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是晨间,也是天色渐暗,乌云滚滚,瞧着是个要下雨的天气。谢宁看着这样的天色,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的想着,前世,也是这般。
正德十四年,春雨缠绵,入了夏,风雨更甚,直到六月中旬,下了一场大暴雨,这场雨连着下了六天,江淮之地陷入洪涝,各处堤坝十不存一,良田万顷,皆化为乌有,百姓苦不堪言。灾后,饿殍遍地,朝廷赈灾,层层盘剥,待到了百姓的手里,连糊口都不能,不久便有人揭竿而起,这场起义来的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只因这场起义持续了将近五年,最后,起义的首领带着西南多省,逼得皇帝杀了好几位官员,又减免各类赋税,出了许多造福百姓的新法令,才将将平息,却不想,就在与朝廷和解的第三日,起义的首领却被发现死在自己家中,起义军群龙无首,人心紊乱,朝廷立即派军清缴,便是临时推出来的首领,也没能挡住朝廷的大军,不过两三月,与朝廷抗衡几载的起义军,便逃的逃,散的散,再不成气候。
而谢宁之所把这件事记的这样清楚,便是因为,她的父亲,谢昀,前世和如今一样,三月前被朝廷任命为钦差,正在江淮地区督建水利。前世,谢昀冒雨去检查一处堤坝,不慎落水,此后,谢宁永远的失去了父亲。
现如今,之前的一切都和前世一样,大雨即将来临,但,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谢宁回来了,她知道父亲会遇险,所以,在她醒来那一日,她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给父亲送去了家书。她劝告父亲,近日大雨不绝,隐有绵延之势,雨天多险事,万万不可出门,还告诉父亲,江州祝氏来信了,要邀她去江州小住,周家无力回绝,她甚是忧心,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到父亲的任上去住一段时日,既可回绝祝氏,也能不让周家为难,请父亲早早候她。她知道,父亲只要收到了书信,便一定不会出远门的。
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即便幼时那般艰难,一家人都在任上,父亲每日下了衙,也都要亲自照顾她,如今,他们父女已经半年未曾见过了,她若说要去父亲的任上,便是再担心路上的安危,父亲也不会拒绝的。
父亲的性子,若收到书信,立时便要忙起来了。盛京到父亲的任上也不远,父亲为了迎她,定不会走远,前世去的地方,往返也要几日,只要父亲收到了她寄去的家书,自然也就去不成了。而且,她不怕父亲起疑。她说的,也不尽然都是假话。
父亲为官多载,如今资历也尽够了,此前一直外放,如今,朝廷任命他为钦差,只待父亲做完这趟差事,回京必然会进入六部任职,也算是正三品大员了。
祝氏此前一直瞧不上父亲,便是看着父亲一直外放,觉得父亲毫无升官之望,且谢家人丁单薄,哥哥前些年又一直随父亲在任上,未曾有参加科举之意,祝氏一直觉得谢家没有前途。但三月前,哥哥参加春闱,一举中了进士,父亲又被任命为督建水利的钦差,眼见着就要进入六部,祝氏一经观望,这便急了,便要遣人来接她去江州,意图和父亲修好。
若无意外,此刻祝氏的人只怕是已经快要抵达盛京了。祝氏毕竟是她正经的外家,又说是她外祖母病了,念她的紧,想请她过去小住。祝氏以孝道为由,便是为了不让她背上不孝的污名,周家也不能拒绝。
前世,众人一时想不到应对之法,正是愁苦之时,父亲身亡的噩耗传来了,祝氏再不曾说什么,只转身回了江州,此后,便是父亲出殡,也都没在遣人来过。如今,她只是提前几日告诉了父亲这件事,因是她说的,父亲也不会生疑,只待祝氏的人上门来,她便会告知周家的外祖母,她想去父亲的任上,周家会同意的。如此,便是让父亲多等几日,她也能圆过去,只要父亲可以避开这场生死劫难。
她已经醒来第七日了,盛京快马去江淮,也不过五日的路程,便是雨天,这几日也并没有大雨,耽搁上一日,送信的人也一定能见到父亲,六日时间尽够了。现在,她只能静静等着,等送信的人回来,带父亲的回信回来。
谢宁住在二房,但与正房也相隔不远,她到了老太太门前,正好遇上大房的四小姐带着六小姐过来。六小姐周云慧如今才五岁,是府里的最小的孩子,被自己的亲姐姐带着,显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整个人嫣嫣儿的,倒是看见谢宁,一下子便从姐姐身后蹿了出来,抱着谢宁的胳膊,直说:“五姐姐,我都好几日没见着你啦,你怎么也不来找我玩儿?”
“你这个皮猴,老祖宗院子里,不许没有正形。”四小姐周云若赶忙拉着周云慧站好,这才笑着对谢宁说:“前几日都不见你出来,你屋里的丫头也只说你畏了暑热,身子可还好?”
谢宁也笑了笑,知道这个四姐姐是关心自己,忙说:“无碍的。我怕热,年年都是如此,入了秋便好了。”
“我瞧着你今日又清减了不少,你这般苦夏,苦挨着也不是办法,不如等这雨过了,我禀了祖母,带你去庄子上住上几日,到底凉爽些。”周云若自小在盛京长大,倒是习惯了,但谢宁显然是有些熬不住。京里的夫人小姐们,都喜欢去庄子里避暑,周家在城外也有几处庄子,大雨过后,避暑倒是正好。
“四姐四姐,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周云慧赶忙拉自己的姐姐,她这个年纪,正是爱玩闹的年纪,况且,平日里她很是喜欢和谢宁一起玩,自然想去。
“就你这个模样,我若只带着阿宁去了,你还不哭成个小花猫呀!”周云若看着自己这个妹妹,头疼的厉害。
“四姐最好啦!”周云慧拉着自己的姐姐直笑。
谢宁看着她们,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三姐周云涣已经嫁人了,如今,家里的姑娘,四姐周云若最年长,十六岁,平日里也很是关心她,周家现在就她们三位姑娘,平日里也是玩在一处。谢宁心里暖暖的,说:“那我就等着四姐的好消息啦。”
“好啦,快进去吧,别让长辈们等咱们,那就不好啦。”周云若一手牵着一个,三人赶忙进了院子。
果然,大房和二房的人,都到齐了。但老祖宗倒是还没出来。谢宁跟着姐姐妹妹一起行了礼,刚起身,外祖母便唤她过去,拉着她坐下了,方说:“这几日可是热坏了?碧玉说你睡不好,夜里可要多加一个冰盆?”舅舅和舅母闻声也都关切的看着谢宁。
若是以往,外祖母在众人间这般关心自己,谢宁定是要不好意思的。但今日,她看着眼前这个担忧她的老妇人,心中满是酸涩,听着她关心自己,险些要落下泪来。这一家人,其实与她毫无干系,但她们都是这世上最关心她的人。她们会为她的冷暖担忧,会怕她吃不好、睡不好,而谢宁,她要的恰恰就是这些,她要的,也不过是这样的亲人间的关怀。
谢宁握着外祖母的手,说:“外祖母,您放心,我这身子就是苦夏,过了夏日便好了。况且,近几日一直是雨天,也没有往常热了,您别担心我,碧玉她们把我照顾的好着呢。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骨,这雨后的日头毒辣,要防着中暑。”
“你呀,你呀,倒还关心起我来了!”外祖母打量了她半晌,才又说:“这几日虽是雨天,也莫要贪凉,冰盆就放屋子中间,夜里莫要放的太近。”
外祖母喜欢关心她这些琐事,总是能给她考虑的很妥帖。
侍女通传老太太往正殿里来了,谢宁这才松开老太太的手,自己到了周云若身边,与姐妹两个坐在一处。
不多时,孙氏在丫头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孙氏今日穿了件福禄百寿的墨绿色褂子,本该是个很显气色的装扮,但谢宁依旧觉得,孙氏到底是年纪大了,周宏去世后,她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几乎整日整日的待在佛堂中,如今看着,脸上有些灰败,整个人都透着一副老态。府里的人又何尝不知,若不是后辈关怀备至,孙怕是早就和丈夫去了。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又好,周宏去了,孙氏仿佛一下子便去了半条命。如今看着,越发是老弱不堪。
待孙氏坐下,众人给孙氏行了礼,几位长辈便一句句问起了孙氏的起居,孙氏身边的丫头一一答了,孙氏半晌却一句未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孙氏才说:“都回去吧,我好着呢。”众人都晓得,这是她诵经的时辰到了,便也不再叨扰,一一告辞。
谢宁随着众人退出去时,还想着,孙氏这个脾气,看起来有些冷淡,但周家出事了,她却是最有魄力的那个。她这几日一直在想,前世周家到底是如何获罪的,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圣上定给周家的罪名是通敌卖国,周家几世清誉,朝夕尽毁。谢宁醒来后,一直担忧父亲的事,无暇顾及周家,且如何思量都没有头绪。但周家获罪是在几年后,此刻,最重要的还是父亲,只要父亲能避开这场劫难,此后自有办法能解周家前世的危局。
果然,这日没过晌午便有下起了大雨。谢宁遣退了屋中侍女,一个人坐在窗边的绣榻上,想着,此刻,前去送信的人怕是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只盼这一次,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