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你这么早就回来啦。”蓝强正在往兔笼里的水槽装满凉开水。这水槽是用一截竹子对破划开的。
“啊……你妈叫我早点回来煮饭……煮鸭蛋。”佝偻在一座移动的柴山下,李大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的头几乎要挨着地,小腿上的青筋胀鼓鼓的,双手紧紧地勒着背篼索。一有空,她就去耢竹叶,砍黄荆,扯白茅草。把背篼装满踩紧,还要用绳子绊,绊得就像眼前的这一座山一样高。
“婆……”蓝强很想说说外婆,可是话到嘴边又想到父母因为这事经常骂她,她还是我行我素,就把话收回去了。
“婆,”香秀按照习俗跟着蓝强称呼,“您回来啦。”
“饿了没有,我马上就煮啊。”李大婆不懂客气。她把柴放下后,拴上围腰走出来望了望兔笼,就去摸罐罐里的泡的盐蛋。
“婆,你在锑锅里煮盐蛋,我在大锅里烙粑儿。”外婆烧锅,蓝强整菜,他们配合默契。
蓝强将面粉倒进钵儿里,加上温开水,放一小撮盐,用筷子划着圈搅拌。均匀后,不干不湿,他开始用力揉起来。等着面团不粘手,不粘钵儿,揪一坨放到菜板上,摊平,牵圆,再用一个酒瓶子滚薄。面饼看起来透明亮泽后,两只手托着放进烧熟的油锅里,一下子就鼓起来,像个吹胀的气球。三两下翻一面略微再炸一下,撒上韭菜,用筷子夹起来,就是一个又香又脆的千层饼。
香秀看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就学会用筷子夹千层饼。有香秀的帮忙,蓝强的速度明显快起来,不到半小时就炸出一大筲箕。
“你们先吃,别等他们。”李大婆吃着千层饼,把一大筲箕盐蛋放在桌子上。他们一家人很少一起吃饭。父母要把手上的活儿干完后才回来,所以回家吃午饭的时间不一定,有时两点,有时三点,当然只会推迟,从不会提前。如果去叫他们回来准会挨骂,所以蓝强和外婆已经习惯煮好就吃。
“他们在哪里?我们去喊他们回来吃饭。”香秀可不习惯这样各自吃饭,她的家庭观念很强,从来都是一家人等齐后再开饭。
蓝强想解释,见香秀很坚定,只好怏怏地带着她去叫父母。走出门,到处火烧火燎的,好像天上火炉里的柴火没人管,烧红后都掉在地上来了。土里包谷的壳呈现出枇杷色,再过几天就彻底成熟了,包谷行里的红苕藤垂头丧气,晒卷的叶子好比农民打皱的脸。
蓝丙一两口子趁收大春作物之前这段空闲,正在抓紧时间摘朝天椒。一亩地的辣椒,一行一行排列整齐,似乎是参加升旗仪式的学生。红艳艳的朝天椒皮厚,味辣,是市场上的抢手货。此时,一个个直冲冲地向着天空,雄赳赳气昂昂,要与天上的太阳较劲似的。两个人在骄阳和地气的夹攻下,成了两个小黑点。紧紧地贴在身上的汗衫打湿了又穿干,穿干了又打湿,印出圈圈点点的汗渍,像蜗牛爬过一样。他们全然不顾,脸颊上像线一样不断滚下的汗珠,也来不及抹掉,只是弓着背,舞动着两只被辣椒染得像烟熏了的手不停地摘,不停地扔。桶里又要满了,放在一边的背篼箩筐也快满,可是还有四行,他们必须摘完,下午好挑到桃塆去卖给贩子。
“叔叔,孃孃,吃饭啦!”香秀站在土埂上焦急地喊:“吃了饭我们一起来摘吧!”
“你们吃……”蓝丙一头也没有抬,很不耐烦地答应。
“好。”李桂兰抬头看了一眼阳光下娇嫩的香秀,停下手中的活,提起桶转向蓝丙一说,“走!”
蓝丙一看看剩下的红辣椒,望望他的婆娘,一脸茫然。李桂兰向他努努嘴。他望了一眼香秀,提起桶走出来。
“啊呀,就这么点菜,你怎么不多整点?”李桂兰精心挑选了四个又大又圆的盐蛋放在香秀面前,一边嗔怪儿子一边笑容满面地叫香秀吃。
香秀很想说吃不了这么多,却只是微笑着。
“老幺,下午你去钓一个鱼,晚上吃,再煎个腊肉,这点菜咋吃嘛?”李桂兰边说边走进里屋,出来时给了蓝强二十元钱。
一顿饭的功夫,李桂兰仿佛相声演员,东拉西扯,几乎说了一火车皮的话。蓝丙一吃着蛋,咬着饼,不时哈哈地笑着,真是一位称职的观众。李大婆默不作声,认真地享受,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蓝强看着父母蹩脚的表演,很想砸台子,看到香秀似乎饶有兴趣地听着也就作罢。
“蓝强,你做的千层饼好吃!”香秀帮着蓝强收拾碗筷时由衷地说。
“其实,你不必坐在那里等的。”蓝强说,“我的父母食量很大,今天中午他们一定没有吃饱。”
“可是……”香秀很想说这是基本的礼貌,在她家里总是陪着吃完才一起下桌,这才像一家人。
“你的家和我的家不一样。”蓝强似乎明白香秀想说什么,很武断地说。接着他又觉得似乎不妥,于是他很像哄小妹妹一样说:“下午我们去割兔草吧,看谁割的小兔喜欢吃?”
“好啊,我们看会儿书就去,我保险赢你。”香秀撅起嘴说。
下午四点多,阳光还很火烈,不过快要立秋的天气,有阵阵凉风吹拂,倒觉得惬意。在蓝强的屋子里,他们朗诵着《漂在大海上的晾椅》,不觉时间已过。丝溜溜的南风吹来,蓝强抬头一看,已经快阴过场坝,他赶忙起身去看兔子。
香秀觉得肚子有点饿,跑到厨房里找千层饼。突然,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噔噔地跑来向蓝强报告:“喂,居然一个千层饼也没有了!”
“他们很久没吃这么好啦!”蓝强准备好一个背篼,两把镰刀,心酸地说,“他们在家里除了吃酸菜就是豆豉……”说到这蓝强望着洁净的蓝天叹了一口气。
香秀接过镰刀,回望一眼那被风雨吞噬后的斑驳泥墙,似乎看到一张张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脸镶嵌在上面。那就是农民,她感到一阵酸楚。
“来,吃一个酸刺泡儿。”蓝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一丈来高的崖上,摘下几个像小珊瑚珠一样红红的刺泡儿。他把有刺的一点外皮撕掉,放到香秀的嘴边。
“啊,好大好红,你在哪里找到的?”香秀转忧为喜,像个孩子似的蹦跳起来。
“此山是我开,刺泡儿是我摘,要想知道,不告诉你。”蓝强一改一本正经的样子,变得滑头起来。
“好稀奇,我不吃就是。”香秀故意生气地扯下一把白茅草,在土里刨来刨去说,“这个根比你那个吃了好。”
“好好好,我再给你找好吃的哈。”蓝强轻轻地牵起一根崖壁上的长藤,感觉藤很结实,有一股力量拉扯时,他再靠上去,两眼凑上前,双手慢慢地刨土,认真得如同找宝,小心得像探秘。
“呵,还真大!”蓝强兴奋地举起一个大拇指般大小的褐色小球说,“你的运气真好!”
“呀,不是硬的,有点软!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野地瓜,也没吃过。这吃得吗?”香秀接过野地瓜,把它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
“打谷子时就是野地瓜成熟的时候,我和我哥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么大的。你知道吗,我可是边刨边在祈祷的。”蓝强说着又想去刨。
香秀忙说:“别刨了,来,一人一半。”她用大拇指的指甲插进野地瓜,刚一掰,如牛奶般淳厚洁白的肉质就暴露在眼前,清甜的香味更是醉人心扉。她迫不及待地把一小半放进嘴里,慢慢地品尝,递给蓝强一半。
“呵,甜,脆!”香秀边吃边说,“我只找到过硬邦邦的青疙瘩,既没有肉,也没有汁,又苦又涩。那时我还以为野地瓜吃得是假的呢!”香秀的舌头在嘴里扫荡着,似乎要把藏进牙齿缝里的残汁余味也享受干净。
陶醉了半天,她才发现手上另一半的汁在白白浪费。蓝强没有接,他在专注地看她,似乎魂都没有了。
“喂,你吃嘛。”香秀把手伸到蓝强的嘴边。蓝强的身后是岩壁,没有退路,也不好躲闪,只闭紧嘴巴,涨红了脸,奋力地甩头。
“吃呀,吃了好割草啦。”香秀觉得好吃的就应该大家分享,她毫不退缩,一下子塞进蓝强的嘴里。
蓝强本能地一张口,衔住了野地瓜,也衔住了香秀的食指。顿时,一股强大的电流从蓝强热乎乎的双唇传遍香秀的全身。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全身酥软,很想找一个地方依靠。尤其是那只从蓝强嘴里抽出的手指,还是那样温热温热的,好像永远停在他的嘴里,停留在双唇软绵绵的拥抱中。
蓝强吮吸着野地瓜的汁,闭上双眼用嘴将香秀拥抱。他觉得香秀就像那汁,白嫩,滋润,香甜,他想永远停留在这幸福时刻。
“喂,我割了一大背篼草啦,你还没开动哈。”香秀举起一把草在蓝强面前晃动。蓝强微微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原来进入梦幻,不觉满脸通红。
“你看,这是剪刀草,嫩油油的……汁又多,小兔最喜欢吃了。”香秀很想像妈妈那样说“奶”很多,可是她立马改口说“汁”。她还有些乏力,有些酥软,但是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她想应该解除尴尬,却觉得有些话不能随便说。
蓝强下意识地背转过身,让香秀把草扔进背篼。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崖壁上的野地瓜藤微笑一下,然后转过身说:“走,我带你去看我们的练武场,那里有很多草。”
下一个坡,过几根田塍,就来到枳壳围着的林场。林场是上个世纪合作社的产物,里面种满柑桔树。早熟的蜜桔散发出浓浓的芳香,金黄的色彩在阳光下泛着光。这就是蓝强和几个同龄伙伴的练武场,三年未曾光顾,已经长满白茅草。齐人高的白茅草密密麻麻,宽大的叶子泛着美丽的光泽,一看就比路边的山顶上的营养充足。昔日的沙袋土墩木架全然淹没在白茅草的海洋里,看不见一点踪影,更不要说三年前他们踏过跳过蹦过的足迹了。做过大侠梦的伙伴们卷入打工浪潮里,早已离开这片土地。柑桔树似乎也陌生起来,一棵棵蔫叽叽,没精打采的样子。农村越来越挣不了钱,所有的年轻人读完初中甚至没读完就出去了,连四五十岁的也出去不少。林场已经没有人愿意承包,只是挨着的几家种些包谷麦子之类的,果树则任其自生自灭。
“这里真幽静,要是能在这里读书,多好啊!”香秀沿着迷宫一样的山路穿越果林,高兴地吟起诗来,“结庐在果园,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割草东篱下,悠然见香橙。”
“看不出你的诗歌细胞还挺多的,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啊!”蓝强被香秀的快乐情绪感染,不知不觉找回读书时的感觉。
“‘大兄何见事之晚乎!’”香秀说完双手抱拳,咯咯地笑起来。笑过之后,捂着肚子继续说:“大兄,我可听见你家兔子在唱空城计啦!”
蓝强方才记起自己的小兔子来。于是两人有说有笑你拼我敢,一把把的“黄狗兔”“干油菜”“剪刀草”“花生草”“铁线草”簌簌地飞进背篼,不一会儿就有满满的一背篼。
一缕缕金黄的阳光穿越枝桠树叶,铺洒在紫色的土地上。远处,薄雾萦绕,整个林场好似一位娴静的仙女,穿绿染金,独自曼舞。
“我回去了哈。”香秀见到太阳最终变成一个红球,把天地染成一片红色,有些恋恋不舍。
“好,我送你。”蓝强毫不犹豫地说。
“斑竹丫,苦竹丫,对门对户打亲家。张家的儿子会写字,李家的姑娘会剪花。大家剪朵灵芝草,二姐剪朵牡丹花。三姐出来剪不好,丢下剪刀纺棉花。纺一声。哭一声,纺给哥哥做手巾。哥哥夸她手儿巧,赛过天上织女星。”两人慢慢地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不知哪家的小孩正在大声地念这首儿歌。香秀小时候边跳绳边唱这首儿歌,早就唱得滚瓜烂熟,此时听到却感觉脸红心跳。上了马路,她说了一声“我不会剪花也不会纺织”飞快地跑走了。
轻纱似的雾气在田间穿梭,似织女在舞动白色的飘带,不一会儿就在田野上空搭起一座银白色的烟雾桥。没有支点,没有桥墩,刚好一棵大树高的桥还在向远处伸展,飞动,让人疑似天河掉到人间。
四周静悄悄的,香秀回望着烟雾桥那边的蓝强,唱起歌来:“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蓝强站在拐角处,默默地注视着在烟雾中行走的香秀,想放声歌唱,却只在心里默念道:“你别走,你别走,别走,别把我的心儿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