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两滴……三滴……
鲜血从手掌的伤口渗出,沿着掌缘滑下,不断掉落在泥地上,绽开,扩散,干涸,最后形成一点生命的遗迹。
马克没有再盯住小木屋的门口,转而低下头,专注地观察着自己血液滴落的过程,仿佛此刻最危险的敌人,并不是躲藏在小木屋中、随时可能冲向他的那头棕熊,而是这广袤的大地深处,某种吸食人类血液的怪物。
这是一场赌博——
如果那头棕熊在小木屋中,静静地等待几分钟,那么自残放血的马克,就会因这种愚蠢的行径,失血过多而倒下。
而若是棕熊在马克倒下之前冲向门口,后者就可以借助预知能力显示的画面,根据那时血滴的数量,判断棕熊冲出来的准确时机,用另一只手上紧握的利斧,给出致命的一击。
可是,事情真的会那么顺利吗?如果墓志铭的预知能力不能及时发动;如果棕熊冲出来时,马克已经虚弱地连斧子都无法举起;如果某个微小的动作干扰了预知的结果……
他已经无法顾忌那么多了,在社会底层挣扎的经历,教会了马克一件事情——
身为一无所有的社会渣滓,想要在面对上位者的碾压时,获得一线生机,投机取巧是没用的,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和对手玩一次以生命作为赌注的赌局,一次性押上自己全部的筹码,只有在这样的赌局中,弱者才能短暂地掌握住自己的命运,因为唯有生命,才是最公平的筹码。
现下,在这块大自然的角斗场中,棕熊,才是食物链中的上位者,常胜不败的冠军,高效的杀戮机器,碾压一切的存在。
至于他马克,失去了人类社会的保护,脱下了工业文明的铠甲,所拥有的,仅仅是一副疾病折磨后的残躯,一柄为伐木设计的斧子,以及那从别人处借来、难以控制的灵犀一闪。
也因此,押上性命的豪赌,成了他习惯性的选择。
“没问题的,”马克在内心鼓励着自己:“我一直都是这么赢过来的,不管是在唐人街,还是在创世公司,还有面对那个爱德华大夫。”
他盯着地上的血滴。
四滴……五滴……六滴……
然而他所期盼的未来依然没有出现。
随着血液的流失,他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思维开始变得迟钝,更可怕的是,以前从未出现在他赌局中的情况,降临到了他的身上——曾经令他引以为傲的绝对自信,开始动摇了。
“如果刚才直接带着爱丽丝逃走,会不会更好呢?”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这头棕熊在小木屋里耽搁了那么久,我们应该早就跑远了吧,难道我的判断错了?难道是我拖累了小女孩?明明可以让她安全脱身,却由于我的自负丧失了最好的时机?”
紧接着他又想到:“爱丽丝现在还好吗?为什么从刚刚开始,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轻微的呼吸声,为什么没有呢?似乎……刚才把她从床上拉走的时候,撞到了头部?会不会……不,这都是我的错觉,不会那么巧的……可是,如果呢?如果是这样,这场赌博还有什么意义?我是不是该确认一下?就看一眼,就一眼……可万一,万一因此而错过了预知画面中血滴的数量,所有的一切,不都白费了吗?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
负罪感如同一条毒蛇沿着他的背脊蜿蜒而上,他的注意力开始涣散,身后像是有一个黑洞,正放出巨大的引力,要将他的视线从血滴上吸走。
七滴……八滴……九滴……
这是失败的预兆!
马克见证过许多久经风浪的赌徒,手里明明捏着一副好牌,却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对手的一个诡异笑容,或者是一次无关大局的失误,甚至仅仅是鞋带断了,就慢慢陷进了自我怀疑的流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失败所埋葬,先是膝盖、接着腰腹、然后是胸口、很快就到了脖子,最后没过头顶,只剩下一条僵死的手臂,作为败者的墓碑,竖立在沙海之上。
曾经,他嘲笑这些人的软弱,可当他本人成了这类丑剧的主角,他才发现自己错了,以前他之所以能够无懈可击地穿过命运的修罗场,不过是因为他没有弱点,或者说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弱点罢了。
而现在,他最大的弱点,正静静地躺在他身后,完全暴露在掠食者的威胁之下,如此的脆弱,如此的无助。他必须看到她,必须确认她的安全,才能放下心来,哪怕明知这是一个错误,哪怕知道这可能会让他们一起陷入万劫不复。
十滴……十一滴……十二滴……
马克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他知道,自己失败了,败于自己的那颗开始软化的心,曾几何时,任何人的安危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如今却会为了一个才认识一天的小女孩方寸大乱。
他看到了——
爱丽丝蜷缩着侧卧在松软的泥土上,双目紧闭,身体微微颤抖,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悲伤。
“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在追逐她呢,”马克带着点自嘲笑了笑:“如果我也身处噩梦之中,请让我醒过来吧。”
果然,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当他将注意力从地面上的血滴移开,看向小女孩时,预知未来的画面一晃而过。
在这个未来中,他的视线像是突然受到了撞击,先是猛烈震动了一下,接着就开始迅速倾斜,最后倒在了地上,红色的液体不断侵蚀着眼前的画面,将爱丽丝的幼小的形象也逐渐遮去,小女孩的身体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零星的反光,像是衣服上点缀了几块水晶……
“水晶?!”马克的头脑就像被闪电击中:“为什么会有水晶?……不,这不是水晶!这是碎玻璃!为什么爱丽丝的身上会出现碎玻璃?”
马克急忙转过头看向小木屋,答案一目了然——附近唯一能够产生碎玻璃的地方,就是小木屋的窗户。
这也就意味着,棕熊,并不是从门口冲出来的!而是撞破了玻璃,从窗户冲出了小木屋!
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假如马克刚才只顾盯着地面的血迹,那么即便算准了棕熊冲出来的时机,也会因为错误地扑向了门口,而失去了截击棕熊的唯一机会,反而是因为他看向了女孩,才注意到了那决定性的提示。
——到最后,攫取胜机的,并不是一次疯狂的赌博,居然是一颗柔软的心!
紧接着,一柄利斧在窗前高高地举起,仿佛是算好了一样,当棕熊的头部刚刚冲破了玻璃的阻挡,它粗壮颈部就遭到了沉重的一击。
狂暴的怒嚎伴随着飞溅的鲜血,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狭窄的窗户犹如一座为它定制的断头台,等到棕熊顶着不断落下的斧刃钻出来时,脖子上已经出现了一块恐怖的伤口,破烂的皮肉下,鲜血像喷泉一样激射而出,将它的处刑者,染成了一个血人。
能够使人类在数秒内停止心跳的重伤,却只能进一步激发猛兽的野性。棕熊非但没有倒下,反而陷入了更加危险的狂暴状态,厚重的熊掌像风车一般向四周胡乱挥舞起来,仅仅是擦到一点掌锋,马克就像是撞上了一辆汽车,被远远地掀飞了出去。
他仰面重重摔在地上,还未及起身,一张血盆大口就向着他的面门咬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横过斧柄,卡在了棕熊口中,拼命向上顶住,才勉强支撑住了棕熊头部的重压。
但是刚才的全力攻击,早就耗尽了马克的力气,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随着双臂渐渐脱力,棕熊那两排锋利的牙齿,渐渐地贴近了他的面孔,愤怒的低吼,震荡着他的耳膜,熊口中腥臭的唾液,混合着温热的血水,不断地滴在他的眼睛、鼻子、甚至是嘴里。
这几秒钟內,他过往的经历,像是快进的电影一样,在脑中飞速闪现,曾经的短暂幸福和平和,甚至是看似永无止尽的痛苦和愤怒,此刻都显得如此珍贵。
“为什么……我没有……好好珍惜呢?”马克闭上了眼睛,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砰——!”一声枪响。
压在斧柄上的力量松动了。
“砰——!”第二声枪响。
马克渐渐推开了熊嘴。
“砰——砰——砰——”
枪声接连不断,在子弹全部射出之后,继续发出咔咔的击发声。
棕熊倒在了马克身旁,一动不动,刚才那头狂暴的凶兽,仿佛只是一种幻觉。
“咔——咔——”手枪空击的声音还在持续。
马克将斧子甩到一边,爬了起来。
他看到爱丽丝站在不远处,双手举着一把左轮手枪,对准棕熊的尸体,正在不停地扣动着扳机。
“爱丽丝……”马克喊道。
她没有回答,眼睛死死盯着棕熊,重复着自己的动作。
“爱丽丝……”马克爬了过去,小心地把她抱在怀里,轻柔地说道:“都过去了,结束了,没事了。”
咔咔的声响止住了,几秒钟过后,女孩的哭泣声猛地爆发出来,在森林中回荡。
稍稍平复了一会儿女孩的情绪,马克抱着她,吃力地爬到拉瑞那边,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
拉瑞眼睛看着天空,努力张大了嘴巴,似乎是想要吸进更多的空气,却只能听到吐气的声音,他腹部巨大的伤口,令人不忍直视。
“拉瑞,”马克呼叫着他的名字:“坚持住,拉瑞,你会好的。”
“爱……丽丝……”拉瑞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
“她很好,拉瑞,她很好。”马克把爱丽丝推到拉瑞看得到的位置。
“爸爸,我很好,你别担心,我以后会听你话的,你一定要好过来,呜呜呜……”爱丽丝继续哭泣着。
“马……”拉瑞露出了笑容,微微转过头,面向马克:“谢……谢……送……她……去……妈妈……”
一张带血的名片塞到了马克手中。
马克擦了擦眼角:“我知道了,拉瑞,我答应你,一定亲手把她送到她妈妈手上。”
拉瑞点了点头。
“我……不是……好父亲……”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爸爸——!”爱丽丝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拉瑞……”马克紧紧地握住了拉瑞的手:“对不起……我本可以救你的……我本可以……”
最后一点余晖沉入了地平线,骤起的夜风,带着马克的忏悔,吹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