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朱坤仪却似乎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
许三宝转口道:“红夷大炮在炮身上安装炮耳,是加农炮向榴弹炮的转型,但是崇祯三年所铸的火炮,其实也就是泉州水师少数装备的红夷大炮,跟侯爷您说的是同一批货。虽然有,总数不过数门,单船火炮数量不但十分之一于倭人舰队,而且抛物线十分糟糕。这不但是因为炮身的铸造工艺没有与时俱进,同时在配件和炮弹方面可以说毫无标准,百丈开外炮弹简直就是乱飞。”
朱坤仪愕然:“是这样吗?”
李华兰也跳出来猛踩:“侯爷你晓得买东西需要花钱的吧?晓得一门炮多少钱不?这三年,每一年洋人来交易火炮的价格都要比前一年高。我们茶叶提价,他们火炮也一样提价。但是从来没有西洋人买大明的火炮,侯爷你想过是为什么不?”
朱坤仪眯起眼睛:“不是太清楚,不如小姐随本侯回京,讲讲清楚?”
吓得李华兰顿时又溜到许三宝身后。
原本以为武国侯要发飙,谁知这一路上,朱坤仪不停地向许三宝提问,每每搞得几个人对他的无知异常懊恼,忍不住要给他纠正一下。
朱坤仪不停被四个人嘲笑,却愈发平和,后来连李华兰也不怎么怕他了,每每对方落下话把儿,便一起跳出来猛踩。话说,京里的侯爷那是什么身份,能猛踩一番神清气爽,花些冤枉钱买荒地的郁闷也烟消云散了。
一行人来到山下的平地上,见到地面长满青苔,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都有些郁闷。原本以为草丛、树林中或许会有一些断壁残垣、船坞的痕迹,谁知当真是干干净净,啥都没有。
许三宝苦笑:“大概能拆下来的木板、瓦片也都被当年的百姓搬走盖房去了吧。就算这里是宝船厂的旧址,似乎也不剩什么了。”
正说着,李华兰哎哟一下,滑了一跤。
人影一闪,那翩翩玉人一样的“草包侯爷”竟瞬间到了李华兰身后,用手中的折扇一撑。那扇骨只是几根细细的竹片罢了,却掀起一阵柔风,托起了李华兰的腰肢,将就要倒在地上的李华兰扶了起来。
“小心呀,伶牙俐齿的小妹妹。”朱坤仪嘿嘿一乐,脸上因为戴着个冷冰冰的面具而倍感怪异。
鬼!
李华兰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溜烟缩到许三宝身后,似乎武国侯是比蛇鼠之类更让她难过的存在。
“等一等。”宋应星却忽然发现李华兰滑了一跤的地方,苔藓下面露出了一些彩色的干泥土。
“这是什么?”茅元仪也迅速地用刀将地面的苔藓挑开,只见整片苔藓下面都是这种干泥,呈现出规则的绿色或是红褐色。
“塘土!”宋应星欣喜地叫了起来。
“这就是塘土?”茅元仪恍然大悟,将刀插入地面,约一尺停了下来,然后拖着刀向一边走,约莫走了一丈远,停了下来,用刀猛挖地面,快活地大叫,“有桩!找到塘板了!”
几个人都跑过去,茅元仪用刀将塘土整齐地斩成一个四方块,挖起一块。
只见有两尺厚,绿色和红褐色的干泥各有一层,均匀地铺了两层在地面,像一块蜂蜜方糕。而被挖起的地方,出现了一块埋在土壤下的木板,顿时让许三宝想起了后世的建筑大楼一开始浇灌水泥砂浆的地基。
“这是——水泥!”许三宝抓起一把,震惊不已。
大明的船工在两百年前就掌握了土水泥技术,用石头研磨成粉,按比混合,铺垫成塘土,用以保持潮湿工作环境的地面干燥。
因为土水泥的存在,两百年后的今天,地面仅仅是因为积了一层浮土而逐渐生了薄薄的一层苔藓。
茅元仪把刀上的塘土按原样填回去,和宋应星已经开始沿着那块板的方向开始用刀探着土层跑起来,直到两人相距百丈之遥,才都停了下来。
两人走回来的时候都一脸骇然,宋应星喃喃自语:“老天爷,这是多大的作塘?”
茅元仪更是喃喃自语:“这么大的船,这么大的船……”
一个长一百多丈的作塘,为的是放下一条史无前例的大船。因为这条船实在太大了,它不能像其他的宝船一样从长江来此集结。
几个人相互望了一眼,都兴奋地手舞足蹈跳了起来:“大宝船!这里就是宝船厂的旧址!是大宝船的遗址!是旗舰!”
武国侯朱坤仪和八个侍卫瞅着他们兴奋的样子目瞪口呆,但是立刻就一起开心起来。
朱坤仪叹了口气:“可惜船坞已然完全废弃,依旧是一块荒地。如今沧海桑田,纵然寻到旧址,也不能再建船坞了。”
船坞的地基自然是略低于海平面,不然海水引不进作塘,大船就漂不起来,无法开走。
朱坤仪举目四望,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封闭宝船厂的时候炸塌了山口,四周山林拔地而起,已经没有大船入海的通道。即使能从茂密的山林下找到入海口,要破开山梁、疏通水路,也将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工程。
“也不尽然。”宋应星道,“船坞一旦废弃,水道是必然会被海中泥沙倒灌的。此地难寻,不光是年代久远,也是泥沙倒灌、掩埋了作塘、水道之故。其实真正难以明白的是,这么大的船只,如何能入海而不断裂,不倾倒。挖开这个作塘来看,或许就能慢慢明白大宝船的秘密。”
许三宝自从发现这里就是宝船厂遗址,便一直在思索着如何让船开进大海。他和李华兰手里有地契,那地契和普通的地契不同,附有军用地形图,把四周标得很清楚。这四周都是山,一侧是晋江,一侧是大海,晋江那一边的水位自然比海平面略高,这四周隆起的群山就将中央围成了盆地。要入海,自然是向着海面那一侧,但是那一侧高山耸立。要入海,岂不是要大船先去爬山么?
许三宝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三峡的水闸。因为大坝的上下游落差高达一百多米,下游的船要过坝到上游,就须得经过五级水闸。水闸之间构成了连通器,先让船开进去两道闸中间的闸室,然后充水将水位抬平,再打开另一侧闸门,船便可以神奇地爬上高处,就像上台阶一样爬上一百多米的落差。
许三宝仔细看着地图,又看着四周的地形,为何宝船厂要建在晋江入海口这里呢?如果作塘这里就是闸室,那么上、下游水道和船闸都在哪里呢?
“不用挖。”许三宝忽然道,“两位先生,我已经明白它是如何入海的了。”
“什么?”宋应星和茅元仪都大喜,“别卖关子,快说。”
“作为尖底福船,吃水深度竟还达到了将近一丈,能让船从作塘里出海的方法只有一个。”许三宝向着山顶曾经见到过的已经被泥沙淤积消失的河道方向一指,“那个水道不是用来入海的,而是用来蓄水的!”
“你是说,那是从晋江挖出来的人工河?”宋应星和茅元仪都眼前一亮。
许三宝点点头,伸手虚空比划着,衣袖拂动:“三闸入海,随风相送。将水放入作塘,令此地涨水,然后大船便会浮起……这是个巨大无比的三级船闸!”
宋应星和茅元仪瞪圆了眼,许三宝的话音未落,两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向着山顶跑去了。宋应星不会武功,连滚带爬,茅元仪一边飞跃一边叫道:“你慢走,我先去找。”
朱坤仪确实好奇,但是又不好意思问。今天所遇到的这几个人无疑都是极有学识的人,就连李华兰这样的小姑娘,都称得上是见多识广。
“这样的人才,在我大明,竟不能为朝廷效力,究竟是哪里错了啊?”朱坤仪毫无表情的面具望着苍天,无语相问。
不多时,茅元仪在高处大声叫了起来:“找到了!”
宋应星才爬了三分之一不到,坐在地上傻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