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一家人都在家呢!”远近闻名的媒婆沈三娘刚踏进场坝,声音就传到堂屋。
“小红回来了的哈?”沈三娘站在门口上下打量蓝红,发出“啧啧”的感叹声,“不是我拿烧红苕请客,吹吹拍拍,哎哟,真是一表人才!啧啧,瞧这身形,这样样儿,这打扮,咱这村里可数第一啊!”
蓝红虽说见过世面,但对这样大张旗鼓地夸耀,还是不适应,站着笑也不是说也不是走也不是,就不尴不尬地望着母亲。
“瞧你说得好,一个农民棒棒长得好,有啥子用?”李桂兰客气地回答,自豪之情不以言表。
“虾子过河,谦(牵)虚(须)咋子?啥子没用?你这个妈跟不上时代啦!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二十一世纪是个啥时代?这是人人过上好日子的时代,你瞧电视里那些演员一个个比仙女还好看。依我说你家两个儿子都可以上电视啦,尤其是这个大的。你可不知道,他从咱们桃塆一过,让多少人流口水哟。哈哈!”沈三娘说话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到最后自己大笑起来。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内裤都要拿跟你吹飞!”李桂兰故作生气的说。
“啥子吹哟?你看要不到明天,到你家说媒的不把你的门槛踩烂才叫怪呢!”沈三娘信誓旦旦,还仰了仰脖子。瞧蓝红进了里屋,她把李桂兰拉到屋角小声地说;“你家老大在外面耍了没有?”
“咱家小红才二十,哪就耍朋友哟?”
“你最好问问,现在的年轻人可说不清。哪像我们那时的木脑壳,二三十岁还不知道咋子回事呢。”
“我家小红人老实,不像耍朋友的料。”
“那好吧,我先给你说在这里,如果他没耍,你们就考虑考虑。忘了以前小红帮馆子的张老五没有?”见李桂兰摇摇头,她继续说到,“张老五有个女儿小倩和小红差不多大。小红帮他们时,他们就看上小红啦!”说到这她故意停一停,看李桂兰认真地听,她又说,“今天他在车站看见小红高兴得不得了,马上打电话叫我来说。人家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那馆子是自家的,镇上还有房子,听说人家的舅舅还在县里头当大官呢!”
沈三娘神神秘秘地说完,转身要走。李桂兰拽住不放,留她说了一会儿闲话,方才离开。
李桂兰来到屋里把情况给蓝红一说,蓝红坚决反对。他说:“妈,你忘了我不在那里干的原因吗?我知道人家对我有意思,一家人对我也好。但是人家是街上的人,终究看不起咱们农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我可不愿意一辈子低三下气,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李桂兰想说“有奶就是娘,有钱就称行,你有钱管他城里人乡下人”,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唉声叹气地走开了。
“幺弟,听说你耍了一个朋友,还是一个老师?”蓝红煞有介事地问。
“没有,只是同学。”一心攻读自考书的蓝强一怔,一男一女好好的交往就成了耍朋友,他知道一定是母亲在瞎掺和。
蓝红见弟弟认真读书也就不打扰,去收拾自己的房间。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煮一只鸭子,像过年一样吃了一顿团圆饭。
“人勤地有恩,遍地出黄金”,接下来的几天,掰包谷,打谷子,一家人把遍地的“黄金”粒粒归仓,忙得不可开交。蓝红很少在家干农活,接连几天高强度挑抬,整个人变了形。蓝强处处照顾哥哥,怎奈父母不仅种自己的土地,还包了几家人的,总共二十几亩,自己又要喂小兔子,看书,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次他都很想叫哥别出去,当心身体,可是父母没这份小心,哥也不想偷懒。直到蓝红觉得走路无力,呼吸很紧时,大家才慌了张,忙让他到镇上的医院拿药。
吃了药,在家休息,看看小兔子,蓝红的病暂时稳定,人也恢复了精神。这说媒的就一拨接一拨的来,条件都是顶呱呱的好,不是手艺人的女儿,就是与当官的沾亲带故。一叠相片,可把蓝红的眼给看花了。等父母稍微闲下来后,一天天煮肉,一个个地相亲,他们家像开店一样热闹。
“伏包秋,晾悠悠”,八月的秋风拂面,一天比一天凉快。一天早上,李桂兰拿起一把弯刀就冲场坝外面一根桃子树砍起来。
“你干啥子,干啥子?”听到砰砰的响声,蓝丙一忙扔下喂猪的瓜瓢跑出来。
“没长眼睛呀?砍啦!”李桂兰气冲冲地说。
“嘿,你这人有点怪,老子栽树,你砍树。你说它哪点挡住你啦?”蓝丙一暴跳如雷,气势汹汹。打煤炭时,他从山里弄回樱桃树、李子树、柑子树、柿子树、桃子树、核桃树和柚子树等等一大批果树。回家后没事就侍弄果树,打药、嫁接、施肥、修枝,这两年才整出点经验,果子吃不完还送点给左邻右舍。尤其是这棵桃子树,最值得骄傲。今年第一次结出的大水蜜桃,比别的桃子大两倍,还是青的时就甜蜜蜜,脆生生,而且正当端午节时吃。当时不爱吃水果的李桂兰还夸奖他一番,他断定今年一定有好兆头。没想到李桂兰像猴儿变脸一样,把气撒在桃子树上,要砍掉它,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李桂兰不跟他理论,埋着头闷砍。不一会儿,听到卡嚓一声,桃子树发出最后的惨叫,一命呜呼。
蓝丙一恨不得上前去给她一巴掌。但是他是灯草拐杖,做不了主,只是站在场坝中间红眉毛绿眼睛的乱骂。骂到最后,他说:“你疯了!你跟老子说你究竟咋子要砍?”
“咋子?你没有看到你栽棵树子正对着大门吗?”李桂兰吃力地拖着树干,突然回头挥舞着弯刀,跳着吼叫。
“啊,对着大门又咋子嘛?老子栽的又不是大树子,害怕挡到你的风水呀?”蓝丙一不甘示弱,口气依然硬邦邦。
“风水?老子看你硬是木头脑壳,老子不跟你说啦!”每次吵架李桂兰都是越吵越威风,气焰越来越高涨。这次却想早早地鸣锣收兵,蓝丙一可不愿意当闷葫芦,还要紧追不舍。
“两个老子,我以后可咋子喊呢?”蓝红实在不希望一家人吵吵闹闹,尤其是大清早,他暂时放下笔,走出来平息战争。
听儿子这么一说,两口子突然像泄气的皮球,蔫了,只是你瞪我一眼,我乜你一下。
“哎呀,妈你咋子把桃子树砍啦?爸爸不是说栽给孙儿吃的吗?”蓝红没有蓝丙一对树的感情,他只是希望调侃一下,让父母早日和好。
“还孙儿呢?我看你眼睛都选花啦?挑来挑去,看扦担挑缸钵,两头失利噻,咋个办哟?”李桂兰指着儿子说完,叹着气白一眼蓝丙一。
“这跟树有啥子关系?”蓝丙一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说,唉,我说你们两爷子真是白布下靛缸,作(着)难(兰)我,咋子这么憨哟?本来不应该说出来才灵,唉!这个是啥子树嘛?桃子树,对着大门,说明咱家要走桃花运,你看不是应验了嘛?”李桂兰细细说来。
“桃花运?我只是觉得都对我很好,跟她们写写信,暂时当朋友交往。”蓝红辩白着。
“你听哪个说的呢?”蓝丙一不管儿子,凑到李桂兰跟前去悄悄地问。
“哪个?当然是王仙婆。人家好多当官的开起小车找她,都相信得狠。我去找她,她又没来过,你说咋子晓得桃子树的事?灵得狠啦。信则有,不信则无,还是相信点好……”李桂兰絮絮叨叨,越说越越小声,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神灵听见。
“哦……”蓝丙一完全被神灵征服,一脸虔诚,自觉地走上前帮妻子收拾带来祸患的桃子树。
蓝红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口中喃喃自语。
“哥,你怎么啦?爸妈好啦?”蓝强手中握住《古代汉语》,走进蓝红黑黢黢的房间,想把电灯扯燃。
“幺弟,别开灯,一会儿他们看见又要说。你坐下,我问你。”蓝红把几张照片递给弟弟说,“幺弟,她们的父母你都看过,我觉得关键还是要看本人。你看看她们的照片吧,应该说都长得不错。我给她们每一个人都写了信,她们也回了一封。我给她们说了我的病,她们都很关心我。我真的不知道选谁,很想暂时以朋友身份聊聊,又怕妈……”
蓝强仔细地听哥讲心里话,认真地看眼前的照片。十来张照片,照的地方不一样,有船里,有走廊边,有喷泉旁,还有是相馆里。照片中的女孩,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长辫子,有短头发,有化妆的,有素面的,有穿着时尚,有朴素的。在蓝强眼里个个都太普通,还有些俗气,缺乏香秀那自然优雅的美。他知道哥哥的审美观点不一样,也不想打乱哥哥的思路,不断点点头,听哥哥说。
“幺弟,你再看看他们的信嘛。”蓝红一直都很信任弟弟,他坚信弟弟的文化会给自己一个明确的方向。他把几封从沿海地区寄回来的白色信封递给弟弟,接着说:“我本来想找你帮我写信,但是我觉得还是真实一点好,不应该骗人,是吧?这是毛织厂的葵花写的信,她比我大三岁,照片就是这个瘦瘦弱弱的。”
“红弟:
我收到你的信真的很一(意)外,很高心(兴)。我爸妈说你人很好,他们还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夸过哪一个男孩。我把我的照片寄给你,这是我刚到广东时照的。如果你觉得可以,咱们就交过(个)朋友。如果你觉得不好,我就做你的姐姐吧。
听说你有病,你一定要主(注)意身体。下次写信时,说说正(症)状,我给你寄些药回来。
……
姐:葵花
7月28日晚”
蓝强读完这封用蓝色圆珠笔写的歪歪扭扭,错别字较多的信,再看看站在街心花园的喷泉边照的相片。相片里的女孩子齐肩的学生头,刘海齐眉,单眼皮,抿着嘴,穿着一件白色体恤,一条蓝色小脚牛仔裤,一双大头跟的皮鞋,身材娇小,怯怯地看着前方。再结合信里写的她在毛织厂的工作,蓝强觉得这是一个勤奋踏实,语言不多,性格温和,善良斯文,有点缺乏信心的女孩。
“哥,这个葵花姐很实在,像你。”蓝强慎重地说。
“是啊,她也只有小学文化,小学毕业后打过衣裳,也是十六岁就到广东打工。”蓝红很兴奋地介绍。
“哥,你有点喜欢她?”
“不知道。”
“哥,她是这几个人当中书读得最少,年龄也比你大,而且是最矮小的,你担心过不了妈的关,是吗?”
蓝强一语道破蓝红的心里话,蓝红点点头,又摇摇头。
“哥,那几个的字好,人也打扮得漂亮,对你也关心,但是你却不大喜欢。哥,妈不是瘦小得很吗?她不会嫌弃的。再说,耍朋友是你的事,关键是你做主。”蓝强给哥加油打气。哥很听母亲的话,无论做什么总是听她的,他希望哥这回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想想。”蓝红始终还是担心。
“哥,还想什么,别想啦!”蓝强一改心平气和,变得焦急起来。
“幺弟,我不像你,你让我想想。”蓝红很痛苦。
蓝强想起自己一岁时,外婆还没有来,爸打煤炭,妈要上山干活,总是比自己大一岁多点的哥守在摇篮边照看自己。半天,一天,哥就是那么听话,一步也不离开,有时实在困了,就爬到摇篮里一起睡。长大一点,每次爸带回的糖,哥也要多分一坨给自己。在蓝强心里哥就是一个不吵不闹的乖小孩,总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妈的决定。只有小学毕业时,他的数学考了九十七分,语文差十几分及格,总分距一百四十的录取线差一分,妈说要出钱给他买个初中来读,他坚决地说“不”。现在看来这决定是错误的,如果当初读完初中出去打工,那至少会提高点自我保护意识吧。蓝强看着哥难受的样子,不好再勉强,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优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事实上,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一寸一分呢?”
蓝强坐在床上,翻开《飘在大海上的晾椅》,读着这段话,他看一眼自己的小兔。洁白的绒毛,粉红的眼珠,像一朵小花的粉红色三瓣小嘴,时而吃草,时而望着主人似乎想说话,让人感觉到它们的快乐和满足。应该不叫小兔了,每只长得那样匀称,苗条的身材,大概有一尺来长。再过一个月,多加点料,好好催一催,第一批成果就要产生。到时还了兔子本钱,再给哥借一些,弄个水池,修个羊圈,合适再把鱼塘包下来。蓝强想到自己与土壤相亲,虽不够悠闲,但心灵确实是轻松快乐的。
“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
“人生是严酷的,热烈的心性不足以应付环境,热情必须和智勇连结起来,方能避免环境的摧残。”
读到这里,蓝强突然看到哥严酷的人生,哥的病。唉,但愿哥能够用痛苦换来他的彻悟,换来他的幸福。
“女人的美不是在脸孔上,是在姿态上。姿态是活的,脸孔是死的,姿态犹不足,姿态只是心灵的表现;美是在心灵上的。有那样慧心,必有那样姿态,擦粉打扮是打不来的。”
这是蓝强最喜欢读的语句,每次读到这句话,都觉得写的是香秀。上次,把这句话读给香秀听,她虽然脸颊绯红,却也喜欢得很。后来,两人的头碰在一起,粘合剂就是这话。
香秀是土地的女儿,自然的精灵,美丽的化身,智慧的天使,闭上眼睛,她的美在身边萦绕。闲适,惬意,快乐,幸福一齐洒来,他觉得自己真的躺进漂在大海上的晾椅里,与天地融合,与自然默契。闭上眼,林场里那片白茅草组成的大海呈现在眼前。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林语堂的凉椅尚且有安置的大海。在新世纪和平的农村,他的晾椅难道就只能在茅草遍地的荒郊野地漂移?想到这,蓝强的心头当真像梗着白茅草,硬拉拉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