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侍女领着走过七弯八拐的宫道，径直来到红顶金边的宫殿前，侍女在门槛处慢了下来，“姑娘里面请。”
绕过前殿，有一处尚未盛放的荷花池，池边立着一座玉白色的小亭子，那侍女将苏陌染带到亭子里后，便退了下去。
另有侍女上来一些茶点和茶水，在亭中的茶几上摆放整齐。
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时辰，阮宁微才姗姗来迟，她身上已经换下了先前那套略显繁琐的宫装，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烟纱散花裙，发髻也取下了庄重沉甸的金步摇。
远远的，她就朝着苏陌染笑。
她还是她，可自从宫宴结束后，苏陌染愈发觉得她已经不是她了。
看得出是一路急行过来的，身后也没跟着任何的侍女，沿途也没有成片的绿荫，阮宁微双颊已染上了绯色。
“让你久等了，我本先想先回来换身衣服可没料还是迟了一些。”
苏陌染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远处的莲池，语气随意近似散漫，“无妨。”
阮宁微心性敏.感，自从方才在湖边开始她就一直感受到二人之间掩饰不住的陌生感，本以为是错觉，可现在愈发又厚重几分。
她也喝了口茶，慢慢才道，“我本以为此次选秀会遇到你。”
苏陌染忆起先前阮宁微曾在广聚轩对她说过的话，她扬唇，眼底却无丝毫笑意，“此话何讲？”
阮宁微似乎看出她故意装傻，敛下长睫，“你知道我是何意的。”
“我与娘娘自来都不同，所以娘娘也不必感到奇怪。”
阮宁微看向她，心下一叹，“我以为我们是一道的。”
苏陌染柳眉一挑，颇觉好笑，“娘娘又是从何看出我们是一道的？”
她眸中的光彩过于锐利，阮宁微偏头看向远处，“至少我们都．．．．．．爱而不得。”
阮宁微指的是苏陌染与江珺卿，自从那次保和殿前从二人互视的眼神就可看出关系不浅，苏陌染也不奇怪她会知道这事。
“爱而不得？”苏陌染语气难掩嗤笑，“陌染从未爱而不得，我只知道我所在乎的东西一定会争取，我从来不会逆来顺受。”她收回视线，端起茶盏，“这天下从来没有命中注定，也从来没有‘该你的’，或者‘该我的’，只有‘我想要的’和‘我不想要的’。”
语罢，她再次抬眸望着阮宁微。
阮宁微像是听到惊世骇俗一般，眸中惊愕，却也听出其中讽刺，嘴角的微笑中苦涩之味愈发浓厚。
她哑口无言。
半晌，她又开口道，“你终究还是恨上我了吧。”
“无所谓恨不恨。”
“那怨气也总会有一些的吧。”
苏陌染不可置否。
她本以为阮宁微进宫依她软弱的性子，想必宫中的日子定不会好过，眼见嫁不了心爱之人，她曾经还有一度的同情，可今日再见，她一袭锦缎宫装昭示着如鱼得水，幼帝还在席间出言不逊，这相较下来她那大哥却是迟迟忘怀不了。
她替苏瑾念鸣不平，自然也对阮宁微生出诸多怨气。
“你定是以为我在宫中如鱼得水，活脱脱一个负心女的样子吧。”
这一点，苏陌染也不可置否。
她虽不是什么情圣也不是放荡.女子，上辈子更是只栽在一个人手上，眼看这辈子也要栽了，可方才席间她瞥见的阮宁微看着唐暄和的眼神，分明就是情.人间的缱绻欢喜。
心悦一个人时眼神是最骗不了人的。
于是她也认定此时的阮宁微说不定早已忘却昔日同苏瑾念的情谊了。
二人各自端着茶，心思各异闷头不语。
“我若说，从选秀到现在唐暄和都没有碰过我，你信吗？”
苏陌染墨色的双瞳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她当下只觉阮宁微只是为了减轻负罪而说谎，然而抬眼看向她时，却又觉得她失落愧疚难堪等众多情绪交织在脸上时并不像作假。
苏陌染当即脱口而出“为何？”
虽然上次幼帝生辰，她也看出唐暄和对于阮如歌用情至深，可京中早已传言幼帝好.色成性，她不信唐暄和竟会对阮宁微视若无睹。
况且京中自选秀结束后，一直有传言称皇帝宠爱阮家庶女，直接晋封昭仪，一连几日都缠.绵床榻出入其宫．．．．．．
“你定是也听说了京中传言吧。”
苏陌染点点头。
阮宁微继续说道，“自从他第一日踏进昭仪宫开始，我们之间聊得更多是关于．．．．．．阮如歌。”她自顾自笑了笑，“是不是很可笑，这就相当于成婚第一日，你的夫君和你聊的是另一个女子。”
茶几上托盘里放着一壶清酒，阮宁微先倒了一杯，递给苏陌染，苏陌染没接，她又收回兀自喝着。
实在不胜酒力，喝了几杯后，她面颊又泛起绯色，澄清的双眸笼罩上一层水雾，“我当真喜欢上他了。”她又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但是他更多则是像姐夫对待妹妹那般，客气，疏离，陌生。”
“我很好笑吧，喜欢上了姐姐喜欢的男子。”她顿了顿，哽咽着，“也许你不能明白，在阮家，我从小就像是无法融入进去的陌生人，然而我的大姐姐她虽不曾待我有多好，可是我摔倒了，是她冷眼旁观，告诉我你必须要忍让，母亲故去入不得阮家坟冢，是她告诉我你要强大。”
“然而她为了整个阮家自尽后，她的妹妹还入了宫，和她侍奉同一个男子。”
阮宁微起身，端着酒壶，另一只手垂落在身侧，手上的酒杯堪堪倾倒，透明的液体洒满一地，沾染衣裙。
她忽然又喝道，“可他是皇上！本就该后宫佳丽三千，就算少了我，也还会有另一个许昭仪，王昭仪，还会不断有人踏上贵妃之位，成为他的后！”她回首，瞪着一双猩红的眸子盯着苏陌染，“可为何是别人，不能是我！自古姐妹同侍一夫的情况数不胜数，可为何只有我一人备受煎熬！”
女子瘦削的身体好似风中的翠竹，摇摇欲坠。
苏陌染哑然，她看着女子半晌只说出一股无关痛痒的话，“你喝醉了，我让侍女送你回去。”
酒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苏陌染于心不忍终是想上前扶她一把，却被女子甩开。
“他喝醉过，却是满眼通红，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他躺在我身边，一张床榻却像是隔着万丈深渊。”
情绪几近崩溃，她满脸泪痕，往后趔趄几步又猛然站定步子，“苏陌染，你永远不会懂我吧，你的容貌甩了不只是我当真是几乎整个洛阳城的女子好几条街，哪个男子见了你不为之倾倒，你不是我，你永远不会懂，在‘情’之一路上摔的粉身碎骨又乐此不疲究竟是种什么感受！”
阮宁微又颓然坐在地上，纤纤素手一掌摁在酒杯碎片上，她像是浑然感觉不到痛意一般，灼.热的猩红却从指缝中流出，白瓷碎片早已浑浊的不见颜色。
“你应该窃喜吧，我离开了你大哥也照样活的不快活，我和他，谁也没比谁好过。”
纵然是眼下这般境况，苏陌染瞧着地上的女子眼底却没有一丝心痛，“窃喜倒是没有，想落井下石倒是有一点。”
她站在一旁与地上的阮宁微隔着一地碎瓷片，看了女子半晌，她摇摇头道，“如今你这副模样倒是真正愧对阮贵妃了，你既没学会忍让也没有强大。”她蹲下.身，两指扣住女子下颚，“我甩洛阳城女子几条街并不是因为容貌，而是你们被打压到只会怨天尤人的时候，我还会浴血奋进。”
苏陌染放开她，遂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你说的不错，‘情’之一字实为艰辛坎坷，但如若你既做不到征服它，又做不到摆脱它，那你扯之就不要沾染它。”
她走出亭子，却又在最后停下脚步，侧头道，“你如今这副模样，我看了确实解气，对了．．．．．．”她转身，看着远处趴在地上的女子，“你在席上说，我同你算不得朋友，这句话讲对了，不过下一句‘顶多算的上能说几句体己话’，这句话便错的一塌糊涂。”
语罢，她扬唇，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昭仪宫，临走前还好心替她叫来了侍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