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上来的时候杨昭心里的异样感又升腾起来,桌上的菜一类是按照沈与乐的口味准备的,一类是他杨昭的口味,这二者差异并不大,但对林殊泽而言差异就大了。因为他口味向来清淡,如他这个人一般,寡淡凉薄。
他不知道林殊泽是如何吃得面不改色并且看起来津津有味的,他对饮食苛刻节制,头一次见到他吃重油盐的食物,杨昭甚至以为自己对面坐着的不是林殊泽。
“阆王殿下平日里就爱吃这些?”
林殊泽抬起长睫看他一眼,他的睫毛过于浓长,哪怕抬眼,也有睫羽散开在他眼帘面前,会教人恍惚间生出种深情之感。
“怎么,有问题吗?”
杨昭摇头。
他不想说话。很多次了,他看林殊泽总是会生出种与众不同的错觉。
大概,林殊泽这人天生一张蛊惑人心的好皮囊,常常不知不觉间就将他往好了想。
……
杨昭回去了,佟叔也向林殊泽告辞。
林殊泽看着佟叔,拱手恭敬道:“佟大夫稍后,我有一事不明,想向佟大夫请教。”
佟叔振振衣袖拢着双手立在雪地里,闻言眯眼道:“说罢,阆王殿下必也只有医术上的问题需要请教我。”
“不敢当。事关二妹妹双手,我有一惑求解。”
佟叔直接点明道:“阆王殿下是想问丫头为何双手用不了力吧?其实也不算使不上力,唯有写字用不上力,所以说这是心病,是过往埋下的隐患。至于为何会唯独写字用不上力,这就要问丫头喽,也许当年丫头写字时遭遇过什么重创也说不定。”
“心病难医,在于无他药可医,结症所在即为病,亦为药。此事只能等丫头自己解开。”
“多谢佟大夫。”林殊泽拱手,诚恳而认真,像一个聆听授课的优秀学子。“我还有一事。”
佟叔摆动着垂下来的白袍衣袖,似在示意林殊泽说。“阆王殿下但说无妨。”
寒光雪色映在林殊泽漆黑的瞳孔,清寒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黝黑。“佟大夫为何会医二妹妹的双腿?”
佟叔凝着林殊泽,慢慢才开口道:“看来阆王殿下知晓老夫的身份了。”佟叔边说这话边甩着袖子往前走,走了老远才传来他剩下的话。“那殿下应该知晓,我能说的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
林殊泽垂首送他离开,直到天上又下起小雪,琉璃灯笼在风中转动,细雪似飞蛾扑腾在琉璃灯笼边缘,迷离昏黄,千丝万屑。
林殊泽抬头看着昏暗的长巷,黑夜自长巷的尽头涌过来,很快就到了他面前。
有雪沾染在他睫毛上,他睫毛如此纤长,天生就像是用来盛雪的一般。眨了眨眼,墨玉黑瞳软了下来,执拗之中慢慢淹上脆弱,像个怎么也不愿放手的小孩。
转身进了王府,他修长的身姿在灯火下越拉越长。穿过庭院的青石板路,他推门进了书房。
坐在桌案前,睫羽在他修挺的鼻梁上投下一根一根的长影,眸光触及手上的信纸时,一双长眸只剩下晦涩难明。
杨昭失踪了,至少四个月。
天阙阁的人也在暗中找他,上天入地,都没有他的消息。
天阙阁的人联系不上杨昭是很正常的事,但杨昭每个月必然会书信一封回天阙阁,送去给他的姨母。他从来不会让他的姨母担心,无论如何,他总会书信一封回去,是必然,是绝对。
有他姨母在,他杨昭就是个有线的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他永远会回来。
但他失踪了,他有四个月没有书信回天阙阁了。他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如同凭空消失一般,是不见了。
这是件绝望到彻底的事,除了天阙阁,这世间再无他来过的痕迹。他只是个名字,只是个记忆。
没人明白林殊泽心底的害怕,那下面的黑洞是个什么连他自己也看不清。重来一世怎么可能什么变化都没有,一点一滴的轨迹正在被悄然扭转,就没人清楚杨昭会是什么个存在。
或者,杨昭存不存在?
以天阙阁之力该查的地方都查到了,不该查的地方也查过了,就是林殊泽自己,也派人暗中在五湖四海搜寻过一遭又一遭。
没有消息,没有踪迹。
毫无道理。
他最怕……最怕杨昭真的死了。死在二十三岁那年的杨昭,没有回到十八岁的如今。
没有重生,没有倒转,那年那个魂魄不是他眼花,而是他真的成了个魂魄,那真的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杨昭静静看完手中的信,抬起眼时靠在马车壁上揉了揉眼尾。他一上马车就看见坐垫下压着封信,鬼婆鬼子提前将查到的信息送了过来,并且说被秋水宫的人追上了他俩,等解决了再来见他。
杨昭失踪了。
没想到会是这样。
难怪佟叔直接就来了,因为天阙阁没有办法找杨昭确认那封信究竟是不是他所写,当然,也没办法找失忆的沈与乐确认,因为这“失忆”是心病啊。
是啊,按照他自己的性子,要是知道这世间有人的字迹与他一模一样,早该来瞧一瞧了。
可是,杨昭还有一事想不通。盘古镇的那个说书先生,若他没记错,是天机阁的天线地支首领,专门网罗江湖上南来北往的消息。
他为何那么肯定,杨昭不会在秋水宫?
若是失踪,有人提供了线索,哪怕是怀着侥幸心理也应该去看一看。
他到底是知晓了什么,如此肯定杨昭不会在秋水宫?
啪嗒!烛心爆炸出火星!
林殊泽的目光自连日来收集到的讯息转移到佟叔送过来的信上。
窗外突然风雪大作,窗棂嘎吱嘎吱地作响,一股寒风吹到林殊泽身上,他突然没有预兆地咳嗽起来。
压抑而绵绝的咳嗽声像是风雪之中自知命不久矣的落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息拼命挣扎,剧烈撕扯的胸膛和嗓子呼不过来气,如同烈火蔓延上来卷席掉最后一点空气。
哑然的嘶吼形如破旧的窗户在风中回响,生怕哪一瞬就突然断绝了。
他的脊背自单薄的白衣后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每一下撕心裂肺的咳嗽,弧线就扩张着绷紧。那弧线流畅似丹顶鹤修长纤弱的长颈,一直延伸到他的尾椎。
良久良久地喘息,他半直起痉挛的腰身。眼睫凝成一缕一缕的黑羽挡在眼帘的上方,将他的眼眸隔得迷离而溃散。
信纸上的字模糊而扭曲,透过光影不断变幻拉伸,成了挥毫泼墨的字迹。
到底有没有可能沈与乐就是杨昭?
练昭绝的人怎么会不是杨昭呢?
沈与乐怎么会是杨昭呢?
林殊泽轻笑一声,胸口起伏的白衣上一抹艳丽泅开色泽,如这冬日里的红梅竞相绽放。
*
风雪大作,乱了一地鹅毛。这凛冬,哪会有真正的雪停之日?不过是在蓄积着更大的风雪罢了。
城西有煌北山,山上有飞鹤塔,塔之后有雁照寺。
满城灯火在大雪中燃烧,所有璀璨如同凤凰的尾羽延伸出去,可往上,是褪去华丽的黑夜与风雪做伴。
将一身繁华留在身后,一道身影不断往山上走。天地的辽阔在白雪铺陈之下无限扩大,置身其中的人与一片雪花又有何差异?
雁照寺大门近在眼前,来人却是不进,绕着寺庙往后山的凿壁小路行去。小路上堆积的雪无人清扫,晶白的山壁垂下冰凌,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这般缓慢行走小半个时辰,前方的石窟山洞里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光。越发近了,才看见里面石凳上坐着个身穿袈裟的老和尚。老和尚白眉须发,浅淡的烛光映在他面庞,像给佛陀镀了层柔光。
听见来人的脚步,老和尚缓缓睁开眼,一双平和的眼眸在看清来人后越发柔和。
“阿弥陀佛。”
来人一身素色白袍在烛火下越发发黄,正是佟叔。他看着老和尚,似在与他记忆中的形象对比,过了一会才道:“老朋友,你终于肯见我了。”
老和尚平和转身往里走,轻轻叹道:“众生诸根钝,着乐痴所盲。”
佟叔依旧拢着双手,闻言笑着跟在老和尚身后,道:“风雪掩门,独寒此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