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旅的脸上挂满了笑容。收到这个消息后,他是真心为徐公子有望洗脱嫌疑而高兴。
但是徐公子心里只有一阵阵的胆寒。
按照旅叔的逻辑,自己遇袭,完全是鄂侯为了重回朝堂一手策划的。但是他并不知道飞禽军的存在。
飞禽桀骜不驯,唯一被驯服的可能,就是文王所铸的陈鼎。而能够御使陈鼎的,唯有王上一人。
一想到这,他不由得不两件事联系起来,心中暗道:“难道王上暗中早就鄂侯串通好了?若是如此,得想办法提醒旅叔一下。”
于是其人又对着黎旅说道:“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黎旅的笑声一下噎住了。他只道是徐公子又想起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细节,暗下神色,问道:“怎么说?”
“王上的诏书来的太急了。”
关于飞禽的事,只是一个猜测,涉及王上,没凭没据地说出来,只怕反而会坏了事。故而徐公子只能尽力把方向朝王上那引过去。
言罢,他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听父亲说,当年王子功假传遗诏,篡位自立,王上趁夜出逃,路上差点就被鄂侯截杀了。后来还借着父亲的西军,才重登大宝。如此,一边是深仇大恨,一边是从龙有功,为何在这件事上,王上还要偏帮鄂侯?”
“这。”黎旅先前只当是自家权势太重,以至于王上故意敲打,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思索了半天,只能勉强回答说:“任老二毕竟是先王肱骨之臣,交友广泛,当年谋逆之众里,唯有他捡回了一条命来。这回他死了儿子,王上碍于诸侯众口,于情于理,也该让你回去。”
“甘延之战,中原诸侯元气大伤,恐怕在王上眼里几乎等于摆设吧。”
“难道,真是进忠权势太盛?”黎旅自叹自问了一句。
本来是徐公子受了不白之冤,此时倒反过来安慰黎旅说:“天下君王,不外乎如是。叔叔还得提醒父亲早做打算。”
“哎。”黎旅一声长叹,想起自己这些年东西征战,自伤不止,牢骚起来说道:“前朝戾王时,义父何等战功,最后不过是明升暗降,束之高阁不用。到先王重文,我黎家开边拓地四城,累计千里有余,却只得了个徐公的空名。再到当今王上,要不是进忠力排众议,西军一力赢下甘延之战,哪有今日的局面?如今,也要过河拆桥了。”
说到这,二人沉默片刻,目有深意地对视一眼。
空气又凝滞了一息。
然后徐公子捏着手中山河泼墨折迭扇,轻敲马车地板,说道:“这事说来真是有意思。燕侯出师不利,我带兵去支援,半路遇到伏兵,亲卫皆死,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无端受这不白之冤。”
他说道这,顿了顿,把扇子一拍到地上,平淡地说道:“不管王上怎么处理此事,便是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只是我平白吃了一个闷亏,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黎旅双目一虚,口气不善,说道:“你想怎么办?我提醒你,陈鼎可还好好摆在封天台上,不要乱来。”
“叔叔想哪里去了?”徐公子一听,便知道是旅叔会错意了,当即解释说道:“当朝太保大司马,郅伯曹安,如今你年过六十了吧。”
“按年岁算,六十有二了。”黎旅闻言,眉头一舒,略作沉思,说道:“怎么,你想拿他开刀?”
“哈哈,叔叔说笑了,郅伯乃是两朝元老,德高望重,我哪敢动他。”徐公子说到这,一下子找回了当初舟船过漳水时,指点江山的气魄,说道:“只是按我朝旧例,郅伯是不是在大司马这个位置上,坐的太久了?”
“确实如此。武王即位时,拜郅伯为大司马,至今已有十一年了。”黎旅解释了一句,又说道:“当初王上为请他入朝,应下了三件事。其中一件,便是赦免鄂侯死罪。你是想拿借此报复鄂侯?”
“叔叔说错了。”徐公子泯然一笑,说道:“父亲任西疆诸侯方伯也有些年了吧,既然郅伯该辞去大司马一职了,普天之下,可有人还能比父亲更适合此职?”
“即便进忠官升大司马,又有什么益处?当初王上即位,他自请入朝,王上几番推辞。如今他主西方事,贵为一方伯主,手握十万西军,不比一个大司马差了。”黎旅心知,手里有兵有粮,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哎,叔叔怎么不知?”徐公子叹了一声说道:“当初王上即位,不愿意以父亲为大司马,是怕父亲权势太重,成鸠占鹊巢之势。如今王上羽翼渐丰,父亲再拥兵于外,只能成为王上的心腹大患。此时激流勇退,入京为大司马,才能保全家族富贵。”
“就怕曹培林(曹安,字培林)留念权势,不肯辞去呀。”黎旅有些忧心,然后又解释说道:“一文,你不曾与他接触过,不知道其人为人处世,行军打仗,皆求一个“稳”字。想要动他,可不容易。”
“我有一个办法,定能让他自己请辞。”徐公子早有计策在胸,当即一展折扇,轻摇说道:“太保早年丧母亡父,全赖继母孔氏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事之如生母。倘若孔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郅伯免不得要辞官守孝床前。”
黎旅心中一惊,暗道数日不见,自己这个侄儿怎么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行事如此狠辣。他眉头一皱,说道:“手段未免有些下作了。”
“下作?”徐公子啪的一个折扇,身体前倾着说道:“呵呵,背后指使诬陷我的人手段就不下作了?既然鄂侯要玩阴的,那就怪不得我不道义了。太保要怪,就怪他当年不该保下鄂侯这个祸害。”
“我只怕你到头来一场空。曹安不是个好欺负的,倘若孔老夫人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他日后会伺机报复。”黎旅好心劝解,末了又说:“而且进忠也不会同意你如此行事的。”
“我会说服父亲的。”徐公子退身正坐,徐徐说道:“而且叔叔也不必担心,此事用不着我们来动手,有人我们更加心急呢。”
“还是不可大意,你有何打算。”黎旅还是不想放心。他历经康朝戾王、陈朝文王、当今王上三朝风雨,其中见识过的明争暗斗不计其数,徐公子的计策,还是嫩了些。况且曹安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为了一个空名,贸然树敌,实在不明智。
“具体怎么做,还需要看看情况。不过叔叔放心,此事必定做得天衣无缝,绝不会给将来留下隐患。”说到这,徐公子一声轻笑,又正襟慢说道:“以父亲的威望,一旦入京,必然无人可以撼动。只要郅伯出了平山关,就再不会有回头的机会了。”
提起平山关,黎旅一下子想到了当年的旧事,长叹一声,感慨说道:“平山关啊,伤心埋骨地,辞别平山关。当年仲兄就是亡故在那啊。”
正好此时,马车一顿,有侍卫临窗禀告说道:“将军,公子,要到渡口了,前面有人拦路。”
徐公子与黎旅对视一眼,前者先说道:“是什么人?有多少?”
还不待侍卫回答,就听见马车外传来喊声:“鱼日在此,还请徐公子出来一见。”
徐公子掀起车帘一看,只见来者身高丈二有余,身披麻布服,头上戴白,手持一杆长戈。当即说道:”原来是他。”
“一文侄儿认得此人?”黎旅不知来者是何人,故而问道。
“此人名叫鱼日,擅长舞戈,曾经乃是北疆有名的高手。他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徐公子皱了皱眉,向黎旅解释的同时自问了一句。
“我昨日带人赶过来时,心急你的安危,声势有些大,可能让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给打听到了。”黎旅长于行伍,向来看不起所谓的游侠高手,故而末了说道:“想必又是个卖武图贵之人吧。”
“不像。他在北疆诸侯之间,声望不小,用不着来投奔我一个获罪之人,只怕来者不善。”徐公子答了一句,转而对着窗户回复鱼日,说道:“本公子在此,鱼大家为何阻道?”
鱼日立戈道中,豪言说道:“鱼某少不知事,游历北疆,为贼人所伤,几乎身死。全赖一位恩人相救,得以活命,如此大恩,我却至今都还没有回报。”
“哦,不知是那位善人救下了鱼大家,可是姓任?”徐公子耐着性子,心想,难道是鄂侯的手下来找事?
“鱼某的恩人姓毕。”鱼目轻轻提起了长戈。
徐公子一下子不明白了。倒是黎旅眉头一皱,说道:“鄂侯世子母家,乃是下诏毕氏。”
“这么说,鱼大家是为鄂侯世子来报仇的了?”徐公子心中颇为不快,麻烦真是一个接着一个。
“不敢。徐公子所作所为,自有王法处置,鱼某不敢多嘴。只是徐公子身份贵重,鄂侯世子一条命,不足以让王上拿公子的命来抵。”鱼日说道此处,忽然提起长戈,快步突进,大喊道:“鱼某今日特来为世子讨个公道!”
“列阵。”马车四周的银甲骑早有戒备,见来者不善,当即排开阵势,对冲而上。
“找死。”黎旅嗤笑了一声,说道:“这就是所谓的游侠高手,非要一个人来冲我的亲卫。”
徐公子也叹了一句,说道:“哎,勇气可嘉,只是颇为不明智,为了一件不清不楚的事,就要送上自己的性命。”
马车外的喊杀声大噪。
数十个银甲骑整齐划一,重重将鱼日围住,钝刀子割肉,等他一口力气用尽,再以雷霆之势斩杀。
“呔,再吃我一戈。”
鱼日双手狂舞,长戈青影一片,以一当数十,竟然没落下风。
“看不出来,还是个养器的高手。”黎旅感慨着说了一句,唏嘘道:“看他年不及四十,若是再有机遇,武道更进一步,夺寿也非是不可能。可惜了,几十年辛苦练就一身本事,偏要来白白送死。”
“轻侠好义,向来如此。”徐公子倒是不以为意,只觉得琐事颇多,有些心烦。
“啊!啊!啊!啊——”鱼日连声怒喝,提戈欲往马车突围。左右银甲骑兵横刀阻拦,刀戈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突然,鱼日倒转回身,长戈横荡,扫退了四周近身银甲骑。随即其人转向马车,单手投出长戈,连破三四人,直取车上二人。
眼见得鱼日就要近身到眼前了,徐公子却丝毫不慌,心道,幸好昨日旅叔带着银甲骑到了。
他轻开山河泼墨扇,端坐车中,戏谑而笑,说道:“此人或许还有用,一会儿还请叔叔手下留情。”
“真是麻烦。”黎旅沉声叫了一句,双手倒拍马车,凌空而起,一掌拍开长戈。
他借着掌力轻轻落地,随即半提起右手,待鱼日冲到身前,一掌拍出,正中来人胸口。
黎旅半生戎马,厮杀经验丰富,一招得利,步步紧逼,立马翻掌握拳,一拳上冲,再中鱼日右胸。劲力透拳而出,一分血气顺着筋脉裹挟而下,半息过后,倒卷三分血气而归。
“夺寿。”鱼日双眼睁大,不可思议的看着黎旅,口中溢出鲜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燕,侯,骗,我。”言毕,倒地不起,生机全无。
黎旅与徐公子双双眉头一皱。
“他体内血气早就亏空,只剩下半个架子,我一拳打出,收手已经来不及了。”黎旅看了看鱼日的尸体,转身黑着脸对徐公子说道。
徐公子面色沉重,愁色凝眉,,便下马车,边说道:“此事古怪,他临死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黎旅解释说道:“我带银甲骑换下燕侯的人,姬舒事先是知道的,没道理再派个人来送死。或者是此人临死之前,故意陷害?”
“我觉得不像。”徐公子边说,边走到尸体前蹲下,正欲检查一番。
忽然,鱼日的尸体猛地暴起,一拳正中徐公子心口。紧接着,鱼日体内血气喷勃而出,击退徐公子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