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已是子夜时分。
云雾山终年积雪,人迹罕至,这场大雪过后,积雪恐怕又要厚上一层。在一层层冰与雪堆叠交错的白色山峦间,隐隐透出一条黑色小道,在这大雪中若影若现,也不知通向何方。
一个灰袍道人正沿着这条小道,慢步前进,身后跟着一个小道童,约莫六七岁。小道童默默跟在灰袍道人身后,一声不吭,两人身上的道袍都很单薄,却看不出丝毫冷的模样。如果有人仔细看去,会发现雪只要落到离灰袍道人一寸远的距离时,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灰袍道人时不时拂一下袍袖,落在小道童身上的雪也立马消失不见。
峰顶,芦草屋内,一双藏在古朴皮肤里的眼睛突然睁开,一个同样身着灰袍的道人,盘坐在草席之上,看上去已过古稀之年。
“师弟,你终于找来了。”道人轻叹一口气,深邃的眼睛看向门外漆黑的苍穹,随后再次闭上眼。
就像有着感应似的,山路上的灰袍道人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峰顶,突然加快了脚步,小道童步子小,只能快步小跑才能赶上。
“师父,你等等我,我跟不上啦!”小道童突然开口。灰袍道人摇了摇头,猛的一扬袍子,抬手把小道童抱在了手臂之上,随后腾挪跳跃,用更快的速度向峰顶而去。不过盏茶功夫,灰袍道人带着小道童已来到峰顶的芦草屋外。
芦草屋内烛光黯淡,古朴道人神情漠然,盘坐于草席之上,气息收敛,似乎已与天地融为一体。屋外大雪飘落,屋顶却丝毫没有被雪覆盖的痕迹。
灰袍道人正欲开口,却觉芦草屋内有一股宏大的内力袭来,强劲有力,这股内力将屋外的积雪卷起一丈高,犹如万马奔腾,江水滔滔。灰袍道人脸色一沉,将小道童随手一放,立刻运气相抗。两股雄浑的内力碰撞到一起,一旁的小道童刹那间便觉得呼吸一窒,就像有一双手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挤压而来,两股内力带起的积雪此刻也随这无形的内力一起卷起碰撞,竟形成一个巨大的雪球盘旋天上。小道童身处此间,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这雪球一样,在空中转来转去,随时都会炸开。
“师……父!”小道童用尽全身力气想让师父停手,这时只听“嘣”一声巨响,雪球突然炸开,两股内力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重回寂静,小道童也背气晕了过去。
“二十年不见,道钧师弟功法精进至斯,真是可叹可喜!”屋内的古朴道人突然开口道。
被叫做道钧的灰袍道人轻轻一叹,把小道童扶起坐靠在芦草屋的外墙边上,轻叹道:“师兄二十年前便已是天下第一人,纵横江湖,难逢敌手,如今二十年过去,想必功法远胜当初,我这点微末武功与师兄比起来,真可谓是沧海之一粟,不值一提了。只是师兄出手称量我也就罢了,何苦连累晚辈?”
古朴道人闻言没有回话,只是用道袍朝草席另一头一拂,这才缓缓说道:“师弟请坐吧。”
道钧道人走到古朴道人示意的地方,盘膝坐下,这才仔细打量屋内情形。屋内十分简陋,并无太多物事,除了身坐之地有一草席和桌案外,角落处也有一张桌案,上面有一盏烛台,烛台上的蜡烛已燃得只剩一小段。
“自我隐居于此,二十年来未见旁人,今日师弟终于寻来,我虽不知你此来用意为何,然你我师兄弟多年未见,我却有话对师弟言讲,此地上接天际,下无二人,只是有些话后辈小道士不听也罢。”古朴道人神情淡漠,用手轻抚胡须,又缓缓说道:“适才道钧师弟言起二十年前我便为天下第一人,此话切莫再提,想天下之大,我辈也不过渺小尘埃而已,第一人又从何谈起。”
道钧道人闻言,正色道:“我白云观虽不像大门大派般人数众多,但当年师兄的武功却是威震天下,无人不服,即便偶有宵小前来挑战,也难有师兄十合之敌,却不知师兄因何突然销声匿迹,仙踪难觅,就连我也未曾告知?说来汗颜,自师兄走后,我便寻师兄踪迹未果,后来江湖多有传言,说师兄败于寒铁山庄莫可言之手,身受重伤,因此蒙羞避世,我却半分也不敢相信。”
“寒铁山庄,呵……”古朴道人听后,仍然面无表情,只是语气中带上几分不屑,“就凭莫可言那两下子,岂能伤我分毫?”
闻得古朴道人如此言语,道钧道人并不觉意外,只是又问道:“那师兄究竟是何缘故突然遁去,来到这云雾山顶,一呆就是二十年,累得师弟我好找。”
古朴道人闻言没有回答,却反问道:“师弟,适才我对你出手试探,你观我现在武功如何?”
“师兄未动半分,只是内力外放,便让我觉得如泰山压顶、东海倒灌,想来师兄武功已臻世间绝顶,若我猜得不错,师兄恐怕已步入传说中的通天之境,师弟难以望其项背。”道钧道人略一停顿后继续道:“数月前,我到寒铁山庄向莫可言打听师兄行迹时,曾跟他交手一番,我二人同是大道修为,虽然我仅是初窥大道之境,功力尚不及他,可若要分胜负,也当是百招过后。而今日师兄仅随手用得一招,竟让我望而生畏,生出无力之感,想来师兄连五成功力都没使出,若是全力攻我,师弟我一招即败。”
道钧道人说完,叹出一口气,在这位师兄面前,自己多年所学,确实也是不值一提了。
“道钧师弟,实不相瞒,刚才那一下,我连三成功力都没用上。”古朴道人缓缓说道。
道钧道人听后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师兄的武功高深至此,想不到传说中的通天之境,竟是如此令人叹为观止,师弟汗颜。”
“有形化无形,无形窥大道,大道可通天,世人皆知这三句话,可从古至今,真正修炼到通天之境的人却寥寥无几。当年我尚未通天,便自信天下无敌,败尽各门各派高手,如今在这云雾山顶修炼到通天之境,方觉自己可笑。这通天之境比起大道之境,何止强悍数倍。”
“师兄竟真到达了通天之境?”道钧道人惊讶道。
“不错,这通天境界玄妙非常,我也只是堪堪迈进通天的大门而已。可如果那人在此,即便以我今日武功,恐怕也难抵抗住他一招。”古朴道人抬头看看了穹顶,继续说道:“那人……那究竟还是凡人么?”
道钧道人闻言更是一惊,连忙问道:“师兄莫非在说笑,竟有这种人物?”
古朴道人看了看自己的师弟,随后又把眼神看向苍穹,神情迷茫,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道钧师弟,你我系属同门,同修我白云观云海功法,看你今日进境,想必你已修到了内力凝实的巅峰,也以此步入大道境界。云海功法讲究把全身内力如大海一般凝聚,对敌时,内力如滔天巨浪般向对手攻去,威力惊人,令人难以抵挡。”
“可跟师兄比起来,我这点功力却难抵挡师兄三成功力。”
“那是因为云海功法,内力凝实并非终极,凝实过后还有一境我称它为空幻。你只知将内力如巨浪滔天般攻向对手,却不知大海本身便可包容万物,修到空幻境界,任何外力内力,都会被你内力形成的大海所吸收,彷如一滴水落入大海,别人又如何伤你分毫?”古朴道人正色讲道,“当年我便是领悟了云海功法空幻之境的奇妙,因此虽没有晋级通天,但一时间竟再无敌手,任凭对手武功有多高,内力有多强,与我对敌,无异于蚍蜉撼树,江湖中人因此多喟我为天下第一人,我自也欣然接受。”
“那师兄所说之人,莫非是因此引来的通天高手?为何江湖上从没听过这号人物?”
古朴道人闻言略一停顿,脸上露出心灰意懒之色,随后继续说道:“那天,我正在观内冥思,突然走进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人,张口便说:‘道天老头,听说你的武功号称天下第一?’,我惊讶有人进观,都来到我身边一丈开外,我竟一无所觉。于是我说道:‘不知客人从何而来,有何贵干?至于天下第一,无非江湖中人妄议而已,贫道不敢自居’,那年轻人说:‘道天,看来你也并非俗人,既然如此,我便不啰嗦,你且与我对上一掌’。说完,那年轻人便徐徐一掌朝我攻来。”
“那一掌……那一掌我至今记得,仿佛带着世间万物所有的力量,尚在几丈开外,我就觉得全身要被撕裂,只能用尽全力挥出一掌迎上去。”道天道人讲到这里,平静的脸色上竟隐隐透出一丝恐惧,“谁知我全力的一掌刚刚击出,便觉击中了残花败絮般,丝毫没有着力之处,而那年轻人的掌力,竟穿透我全身的内力,只一掌,我便口吐鲜血,身负重伤,我修炼到空幻境界的云海功法,对那年轻人竟丝毫没有作用。”
“一掌之后,我已无力再战,那年轻人却也没有再动手,只是背负双手,对我说道:‘你的内力雄浑无比,功法也颇有奇妙之处,倒也担得起江湖中第一人的名号,’我当时只当他是在嘲讽于我,并未答话,只听他接着说:‘只是天下之大,道法繁多,能窥天道之途并非只有武学一样,甚至比将起来,武学不过小道尔,若不能窥得天道,又如何有资格称为天下第一人?’此话说完,他便扬长而去。”
“后来寒铁山庄莫可言造访,欲与我较量一番,我虽内伤未愈,却也并不惧他,只是当日那年轻人所言让我莫测高深,道心迷惑,难以参悟,已无心再与这些江湖中人比斗争胜,于是便自承不如,认输离去。”道天道人谓然一叹,继续说道:“当时师弟你外出未归,我也无心寻你说明原委,仅只身便来这云雾山顶,试图去参悟那年轻人所说的天道,这一悟,便是二十年啊。”
“如此彻寒山顶,一呆便是二十年,师兄此为,也颇为决绝了。”道钧道人听到此处,不禁问道:“不知那年轻人究竟是何来历,难道他当年已是通天境界的高手?”
“通天么?恐怕不是……”道天道人摇摇头,没有再答话,起身走向角落的一张案桌之上,取下快要燃尽的火烛,从桌下拿起一支新的,随手换上,这才反问道:“师弟此来,不知所为何事啊?”
道钧道人随即说道:“自师兄离去过后,白云观便一日不如一日,我遍寻师兄未果,只能忝为观主,只是师兄知道我的性子,不爱争名夺利,也鲜少与江湖中人往来,没有重建白云观的念头,久而久之白云观便只剩下我一人。数年前我的云海功法练至凝实之境后,终于窥得大道境界,却觉再难有进益,于是离开白云观,做了一闲云野鹤,四处游历,直至年前我在一个镇子遇上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才收他为徒,取名道行。”道钧道人一边说一边看向门外依旧昏迷着靠在墙边的小道童,“只是道行这孩子却有些不对劲,他全身骨骼经脉并无任何异状,可任凭我如何教导,他却练不出一丝内力。月前我路过云雾山下,听闻山下农户言道山上住着一位老神仙,我心有所感,直觉定是师兄在此,便寻了过来,一是想弄清当年之事,另外就是想带道行来见师兄,让师兄看个究竟。”
道钧道人说完,道天道人突然飞身到门外道行的身边,拿起道行的右手,把手指搭在道行的手腕上,开始把脉。正如道钧道人所说,道行的脉象与常人一样,并看不出任何异常。
道天道人回到屋内,这才对道钧道人说:“师弟,便是你此次不来,我也有意去寻你,我隐居此处二十年,试图参悟天道,虽晋得通天境界,可多年来对那年轻人所说的天道仍是毫无头绪。直到半年前,才略有所得,然也在那时,我便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
“怎会如此?”道钧道人一惊。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纵然已臻武学绝顶,却也逃不出这人世宿命。你我虽是师兄弟,年龄却相去甚远。当年你入观时,年方二十,我却已入不惑之年。如今连你都已年过半百,师兄我自然已是垂暮老矣,寿数将尽也在情理之中。”道天道人淡然道,“适才我观道行的脉象,确实看不出任何异状,但我却隐隐感到与我这些年参悟天道所得的感悟有关。若我所料不错,道行并非不能像常人一样习武,而是他身体所能学的,已不在常人所能理解之中,亦不在武学范畴之中。”
道天道人继续说道:“师弟,如今我时日无多,若师弟无事,不妨与道行留在此间,师兄我也可在死前与师弟说说这些年我之所悟所得。”
道钧道人闻言,从草席上站起,向道天道人拱手道:“如此便叨扰师兄了。”说完,道钧道人走到门外道行的身边,一股内力注入道行体内。道行只觉一股热流进入身体,在全身游走,磅礴浩大,所过之处如暖风过境,立时便清醒过来。
道行揉揉眼睛,抬头看向两个道人,眼中透出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