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产期是在六月初,除了去看望阿照和给王太后请安,便安心养胎。这次我的肚子相比之前生阿照时更大,程太医诊断说可能是双生子,听了这话,朱佑樘圣心大悦。但是太医又嘱咐双生子生产更危险,朱佑樘便让程太医就在坤宁殿的偏殿中住下,以备不时。
想着等我生下了孩子,朱佑樘便要再度大赦天下。然而,宫中这般安宁,北边的蒙古诸部却又渐渐不安静起来了。
昔年朱佑樘和李东阳平定甘州瓦剌入侵后,我朝与蒙古诸部倒是也井水不犯河水多年。可是现在草原上出现了一个叫火筛的东蒙古右翼满官嗔部领主,他最初效力于满都鲁可汗帐下,因在亦思马因消灭权臣瑶加思兰中有功,满都鲁可汗遂将其女嫁与他。从此火筛开始为其效力,并开始驻牧河套地区,对我朝的边境造成了极大的隐患。弘治十三年,火筛率部进犯至大同地区,可是我军指挥不当,蒙古三万铁骑掳掠数日才退,而在稍后的北坡岭之战中,火筛又大败我朝游击将军王杲。到了五月,火筛再犯明大同左卫,掳掠达十一日。
这一来,朝野惊动,朱佑樘不得不召刘健、李东阳、谢迁一起讨论京营将领一事。
此时,丘濬已经过世,内阁中以刘健为首,李东阳、谢迁已经是内阁中枢,马文升以师臣领导六部。而刘大夏正直严谨,接任兵部尚书。按理此时朝堂都是东阁旧人,应该更和谐才是,偏偏马文升与刘大夏却有些龃龉。刘健器重河南籍官员刘宇,马文升便推举他总制宣府、大同。可是刘大夏却屡屡在朝中数其过失,一时间,两方对大同宣府守备争执不下。
这般棘手的事,朱佑樘只好每日都在文华殿与他们议政,抽不得身往我这半步。
这一日午后,我正在西窗下补眠,天气渐渐热起来,窗外枝头偶尔会传来夏蝉的吟唱,催得人睡意更沉。琼莲进来在耳边低声道:“娘娘,太后娘娘要见您。”
我一惊,不知太后在这个时候要求传召是什么意思,便立刻起身,换了一身碧色缎织暗花氅衣,佩戴一支点翠嵌翡翠花簪钿子,扮做一副乖巧的家媳模样,匆匆传轿往清宁宫去。
清宁宫空旷深邃,又种了一些翠色梧桐,如今已是浓荫匝地,十分清凉。庭前廊下王太后又吩咐放置了数百盆茉莉、剑兰、木槿,十分宜人。有凉风拂过,更是满殿清香。我入殿时,王太后在正座,而蒋新兰则一身湘妃绿织银丝牡丹团花长衣陪坐在太后膝下。
我见此情景,心里打鼓,此时我已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行动起坐十分不便,王太后早免了她见面的礼数。然而,碍于蒋新兰在,我只得规规矩矩屈膝道:“太后娘娘万安。”
蒋新兰微微起身回礼:“皇嫂万安。”
王太后此时手中摇着一柄汉白玉柄团扇,上覆金华紫纶罗为面,她看了我一眼,放下团扇微笑道:“皇帝忙于朝政,三五日不进清宁宫了。如今西北又不太平,哀家这个老婆子也想为皇上分忧。”
我闻言,不知王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郑重跪下,道:“太后娘娘言重了,皇上忙于军务,儿臣该每日侍奉在娘娘身边。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王太后凝视我片刻,向琼莲叹口气道:“沈大姑,若是苏嬷嬷还在,看你主子月份这么大了还动不动就跪,不知道的还当哀家这个婆母怎么苛待她了呢,肯定马上扶起来了。”
琼莲有些尴尬,想要扶我,我就着她的力慢慢起身。赔笑道:“他们年轻不懂事,一切还得太后娘娘调教,但儿臣与皇上敬爱太后娘娘之心半点不敢有失。”
太后一扬团扇,扬声道:“哎,皇帝忙着议事,哀家知道。虽然哀家成日只坐在宫里坐井观天,也知道蒙古火筛又侵犯我朝,怎的皇帝不早早下旨由谁平定,以安准西北?”
我听着太后字字犀利,如何敢应对,只得赔笑道:“娘娘所言极是。但儿臣身在内宫,如何敢置喙朝廷政事,且多日未见皇上,娘娘所言儿臣更无从说起啊!”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提醒太后内宫不得干政,王太后眸光微转,取过手边一碗浮了碎冰的冰糖蜜梨饮了一口,略略润唇,冷笑道:“皇后说得好!内宫不得干政!可是这朝廷之中,宾之不提了,谢迁、刘大夏皆是你举荐的,皇后敢说自己没有干政吗?!”
我吃了一惊。侍奉两位太后多年,王太后给我的印象一直是温柔婉约,却不想柔淑了一辈子的太后也有这般犀利的时候,我不觉含笑,原来媳妇熬成婆后,都是这般不可轻视的。
我温然欠身:“谢大人和刘大人虽是儿臣举荐,但是都是历练多年,由皇上和吏部共同裁定的。”
此时,蒋新兰含着温柔的笑意,说:“所以说皇嫂的举荐与旁人是不同的。如今皇嫂贵为皇后,又诞育嫡子,且此刻怀有身孕,所以即便您说什么,皇上都不会在意。”她的目光中含了一丝狡黠,“太后娘娘也是想替皇上分忧。”
太后眸光微微一颤,赞许地看看蒋新兰,又对我说道:“是啊,你是皇后,哀家有个内侄王泰,任左副都御史,不如让他提督军务,抗击蒙古。”
不等我回答,蒋新兰就在旁轻声道:“无他,皇嫂只需将太后娘娘的话带到即可。太后娘娘必不勉强皇嫂做力所不能及的事。”
我瞪了一眼蒋新兰,沉默了,殿中置有一个巨大的滴漏报时仪,滴答一声,又是一声,竟似无限心潮就此浮动。
王太后的声息略微平静:“哀家不过举贤不避亲,要不要跟皇帝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是逼我定要跟朱佑樘力荐王泰?一直走到走出清宁宫时,我还犹自沉吟,蒋新兰啊蒋新兰,你究竟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