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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辽酒

古书《大戴礼记》上那些文字的梦境比神祗的梦呓还要深邃渺然,修书匠苏白衣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怀着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愉悦穿行于这片琉璃净明的静谧苍穹,故国山河的风光依旧别来无恙。这里没有上下左右的方位感,虚空清蓝,缕缕云气如白色丝纱,每个沉睡的文字就像钻石星辰一样晶莹闪亮,它们上下左右排列有序,苍穹星图中好几处在时光流水的淘洗下,原先星位上的文字已失落无踪,那里只剩墨黑的云洞。他正是为此而来——找回这些缺口原来的文字,修补天空。身为修书匠,他的工作便是将一部掉字散架的书籍修复原样,这也是他赖以谋生的生计。书籍的质地有纸、布、金、木等之分,质地不同,施工轻重快慢均有所别,若是绝世孤本,书中的字句不为世人所熟知,修书匠便需要进一步与书上的文字交流,世人无从得知的词字,那些文字却依然记得彼此。只是,《大戴礼记》的修缮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古老竹片的书页被蛀空,筋线散断,更令他困惑的是书中的文字比起往年要安静得多。放在往时,书虽不同,但是文字的梦呓却类似——大声嘈嘈,小声沙沙,令他如聆听一曲缓缓流过绿苔古岩的清溪,如与拂过树梢的轻风的共语;现在,寂静之声填满了整个深邈的幽梦空间,他意识到这些文字在恐惧,甚至能感觉得到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冷气息。不单是这些除了恐惧之外什么都做不到的文字,苏白衣对现时环境也深感无力回天。

去年,正是后晋天福三年,契丹会同元年,大晋皇帝石敬瑭割幽蓟十六州给予契丹国主、辽太宗耶律德光,同年,辽太宗于幽州设立南京道,十六州黎民百姓一夜之间成了亡国奴。幽州人苏白衣商贾出身,身世低贱,一出生便丧失科举出仕的资格,他自幼苦读诗书,本想以才华干谒诸侯,位列白衣卿相,却没想到乱世难靖,兵灾将祸的下克上,天下的山河与万民均成了私贪愚昧的王侯们掌中的玩物,心灰意冷之下,他隐居市井酒肆之中以修书为生。

一朝为辽民,自此十六州中的故国书籍与文字恐将黯然退幕,沉入历史河底。他知道汉人同胞并未曾遗忘他们的文字,但是他们最终将会遗忘,如同今人忘记夏人、商人那些雕刻在龟甲与兽骨上的图形文字一样,随遇而安的人性比山川大泽的岩石树木还有善忘得多。

他漫步《大戴礼记》的文字梦境,左瞧右望,闪缀梦境虚空的几千个文字也寂然注无声。他举起手轻敲右上方的空气处,头顶的星空上,某个星辰响应般地抖了抖,只见‘斩’字打了个呵欠,从沉眠中醒来,睡眼松懈地看着他。

“位于你的下方那个被书虫吃掉的文字叫什么?”他用盘古语温声问道,盘古语特有的语韵悠扬绵长,它是一种大地生灵至今仍在使用的太古语言,本源可追溯到盘古大神开辟天地的时代,他是因缘际会下方才学识这种神奇的语言。

‘斩’精神抖擞地跳出它的星位,从星空降落到他面前,巴掌大小的文字自内往外透射出淡淡的明光,照亮了苏白衣五官削然、眼如点漆的面庞,他年近三十,轩昂洒脱,神态温静柔和。

“那几个家伙平时沉默寡言,没想到会被木龙吃掉,我是运气好,因此才能幸存下来。”

“那只是一条小书虫,并非木龙。”苏白衣柔声纠正它说,“本书的主人在收藏上忽略了地窖这种环境不适合收藏竹木卷轴这类书籍,但是他不得不这样做,《大戴礼记》完本已经散佚,此卷已是残卷,又逢山河易主,现时局势动乱,还未知契丹国主如何对待中原汉家的书籍与文字,前有秦始皇之火,后有梁元帝之灰,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收藏。”

“我听到了一些不确定的传言,大劫即将降临,所有一切将会在灾厄火焰中化为灰烬。”‘斩’悲忧地说,它沉默半响,问道,“我们真的终将难逃一死?”

“世间万物皆有一死,可是灵魂将会传承下去。”苏白衣口中如此作答,内心却忧心忡忡地想起刚才所说的焚书火劫,这种火苗从未在人性中消失。他以修书为生,修补书页‘星空’,皆缘于将文字的灵魂火种保存后世的初衷。辽国自有其文字习俗,哪天一纸诏令颁下,焚书的燎原火势再次重现也说不定。

‘斩’快活地绕着他飞转几圈,倏然轻灵地飞上星空归位。

“衰,简屦。”文字的低语飘渺不定,星的光语一收一放,“那三个被吃掉的同伴是‘衰,简屦’。”

‘斩衰、简屦、杖而歠粥者,志不在於饮食。’找回失落文字的苏白衣心中诵念这段出自《哀公问五义》的完整章句。他将手掌缓缓在面前一划,文字的星座从梦境星空的另一方应手升至他面前的上方。梦境星空里层好似有无数齿轮相互咬合,牵一发而动全身,诸星辰循着各自星轨纷纷移转,发出一声声玻璃齿轮咬合声,恍若乐音。这时,面前的星空已经不是刚才的梦境。他的手指在空气中作了一个摘取的动作,只见一颗尚在沉睡中的星辰轻飘飘地从星空上坠落至他的掌心,它的上方与下方均有缺字。

‘讳’字睁眼看见苏白衣,登时面生怒色,对准他的面张口吹出一股含带竹木清香的怒气。苏白衣被这颗带床气的‘星辰’弄得哭笑不得,他讨好地伸出手指挠了挠‘讳’字胖嘟嘟的脸颊,对方露出舒适的神色,却依然一副不领情的模样。

“我是来收治那条为祸人间的恶龙,这样你们以后都可以安枕无忧了。”修书匠好声好气地哄逗它说,“你不用害怕,把你前后几个字告诉我。”

“我不是怕那条‘蚯蚓’。”‘讳’字大声说,“我怕的是那团火焰,好多从未见过的字都在火中嚎叫。”

苏白衣在内心沉重地叹息一声,就在他怅然怔思之时,‘讳’字往天空一跳,飞回星位。

“前三个字是‘上古不’;后三个字是‘正天名’。”与‘讳’有几个星位之隔的‘也’字替它回答。

‘礼失则坏,名失则惛。是故上古不讳,正天名也;’

至此缺字已经全部找到,但是苏白衣内心却有块大石重压。正如这此言所示,礼崩法乱,正是取乱之道,假若连他国的书文都无法相容,又何以治天下?

日色偏西,大良乡的乡绅宋泽推开柴门,修书工已经完成他的工作。

“那些缺字已经找到,我用笔刀重新刻写、修缮,原缺处也用新竹片镶补。整卷书用帛布丝带重新编制。”苏白衣将完好的《大戴礼记》书卷双手捧上,“乡老记得用油布包裹、封藏于兰木箱子,这样方可确保无虞。”

“我会仔细保管,这种孤本不能再出现差池了。”宋泽边说边接过书卷,“《大戴礼记》千年来屡经战火兵祸,现世间惟有我这里的版本最全,全赖你之力方得流传后世。你自幼孤弱,至今尚未成家,又素有才名,契丹大王正在广集人才,不计出身,你何不前往效力?”

苏白衣笑了笑,长揖明志。宋泽将一两白银递给他,“我傍晚让家仆送些米和菜过去你家。还有,我刚刚收到南院掾史庞大人的官令,命你明天启程前往南京城参见。”他说完担忧地看了苏白衣一眼,“自范廷广叛晋南归,燕云各地都有汉民起事响应,你参见庞大人时可要深思慎言。”

“一介白衣,言微力薄,恐怕乡老多虑了。”

“我就是担心你这种无所谓的轻率态度,在现在的时势很容易惹祸。”

苏白衣想起《大戴礼记》文字所说的灾厄之火,内心一动,面色凝重起来。

暑夏凉夜,星河飘渺,夏夜的风吹送夜虫的清鸣。

苏白衣端坐院子中,遥望星河如带。唐哀帝天佑四年,宣武将领李思安攻幽州,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之子刘守光击退来犯敌军,随即自立卢龙节度使,并派兵进攻其父刘仁恭,那时苏白衣尚在襁褓之中,双亲便是死于此次兵乱。

他还记得十二岁那年,如常日一样只身入狼山采松子、捡柴木,这是自幼孤苦的他在战乱时代为数不多的生存手段之一。他迷失茫茫山路之中,正彷徨悲泣的时候,山神骑乘一匹白虎,从迷雾的密林中走出。身材高大的深山女神虎齿豹尾,树皮为衣,白玉作发饰。白虎信步踱至惊慌不已的萧仙贵面前,山神紧攥的拳头深至他面前缓缓张开。

一团深绿的火焰在她掌中腾跃似风中云旗,它的光影之中有天地万物的景象走马灯般变幻,也有蓬勃生长的玻璃巨树的枝叶刺破云霓的闪影。

‘吃了它,你可以听见大地的声音;也可以乘风飞向月亮!’山神的嘴唇不见张歙,威严不乏野性的声音却如大风奔雷一样在天地间回荡。

“我只想与我父母在一起。”苏白衣怯怯地说。

‘没人能改变过去,但是你可以改变未来,你的未来如星升天,如月坠地。’

苏白衣顺从地伸出小手。他吞下西王母的灵丹并非为了听见大地低语,也不是为了飞天,他的心智尚不能理解仙丹的药效,他仅仅出于小孩顺从的天性才接过深山女神的馈赠。自那以后,他便发觉自己能与书本上的文字对话。文字告诉他这种语言是盘古大神所说的太古语,他自此遍读诗书,用盘古语与诗词字句交流,咳唾成珠,但现实中整个人却越发沉默寡言。

清风满怀,风中有淡淡的草木清香。

苏白衣想起今天下午那些文字的话,当下坐立难安,于是提着一袋米前往巫人宋贞处问卜。宋贞人听明来意,以蓍草问天地鬼神。

‘龙骨杯,辽酒,狼山古墟,大吉。’

望着卜词的宋贞人面露难色,显然他也无法释卜。苏白衣知他医术精湛,行医之时往往用占卜问鬼神的方式施药,药到病除,乡民难辨真假,对其侍奉鬼神之事便信以为真。这样的卜词,只能聊作安慰,苏白衣想,至少是大吉,只要大吉,其余都是小事。

辽人对幽蓟十六州是实施南北院管制,北院主军事,南院主民事,十六州辽汉各从其风俗,契丹王耶律德光又崇尚儒学,于各地设立太学,建孔子庙,若非近来义民起事,辽国排斥汉家书文的担忧实是杞人忧天,但文字梦境中流传的预言从未出过错,他知道第三个焚书时代将会降临。

拂晓时分,苏白衣整装出发。大良乡距南京城六十多里,平民若逢官府宣召,凭一纸官令可在各驿站乘坐车马进城,他却决定步行前往。沿途千村万户廖落破败,荒田枯渠处处可见,满眼野烟,鸦群的呱噪地在荒野白骨间觅食,夏日虽署热,这种荒废的场景却令他却感到阵阵遍体生寒,直觉天地之大,只存他一人孤身只影跋涉远方。中午,他在永宁驿站歇脚餐饮,同桌是几位汉人官府差役。这时,只见官道飞扬的滚滚尘土中奔出一队人马,行色匆匆地在驿站停驻,驿站一时间车马喧闹,领头的汉人青年鲜衣怒马,手执翡翠奔狼马鞭,头戴黑冠帻,青衣袍配金玉腰带,面容俊朗,神姿清濯,背一个金丝绸的长条包,跟随他下马的十几位粗犷彪悍的辽人武士,髡发络腮,一律圆领窄袖的红色长袍,长裤长靴,腰间束皮带,一身装扮彰显草原武士特有的干净利落。

“是行刑使者,看样子应该是朝开阳寨进发的。”苏白衣同桌的一位差役低声说,“开阳寨的范花荣起兵响应晋将范廷广,率领寨中几千寨民改换旗帜,对抗大王,半个月前被大王派兵镇压,行刑使便是前往该寨行刑的。”

另一位差役对他做了嘘声姿势,因为走入驿站的行刑使者正朝他们这边张望。苏白衣看着这名青年使者,依稀看到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深处闪过星辰燃烧的光影,他赶紧转开视线——平民与官吏对视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他直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将碗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开驿站,没走几步便被身后快步追上的驿吏叫住。驿吏将他引入一座青石土瓦的驿舍,行刑使正端坐厅舍上方的案桌旁,那双奇异的黑色眼瞳让苏白衣想起星影寂寥的夜空,他又见到一道流星的光影从中一闪而没。

“下官萧仙贵。”行刑使的俊美脸庞挂着淡淡的笑意,他没有普通官吏面对平民那种常见的倨傲。萧姓在契丹是皇族姓氏,苏白衣闻言内心一跳,但是此人明显是汉人,难道是契丹国主赐姓?假若真是皇族,又怎么会担任职位卑微的行刑使?他陷入沉思,恍然不觉自己忘了还礼参见。

“听说你会修书?”萧仙贵对苏白衣傲慢的行为不以为忤,倒是驿吏见他只会站着发呆,误以为他被官家威势所吓,便悄悄踢了他一脚。回过神来的苏白衣慌忙上前行礼参见。

“小民对此道略懂一二。”他恭敬地应道,驿吏已识趣退下。

“那就好。”萧仙贵点头说,朝案桌另一座位坐了个邀请的手势,待苏白衣坐定后,他从案桌上打开金丝绸包裹,取出一个卷轴,小心翼翼地放捧至苏白衣面前。苏白衣起身双手接过一看,浑身一震,口中三呼‘万岁’,他未料到手上竟是一封诏书。

行刑使萧仙贵微微一笑,说,“昨晚下榻南京,半夜风急,吹倒南院官舍的烛台,等下官发觉时,诏书已被烧出一个破洞。今早出发前,偶然听南院掾史庞公鼎大人提起你善修书,询问当地驿吏,将你请来相助。”

世间竟有这种匪夷所思、前所未闻的事情!苏白衣的表情如同看见十个太阳同时出现在天空。

“毁坏诏书是夷族大罪。”萧仙贵沉吟地说道,他神情淡然,完全看不出悲忧惊惧,“而且,诏书破了这么一个大洞,不知烧掉什么字,放任不管定会误宣大王旨意。”

苏白衣自然知道行刑使在未宣读前无从得知诏书内容,只是在这种情形下误不误宣都是死罪,他用不满的眼神悄然地看了行刑使一眼,内心责怨他不该将身为平民的自己卷入这种险恶风波。

“此事唯有你知我知,只要你把诏书修缮完好,重金酬谢;而且你有一技之长,下官定会向宰相举荐你入仕,光宗耀祖,衣锦还乡。”

苏白衣兴味索然地笑了笑,他这种冷漠的态度反而令萧仙贵大为高兴。

“先生果然高风亮节,想必不会见死不救。”行刑使最后的‘见死不救’好似另有所指。

“那小民就试着修缮看看。”苏白衣说无奈地说。他暗自细想:此事无论成功与否,都将会风险万分,败且不言,如若成功,行刑使对他难道不会有其他打算?毕竟他是参与者、人证。他愈想愈觉的手中诏书重如泰山,甚至在开始修书前忘了向行刑使请示,行刑使萧仙贵见修书匠盘坐闭眼,双手捧书于腹前,寂然入定,便悄然地走出驿舍,顺手关闭木门。

苏白衣并不识读辽文,但是这次是胸有成竹。据他所知,契丹字创于辽太祖神册五年,后又经南院枢密使耶律迭剌改良重制,后人称前为契丹大字,后为契丹小字。由于契丹文字仅在契丹族人之间流通,身为汉人的他实在难窥堂奥。好在盘古语可以与所有的文字交流,他曾与回鹘文交谈过,因此方知契丹小字的创立与回鹘文也颇有渊源。

浩浩虚空之中传来了阵阵鼓声,苏白衣曾见过契丹人的山鬼祭,神秘鼓音和萨满祭司手中敲响的鼓声类似。一声未静,一声又起,连绵不绝,犹如心脏搏动的音律。他被鼓声所引,走向虚空深处,这情形就像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平原,不知走了多久,一片苍茫云海扑面而来,令他顿觉面前豁然开朗。这时,他发觉自己正在坠落,下坠的身躯如流星般穿过棉絮般的厚云层,下面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水银深海。锃明彻亮的水银海面波浪低缓起伏,海水表面却平滑如镜,惟见云天倒影。他坠入水银波浪中,在活力无限的水银波浪拍打下,心头那团绿色火焰无声地燃烧起来,光与绿色的声语热情地诱引他前往那太古的初始之地。

于是,他海底深渊的更深处潜落,从海底跌落到一片神秘的太古大地,一棵参天巨树丰茂的枝叶接住了他。这里的夜空犹如清澈宝石般透射淡淡的幽光,星辰像夜光水母一样浮游其中,不时的星体撞击在这块‘苍穹宝石’内绽放出一朵朵炫丽的烟花。洪荒古原上野风乱起,深藏在夜色中的史前巨兽缓慢走过,它的身影如大山,每一个脚步都令大地颤抖。

苏白衣看到百米开外的一座山丘洞穴中透出微弱的篝火光芒,从火影摇曳处走出一位手举火把的太古原人,他雄伟的身躯披着树皮衣裙,翠绿的树藤腰带上点缀几片绿叶青花,深邃的五官在火光中明灭隐现。

这人是谁?苏白衣藏身树叶中紧张地观察地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举止。只见此人昂首阔步地走到苏白衣所在的大树下,仰首凝视露光闪闪的繁茂枝叶,神态若有所思,他的眼神好似与苏白衣交集,又好似凝视他背后的悠远时空,然后手指蘸了蘸枝叶上的露水在地面上画符般地写了一个字——家!

地面上这个文字有若太古初生的恒星,幽暗水色内闪掠无数道绚丽的星光,苏白衣理解这种文明智慧初生的光芒,它的光芒与心头那团绿色火焰同源。当他再次望向树下这位创造第一个文字的圣贤时,泠然发觉他正在看着自己,修书匠从那双深黑如夜色的眼瞳中看到了星辰的诞生与死亡。

鼓声在耳畔猛然响起。他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穿越时空,循着远古篝火的指引来到一片荒野山地,在一座五六根椭圆形石柱围成的祭祀石阵中央的空地上,远古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声音如低缓的雷鼓声,它的声音是无数萨满大神的祭祀歌舞的记忆。萨满大神一手持雷鼓,一手执龙骨鼓槌,在篝火环周绕走,载歌载舞,古朴的衣袍低垂着上百条丝绦,每一条丝绦都缀饰着骷髅、铜镜与玉玦,黑曜石点缀的高冠下,青铜恶鬼面具后的双眼正深深地凝视着修书匠。

时辰未到!萨满大神低声说完,用手中鼓槌敲了一下雷鼓。鼓声将苏白衣面前的幻境震得粉碎,他发现自己站立于一座小山崖顶,脚下是一片无尽的雪海平原。雪狼群奔驰如飞,往山丘围聚过来,有三十匹之多,为首的雪狼王体若牛牯,只见它仰天狼嗥,凄厉的余声中有悲烈慨意,群狼跟着拧颊嘬嘴,一齐长嚎。雪海平原一时间激荡着凄烈的兽吼,持续了近片刻钟方才静息。此时,所有的雪狼无声地审视着山丘上的苏白衣。修书匠走下山丘,在雪狼王面前停下。

“你是‘朕’?字”他用盘古语问雪狼王,面前每一匹雪狼便是一个契丹文字。

‘门下,朕承天顺民,辽汉各尊其俗,汉从汉制,以宁百州’。雪狼王狼唇微张,念诵出诏书开头的内容,一双摄人魂魄、琥珀色的清澈狼眼深处远古篝火燃烧的闪光。

当雪狼王念到‘范花荣一行,并宜杀戮’时,苏白衣轻声制止了它。狼群之中,‘一’与‘并’字两匹雪狼的中间,空缺的位置像被黑暗颜色的涂抹过,又仿佛雪空被仙人无意撕去一片,露出虚空的深黑肤色。

‘范花荣一行,并宜杀戮’,修书匠默念再三,全身的力气被一种消极的情绪慢慢抽光,包含寨主范花荣在内,开阳寨几千人口不论男女老幼,将会被毫不宽赦地处刑。

总是这样的时代,人命贱如草芥,苏白衣悲观地想,千年前如此,现在亦是,千年后的未来他也看不出有丝毫改善的苗头,王权书写的历史总是冷酷地重复。他记不起父母如何死于乱兵刀下,但是他亲眼目睹无数孩童的父母是怎样死于刀刃与马蹄之下,无论辽人还是汉民,他们的眼泪与悲泣并没有不同。

“几千年来总是这样,书籍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修书到底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到底是有什么意义?”他连声发问,茫然四顾,雪原苍茫一色,一个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

“活着是为了改变!你应该尝试做些什么去改变。”雪狼王说道。

“我太过弱小,纯粹是匹夫之哀怒,一滴水如何改变滚滚洪流的走向?”

“一滴水的涟漪在千年后也有可能会变成滔天巨浪,凡事要去做才有机会改变,人类就是这样跌跌撞撞地从洞穴走入城楼。”

“是不是我做些什么,未来一定会改变?”

“没人知道,神祗也有意外线的时候,只是,什么都不做的话,就一定不会有改变。”

“可是我不懂辽文,要怎样去改变!”苏白衣显得苦恼万分。

“你已经懂得!古往今来,人性深处那团智性的绿焰从未变过。”

苏白衣如醍醐灌顶般大悟。他终于明白萨满大神引领他回到太古之地的目的。他想起自己不完整的人生,一如这封破缺的诏书,过去谁也改变不了,如若当下努力尝试,未来或许可追。无数次深夜冷梦**现的那栋房屋,有炊烟袅袅的唤儿归家食饭的叫唤;也有豆灯映现妇人深夜缝补衣裳的窗影。他也好,这封诏书也好,他们都需要同一个字,那位太古圣贤创造出的第一个文字。

于是,苏白衣走近狼群的空位,对着虚空蚀缺之处说出了那个字,说出了他的梦。

霎时间,穿越时空的巨风卷起漫天激荡的风雪,一齐涌向那虚空缺口。同时,在雪狼王的带领下,群狼们兴奋地嚎叫起来。风雪与狼嚎激荡的地方,一团雪白的火焰赫然而生,那是一匹新生的雪狼,一个太古时代被创造出来的第一个文字——家。

‘范花荣一家,并宜杀戮’。

行刑使站立驿舍门口,看着修书匠双手中完美无缺的诏书,微笑致谢,他的眼深空一般宁静。

恢宏的南京城方三十六里,高近四丈。城内宫殿角楼林立,有坊市、廨舍、寺观无数。他从东方的安东门入城,一路几经巡逻军兵的盘问审查,如今局势不稳,对汉人的盘查比以往更加频繁严苛。他在南院永宁馆觐见了南院掾史庞公鼎。庞公鼎是中原汉人,年约四十,须发黑白相间,略矮身材,身上幞头绯衣的常服则是从汉制。苏白衣早闻此人才名,庞公鼎自幼好学,博通经史,弱冠时曾隐居太宁山数年,当时才名满天下的唐俊与友人祓禊太宁溪水边,酌酒赋诗,他偶然路过,入席就坐,唐俊见他衣饰朴素,故意安排他坐于末座,又以诗句难他,哪知他援笔立成锦绣文章,文不加点,当下四座皆惊,庞公鼎一举成名。苏白衣素仰此人才华,却对他出仕辽朝深不以为然,人活着不过斗室碗米,何至于为此侍立毡帐之下。

庞公鼎特意走出庭亭将苏白衣迎入上座,这令他颇为受宠若惊。

“苏先生,我有一疑问,盘恒心头已久,今天特向先生请教。”庞公鼎彬彬有礼地说,“先生觉得契丹语和辽字,汉语和汉字,哪个为优?哪个为劣?”

“语言文字并没有优劣之分。”苏白衣坦然应道。

“说得太好了!语言文字并没有优劣之分。”庞公鼎轻拍了一下案桌,“在请教先生,夷夏有分别吗?”

“夷夏之分取决于礼,不在于人种,楚人本是南蛮,如今为汉;况且以现在的观点划分,夏商周秦,哪个不是蛮族?”苏白衣此行安危难卜,干脆放开心胸、扪虱而谈,“孔子曰有教无类;墨子有‘兼相爱’之说,道理大抵如此。”

庞公鼎点头称是,他沉吟片刻后说,“既然如此,那下官就此特邀先生入朝为官。”

苏白衣一怔,方知被套了话。

“先生胸怀万丈才华,却因商贾出身被中原诸侯所轻,无法乘风破浪,挂云帆济沧海;我朝不同,大王崇敬中原文化,深知军事辽骑为强,政事是汉制为优,因此举荐唯才,不论出处,况且,幽燕十六州的汉民也需要汉官为其庇护,先生不出,奈天下苍生何!”

“闲云野鹤,乐天知命。”苏白衣惟有长揖敬谢。

庞公鼎静默良久,最后才说,“既然如此,人各有志,下官也不勉强。”他示意堂下的侍从递来一册书籍,“听闻先生善修书,我这里有《辽纪》一卷,可为我修缮完整。”

“是缺字还是纸布腐烂?”苏白衣认真地问。

“近些时候被霜雨所蚀,纸质腐烂缺字,也多处有墨迹散开,书册束带也松了,难以阅读。

“庞大人,下民不善修缮缺字书卷,束带松弛用帛布重新编织即可。”

“先生是不懂修缮还是不愿意修缮?”

“实在是不懂。”

“下欺上可是大罪。”庞公鼎一双丹凤眼直直盯着他,“先生的修书才能下官是早有耳闻,你有能力修缮连博士官都无法解读的上古书文,甚至连材质都能完好无缺地修好,你可知道北院大王说你是用巫术妖法修书,要将你火刑祭神,被下官再三劝阻方才罢休。下官再问先生一句,可懂得修缮《辽纪》?”

苏白衣整理了一下衣襟,不卑不亢地应道,“下人粗鄙,不识辽文。”

“你会修缮那些雕刻在骨头上的上古文字;会修缮楚国的鸟虫字体,偏偏就不会修缮我大辽的文字?”庞公鼎烦躁地起身在大厅上来回踱步,“腐儒就是这点最令人厌烦,不明大势,不懂大局,单凭心中那点浩然之气就可以拯救天下汉民?终归就是自我满足而已。现今因范廷广叛晋南归,燕云十六州都有汉人揭竿响应,虽然难成气候,却令人不胜其烦。耶律大王一手持刀,一手拿书,当他愿意伸出拿书的手,我们又何必逼他缩回,伸出另一只手?你们这些人一意孤行,又怎么懂得小我大我?”

苏白衣平和地笑了笑,他何尝不明庞公鼎所言,只是有些接受不了的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你可以坚持,北院大王自然也可以坚持。”庞公鼎说到这里转身对吩咐侍卫,“交付夷离毕院,以鬼巫作祟罪论,处火刑,三天后南城楼上公开执行。”他叹了口气,走近苏白衣面前为他整理衣襟,并轻声说,“现在局势难定,各地汉人的反抗令耶律大王内心颇有疑虑,王庭如今正在争论要不要实施屠汉令,你的死多少可以消弭这场浩劫的来临,希望如此。”

临刑前最后夜晚,苏白衣辗转反侧,一半是因对死刑的恐惧;另一半因为庞公鼎。与执着于民族大义的他不同,庞公鼎自愿背负起千世骂名,选择了当下活着的每一位劳碌汉民,对他而言,再伟大的理想都比不上一位身份低卑的汉民的人生,何况燕云十六州尚有几十万黎民百姓。史家儒笔从不会褒扬这种‘小义’,因此无论是谁都可以明确地预见了庞公鼎身后的骂名,可是,苏白衣内心明知这其实不是什么小义,而是胸怀苍生的大义,这样的大义,不惜遗臭万年的庞公鼎做得到,他是万万做不到。后人任谁都不会听过幽州某位籍籍无名的修书匠宁死不食周栗的事迹,可是谁能保证未来的某位史家不会偶然从一位乡民口中提起百年前发生于南京南城楼的火刑?青史流芳是每位读书人的终极梦想。

身陷牢狱的苏白衣时不时便以这种渺茫的终极希望慰藉自己,使得自己的心志免于被死刑的恐惧所摧毁。他蜷缩在监牢一角,从内衣紧贴肌肤处拿出一块小布片,上面写着前唐诗仙李太白的一首诗句:

乘风破浪终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张云帆只能来世再挂了,修书匠深深地叹了口气,佛曰轮回,真有来生,衷心盼望莫再投胎为人了。

‘时候到了!’布片上的文字围聚在他周围纷纷嚷道,它们像山川河泽的小精灵,皎洁柔和的光晕打断了苏白衣的自悲自叹。

“什么时候到了?”他问道,难道他的死刑提前执行了?

‘龙骨杯盛满神火的时刻。’

文字们说完一齐将手指朝它们梦境深邃的远空一指——一颗金色四尾流星划过幽梦深空,正朝他飞坠而来。

“这是我的本命星?”

‘这是你的命运之星,它跨越光阴的河流,跨越无尽星海,从星海王座而来。它为暴虐的灾火而来,也是为你而来。’

文字们说到突然沉静下来,默默各自归位。四尾金色流星坠落一座青山之中,发出轰然巨响,把苏白衣从游神状态中惊醒过来。此时的监狱陷入一片莫名的喧嚣、混乱的状态。惊叫声,呻吟声,呼喊声,还有刀刃撞击的鸣金声。他尚未来得及分清现时状况,便见五六位身穿金属与皮革混杂的盔甲、黑面白发的山鬼手执利刃长刀闯进他的牢房,其中一位劈开锁链,另外两位一左一右搀架起苏白衣,与其他几位一同乱刀砍出监狱扬长而去。

山鬼们在城中一路躲过反应缓慢、人数少得出奇的追兵,沿着城南的水道从地下水道涉水逃出,在城外的开阳河洗去浑身污浊臭泥,乘坐一艘小船顺流而下。他们于日出时分在十里外的古渡口收篙上岸,找到芦苇丛中早已备好的马匹,携带苏白衣一道朝狼山的方向扬鞭疾驱而去。

自从被劫出监狱那时刻起,苏白衣便默然无言,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何事,可是再怎么意外的事情好过身受恶火死刑,因此口中不言,任山鬼们摆布。但他的双眼却一直在观察劫狱者。山鬼面具的色泽如釜煤,巨口獠牙,草丛一样蓬乱的头发白如霜雪。他们操汉音,刀甲亦非精制之物。至此他大抵已猜到劫狱者的身份——汉家义军。

范廷广是叛晋并非叛辽,可是他的行为确实引发了燕云十六州中一些汉人血性。悲歌慷慨之士纷纷旗扬,占寨为城,据山为王,身边这六位义军正将他带往位于狼山的秘密据点。

狼山势如腾龙,树海葱翠,云蒸霞蔚,雄伟幽深令人望而生畏。义军们带着苏白衣在狼山林谷兜兜转转,直到下午落日时分方才在一块巨大高岩的背后、密林荫蔽的堡砦前停下来。门卫打开砦栅,进入堡砦后,几位参与劫狱的义军便纷纷散去。一直在前方带路的一位义军取下他的山鬼面具,这是一位浓眉大眼的彪形大汉,他跳下马朝苏白衣行了一礼。

“我叫项月,狼山支点的司马。先生可于此地略作休息,今晚待我为先生设宴压惊。”

“有劳将军了。”苏白衣恭敬地长揖还礼。他心中有些疑问,但是看到司马项月忙碌的模样只好打消主意。

这座堡砦背靠万丈崖壁,隐藏在密林中,西处密林边缘是断崖,与对面山峰隔一道云气如河的无底深渊。崖壁下方有一座山洞,项月因势制宜,将其设为士兵居室与各种储藏室。苏白衣走进山洞,发现几道山洞中有几道暗道往下延伸,一直消失在地底下峭壁林立的深处。一位义军警告他不要往下走得太深。

“夜半时分经常听到从地底下面传来神秘怪兽的吼声。”这位年轻的义军说,“或许是山鬼的夜吼,总之不要贸然闯下去惹它就行了。”

夜色将周围的一切涂上一层淡灰色。项月在堡砦中央燃起小篝火,诸义军围坐篝火旁,大口喝酒,低声作乐。酒酣耳热之际,项月对苏白衣说,“先生不受辽官,有伯夷、叔齐的高士之风,正是我辈汉人的典范。我等义军誓死捍卫汉家风骨,与先生可谓道同志合,不知道先生有没有意向加入我们?”

苏白衣抿了口酒,想了想问道,“将军大人可有开阳寨义军消息?”

“说来奇怪,辽军攻破开阳寨,本来俘虏了几千同胞,可是契丹主却只斩范花荣一家,其余的全部释放了。”

苏白衣长长地松了口气,从内心深处露出一丝难以被察觉的微笑。他接着又问:“将军大人缘何知道我身陷囹圄?”

“庞公鼎这汉贼自从将先生抓捕起来后便四处张贴处刑的公告,命令官吏四处宣扬,唯恐天下不知。先生高士之名重于当世,我等自然不能弃之不理。”

庞大人为何如此大肆宣扬?苏白衣沉思一会,所有的细节突然串联了起来:几乎无人看守的监狱;寥寥无几的追兵。他恍然大悟,一股寒流登从心窝冲上脑门。

“这是陷阱!”他大声喊道,“庞公鼎打算用我作为诱饵把你们引出来一网打尽。”

“陷阱?怎么可能!”项月有点难以置信,他仰头喝了一大口烈酒,“先生是否过虑?”话未落完,便见东方夜空涌起一片红色流星雨。流星雨照亮了半个天空,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往此处扑来。

“火箭!火箭!赶紧找到地方隐蔽。”

身边的义军士卒纷纷找掩体躲避火箭雨。这时,堡砦门前夜色深沉的森林冒出一团明亮的火焰,火焰一团接着一团,直至整片森林都被辽军手执的火把照亮。庞公鼎为了一劳永逸,竟然调动了几千精锐辽军围剿此处的义军。这些辽军皮甲明刀,神态肃穆,他们早已在此处潜伏多时。

项月提刀在手,把苏白衣往崖壁山洞里推,“往山洞深处走,越深越安全。”他待苏白衣走入山洞后对其行了一个军礼,“先生保重,今晚正是我等为国尽忠之时。”他的身后火箭似雨点纷落。箭雨过后,放眼望去皆是火海翻波的地狱景象。项月聚集幸存的义军,踏着火焰朝堡砦们外的辽军冲去。这是苏白衣最后一次看到他,中原板荡,他为之牺牲的国家都未有定调。

龙车虎从,惟灵永享。

苏白衣一边在内心为他们祷祝,一边沿着黑暗斜坡往地底深处逃去。厮杀声逐渐远去,风吼声却渐行渐响。黑暗剥夺了他的视力,同时增强了他的听觉与触觉。他摸索着往下走,从一个斜坡拐过山壁的缺口沿着另一道斜坡往下走。他觉得自己宛如瞎子在迷宫独行,寂静中耳鸣如风,又好似是一种引导他往下走的神秘鼓音。他不知道往下走了多久,直到来到一片宽阔的地域。周围岩石耸立如林,石体上一明一暗闪烁淡淡的彩光,头顶暗如苍穹,无数晶莹光点缀其中,他知道那并不是星辰。凭借岩中晶矿的薄光,他看到一道深阔的地下河无声在面前流淌,对面隐约可见一座六七块椭圆形巨石环围而成的古老祭台,似曾相识的鼓音如今已清晰可闻,咚咚的音韵深沉崇严,显得森严而神圣,听后令人肃然起敬。

“苏白衣,渡过天河。”地下深河的黑暗处传出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地下平原上空回荡不息。

苏白衣循声朝河对岸望去,便看萨满大神从虚空中走出,手中的雷鼓声在虚空中升起一团远古篝火,历代契丹大王逆时针的方向围绕篝火、应着鼓韵踢踏起舞,跳神舞庄严肃穆。萨满大神从虚空中取出一个蚀刻辽文字的龙骨杯,用其在远古篝火中盛出一杯灵性的火焰,火舌似烟霭般飘逸灵动。

“苏白衣,远在你尚未降生之前,为了将你引导至此,契丹诸王便在此处歌舞祭神。”萨满大神的低语如一曲灵歌诵唱,“渡过天河,接受诸王的跪拜,我们有一颗星胎欲要托付于你,请你饮下这杯烙魂酒。”

“萨满神灵并非我族之神,契丹王更非中原之主。”苏白衣遥望对岸上空海市蜃楼一样的异族神祗与异族王灵,诸契丹王魂已经停止跳舞,他们一齐朝修书匠鞠躬行礼,一股颤栗感如流电般走遍苏白衣全身。

“我只是一名低贱的修书匠。”他咕哝说道,“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几百年后,我族辽文字将会被金属火焰焚烧殆尽,如此一来,记载神祗真形的书籍便会永远消失,世人再无从知晓它的真形,辽人将永远失去归家的路途。”

该不会这才是文字们所恐惧的灾厄之火?苏白衣内心一动,目怔口呆地想,不是汉书文字被辽人烧毁,而是辽文字被后世异族的灾火所焚,一种从未所闻的金属火焰。

“神王为什么选中我这样的异族人来拯救辽文字?辽人逸才何其多。”

‘你见过文字初诞的雪火。’青狼王从他身后走过,消失在面前缓缓流淌的深河之中。

‘你了解文字的哀伤与恐惧。’一颗‘星辰’从梦境深空坠落他面前平滑的河面,了无痕迹。

‘你知道灵性同源,神性同根。’太古圣贤巍立深河的对面,光阴河流的彼岸,绿色火焰从他眼瞳中升起,在苏白衣灵魂深处泠泠燃烧。

“我要如何做?”苏白衣问道。

萨满大神将手中龙骨杯放置祭台之上,“饮下杯中火,你的肉体将会成为星辰坯胎的子宫,辽字将会蚀刻在你骨骼上,沉眠在你的魂魄深处,你将如星升天,如月坠地,但是神火将会永远地焚烧你的灵骨,在预言时刻降临之前,你永远都无法从神火焚身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选择伸出援手就必须付出永落无间火狱的代价,苏白衣对此心知肚明,面前深绿的河水散发彻人肌骨的冰寒,它的源头本在阴山下的雪原,这种透心寒冷令他想起每一个孤独入眠的夜晚。灵性同源,神性同根,他可以为汉字所做的事,自然也可以为辽文字做到。他走入地河,踏上天河。身下深暗的河面瞬间变作流光溢彩的梦幻河流,河底下是一片苍茫辽阔、种满五色花草的神秘大地,一棵高耸云天的巨树结出无数神话与传说的果实,其中便有一颗绿色的太阳。

灵性同源,神性同根。

西王母站立高山之巅,无声地凝视神树,她自然记得曾采摘树上一颗绿色的果实赠予一位迷路的少年,她抬头望向深河另一边的苏白衣,身边的白虎仰天发出震荡苍穹的长啸。苏白衣走上深河对岸,轻步走到石祭台,龙骨杯中的星火摇曳跃动,透过璀璨的火色,他看到星云围绕一颗绿色太阳缓缓旋转。萨满大神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炽热得烫人肌肤,修书匠长长地一口饮尽了杯中火。

神与王的虚空幻影霎时寂灭,空无一物的龙骨杯跌落地面,地底晶矿与蘑菇等菌类发出的淡绿光芒将在苏白衣趴伏在祭台上的瘦削身躯渲染成一幅孤寂的水彩画,长途跋涉的他终于回到了梦中那栋炊烟袅袅的小屋。

当夜,繁星烁烁,银河如带。萧仙贵站在狼山顶峰,他的双眼像星空一样宁谧,像星空一样璀璨,他的双手缓缓张开,平地而起的山风猛烈地刮乱他的衣带与长发,狼山发出几声低幽颤鸣,片刻过后,只见一团翠绿透明的火焰从他脚下大山的地底深处升起,停在他面前。深绿的光影与萧仙贵眼中的星光交相辉映,谱奏出一曲悠远永恒的灵歌。

终于,绿火凝结成一颗光芒有角的大星,徐徐升空,飞向北斗七星中的第四星位。星空中,文曲星开始绽放出淡绿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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