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末的天气恰逢梅雨,雨珠淅淅沥沥,凄风苦雨,黑夜收纳了最后一缕天光,在纷飞的雨串中,安静地不同寻常......
幽暗的深巷夹杂着零乱的脚步声,待要细闻时,又已经湮灭不见,只隐隐传来几声响亮的婴啼。院落中只两个黝黑的人影,一立一跪,神情迥异,幸是晚间,没有人看见,只是这样一幅萧索略带急忙的场景,分明传来让人压抑的气氛。
产婆急匆匆从屋内奔出,一脸喜色,斟酌了一下用词,“恭喜......嗯......老爷啦,夫人诞下一对双生姊妹!”
青衫男子面色并无变化,只隐约蹙着眉尖,一双晶亮的眼睛藏着些释然和暗伤。产婆心中纳闷,心中暗自腹诽,毕竟不是夫家,于是急急地又添上一句,“今儿个可忙活死老身啦......”
这样的表达再明显不过了,那产婆分明是在讨赏,可男子却是听不懂话外之意,目光悠长,似是叹了口气,侧脸看向跪坐在地上的橙衣女子,“徽娘,可算是.......”
地上的女子不过双十年纪,五官周正普通,凑在一起却直直地透出一股英气,脸色苍白,神情疲惫不堪。听到男子说的话,她激动地磕了个头,喃喃道:“可算是......老天保佑啦!”
说罢急急便要起身,却是跪得久了,双腿麻木不堪,又摔回雨里,苍白的脸上泪痕犹在,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一封红包,递给霎时满脸笑意的产婆,轻声道:“有劳嬷嬷啦,你瞅这年府虽是败了,还有您这样热心肠的来帮着夫人......”
产婆听罢一时间脸上浮上愧色,讪讪地将红包收入怀中,迟疑地看了眼青衫男子,停了正往门外踏去的步子,回过头,“姑娘,你看这李家姑姑还在屋里呢,老身便先回了......”
青衫男子不动声响地点了点头,转过身看着徽娘,“你又何必与她多说呢,谁家不是嫌贫爱富的?”
徽娘幽幽地叹了口气,语气还带着一丝丝执拗:“你便不是那样人物。”
男子摇了摇头,露出苦笑来,“徽娘,还是唤我秦笠吧,想着当年你还小的时候,总是不愿唤我声哥哥呢。”话语间带着几不可闻的轻笑,似乎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了。
一旁的徽娘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秦笠颔了下首,“你去看看云砌罢,我......不便进去。”
徽娘楞着许久,才木讷地走向里屋。多少年了,未曾听到别人唤起这名字?是自姑娘嫁入年家开始的吧。秦笠又离开小姐整整4年不曾现身,这样一对登对的恋人,曾经风花雪月,曾经海誓山盟,曾经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转眼间,一纸婚书,那个佳人嫁入年府,她也学着那些烈女,割腕吞金,最终只换来年家公子的冷漠和秦笠的毅然离开......
好不容易她心情平淡下来,这次怀孕让她重新见到了生活的阳光,她希望能有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儿。但是臆想还没结束,厄运已经到来,年府突败,她回不了韩府,甚至在这样凄厉的雨夜,只能在这样简陋的小屋产下腹中胎儿......
徽娘才进到门口,却见李家姑姑一脸惊色撞上自己来,脸上有着难以形容的惊恐。徽娘心里忽的生出不安。李家姑姑的手直直地指着床榻,声音抖动地好似现在风中飘零的雨丝,“见......见大红啦......”
徽娘只觉腿脚一软,险些便要站不住,不敢置信地回过身。秦笠听不懂李家姑姑和徽娘的对话,茫然不知何意,只是眸光中掺着忧虑.
徽娘眼泪晕在眼里,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再顾不得其他,一脚冲进内屋。
李家姑姑踱步走出内室,许是一夜忙绿,人也累了,脚步略有些虚浮,略带叹息地扫了秦笠一眼,又怜惜着回过头打量榻上女子,明明才二八年纪的姑娘,长得又不是一般俊俏,当年谁不知道太傅韩府上有个京城一美啊。如今皇上还是太子之时还特地赶来证婚。现今年府败了,这女子也落得这番田地,谁又能料到现这番光景呢...
“徽娘......”榻上女子轻唤,原先好听清脆的声音却已喑哑无力。徽娘满脸泪痕,只跪在榻前,“姑娘,快别说了...”
韩云砌摇了摇头,额上又沁出一层密汗,褥衣早已湿透,支支湿发贴在颊上,说不出的狼狈,不复往日的柔美。
“徽娘,你便让我说吧...趁我还有些气力...这些年你尽心尽力呆在我身边,你本是江湖儿女,来去自由,却...未想到太子哥哥竟然在最后关头,舍了......年家......”
徽娘只知哽咽点头,瞥见床侧两名一模一样的婴儿,她们似心有灵犀般,蠕动了一下嘴角,韩云砌也侧过头,苍白的脸上涌现些许笑意,指着其中一个道:“这是姐姐,李家姑姑说她出生得早,倒是更重些......这生的更乖巧的......是妹妹.......”
徽娘愣着点了头,不知云砌究竟想说些什么,心上却是七上八下,截断云砌未说完的话语,“云砌,你别说话了,你会好好的...秦笠...秦笠来了,他常年在外,总会认识些人物,你这...这不是大病,不过出点......出了点红......
云砌握住她的手,似是微嗔,其实已是有气无力,“徽娘,远水断是救不了近火的......人命有限,不必强求......”说罢见徽娘眼泪簌簌地下,脸上泪痕一道接着一道,湿的盖着干了的,云砌心里难受,脸上却更是浮上一轮浅笑,"徽娘,你若是心里待见我,我便还有一事相求,你......可愿?"
徽娘点头如捣蒜,"云砌,我把你看做何人,你却还不知?"
云砌藏了些感激,又吃力地说上了,语气中却分明严肃了许多,“接下来我求你的事,需切记......”
窗外的雨霎时间似乎下的更猛烈了些,充斥着一种决绝的意味,秦笠孤身立在雨中,雨水沿着他刚毅的侧颊棱骨缓缓下滑,又急急落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他虽不知“见大红”是什么意思,但仍是从那种惊心动魄的语气中体会到害怕。他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云砌太久了,久到再也没有什么事能给他的生活带来波澜。可是今晚的一切仍是那么令人恐惧......好像洪水猛兽般,秦笠忽然间后悔极了,当初自己为什么要逃离那么久呢?
自己与云砌多年未见,4年后的重逢竟然是这样的局面......
臆思间,忽然看见徽娘抱着两个婴孩立在窄窄的门道里,眼神无波无澜,只如一潭死水。
秦笠心头一动,哑着声:“徽娘?”
徽娘闻声抬头,眸色更显黝黑,深不见底,隐隐约约有泪光盈动,语气颤颤的,一点都不像那个洒脱的女孩,“秦笠,笠哥...云砌,她,唤你进去...”
秦笠略微迟疑一下,随即一掀湿重的袍子,冲进房内,却见得云砌正平躺在榻上,只是一双眸子幽幽的盯着上方的床帘,“阿笠,阿笠,开开窗罢...房里难闻..."
秦笠也不说话,顺从地推开木窗,任由冷风呼呼地吹进房内,狂妄地拍打着床帘,不住上下扑腾,如同海上浮舟,无处依托...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思绪都飘到很远,很多年前那个叫着阿笠的小姑娘云砌,那个说喜爱自由的大男孩秦笠,那个说变成丑八怪都不叫哥哥的小丫头秦蕙,那个娶不到云砌就不娶妻子的俊少爷年延信......
当时他们都是开心的吧,有谁想到韶华逝去,最终落得如此惨景......
“云砌,阿笠回来了......”秦笠轻柔地跪到床榻前,小心地捋了捋云砌那些沾在额头的湿发,动作小心温柔,好像是在怕一不小心弄痛了眼里的人。
云砌点点头,嘴角是一缕温暖的笑意,一说话却是哽咽的语调,“还知道回来呀...我...都快等得要...死了...”
秦笠闻言,终究忍不住眼里汹涌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一颗滚烫的泪珠重重坠地,他又小心抚摸着云砌的发丝,一如当年的习惯,仍未改变。小心地开口,“当年你为何...不随我走?嗯?”
云砌脸上浮现一抹追忆,忍住即将出声的喘气声,轻声叹道:“我哪能让你失去自由啊?我哪能...云砌爱阿笠,可阿笠爱自由呀...”
秦笠一把抱住云砌,低吼,“笨蛋,你笨蛋...”
风渐渐低沉,换成几声呜咽低吟,几声闷雷自天际划下,映着已经渐小的雨丝愈发透亮清明。两个孩子乖顺地抿了抿粉嫩的小嘴。
徽娘默默听着内室的动静,两个人终于再聚,却是最后的倾诉,天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