,见蓝强还是那样正儿八经的,就说,“你逮住我的手不就行啦?”
蓝强看看她,轻轻地捉住香秀的左手。在蓝强粗大有力的手里,香秀将柔软细滑的小手翻转伸展,两只手紧紧贴在一起。两股没有杂质的清泉不断翻滚,不断交汇,不断融洽,很快就分不出彼此,随着车子的颠簸恣意地漂流,漂流。要不是在车上,香秀一定会躺进蓝强的怀抱,而蓝强则会将火辣辣的双唇贴在那张红润的小嘴上。但是一切都不敢发生,香秀只是将双眸定格在蓝强的脸上,蓝强则给予一个坚定的回视。四目相对,时间凝滞,世界悄然忘却这两个幸福的人儿。大海就在眼前,平静而安详,宽大的晾椅上坐着一对温馨的恋人,微风拂面,桃花瓣瓣,晾椅飘摇……
美丽的梦境容易破碎,祥和的气氛不易培植。公共汽车不仅像摇篮一样颠簸,还时不时像老母猪下儿一样,不断刹车下人。按理说人少了,背篼稀了,该舒畅。可是有天上的火炉烤着,车一停,好像火炭掉进车里一样,高温似乎要将人窒息。况且不仅要下人,还要上人,二十里的路程,摇到镇上时整整用去一小时。大家说不热的话,宁愿走路,可不热,一年四季赶车的人还是那么多。手头松活起来,走路成为过去时,人人情愿活受罪赶时髦,也不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小气落后。
公共汽车在镇上停留五分钟,然后开往县城。这五分钟是一次大换血,被泥巴染色,请谷子熏黄,让太阳烤焦的一群灰巴巴的人带着背篼箩筐下去后,被化妆品点染,请时尚衣服炫彩,让油腻蒸胖的一群光鲜鲜的人挎着背包上了车。
城镇化的速度很快,一幢幢的六层大楼拔地而起。年轻人打工挣的,老年人土里刨的,几年,几十年的积攒,就换来一套外面贴着瓷砖,里面一切现代化的蜗居。这是农村人的向往,这是劳动的成就,这是婚姻的见证。蓝强的哥就梦想有这样一套房子,成为名副其实的城里人。蓝强却向往绿色,喜欢自然,他受不了摩肩接踵的拥挤,无处不在的装扮。五分钟的等待好像千年一样漫长,他希望车子快走,想早点办完事,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
“你觉得咱们镇变化得快不快?”香秀对新鲜事物抱着强烈的好奇心,看着蓝强心事重重的样子,摇摇他的手说。
“变化是当然的,国家越来越重视小城镇发展了嘛。要是对农村也这样加大投入,比如修路,比如养殖业,多好啊。在提高农村经济收入同时提高村干部素质,丰富大家的文化生活,最终让农村人也能过上物质与精神都幸福的生活,这才称得上整个国家真正的变化。而要翻天覆地的变化必须靠人才靠科学。你看大家明明知道打农药不好,还是要疯狂地喷洒,就像我家的辣椒咱们根本不敢吃。你说这是害人心理吗?我觉得不是,如果有更好的方式解决,又能挣钱,哪个还想这样干?显然让农村变化不是光有钱能够行的。现在打工挣钱啦,唉,挣钱!”说到这里,蓝强想到自己的哥哥,喉咙哽塞,但是他抑制自己,继续说,“可是挣钱后要么买房子离开,要么疯狂地赌博。你听听,在这车站照常麻将声声,农村的茶馆更是多,几乎每个队都有一个窝点,生活完全不应该这样无聊地过。况且赌博赌出好多问题,离婚、偷盗、儿童教育、老年人赡养等等。唉……”
有了听众,蓝强说起话来没有止境,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对农村有深深的爱,又有切肤的痛。在金钱冲击下农村道德与精神的骤然滑坡,让他感到害怕。年轻光亮的城市,苍老疲惫的农村,好像城市总要靠农村来映衬方才显示出城市的巨大进步。他害怕看到城市与农村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不希望农村永远充当母亲的角色。
“别担心,刚才车上那个老人说的,一定会实现。”尽管户口已经转到镇上,但香秀从来不把自己当成城里人,她理解蓝强的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