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里的人大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官若幸运,遇到的是于佥,他是个正直又较真的人,听了上官若的故事,就一定要查明真相。于佥和陆云去查案,我每日到牢中为上官若疗伤,慢慢了解才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心思极其简单、单纯的人。她的恩人让她好好习武,她从小到大就只知刻苦习武,不知其它,她就像是温室里的一株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被人呵护着长大的。她说她能接触到的人不多,所以没有能谈心的朋友,这次来中原她才见识到人心的复杂与险恶,现如今身心俱伤。
我对她说:“我爹曾说,这世上,有白天有黑夜,有春风也有冰霜,有好人就会有坏人,不要因为害怕黑夜就不敢期待白天,恐惧冰霜就拒绝春风,更不要因为有坏人的存在就去否定好人。”
上官若想了想,说:“是啊,虽然我遇到了一个坏人,可是我遇见的好人更多。我哥哥就是好人,萧大哥和苗妹妹也是好人。”她看我,模糊泪眼中攒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姑娘你也是好人。”
她告诉我,她哥哥便是她的恩人,名叫上官蓝,是个武痴,至今未婚。萧少侠全名叫做萧飞,是天下第一剑萧山的儿子,药王之女叫苗粟粟,她说:“我还有哥哥,可是苗妹妹除了萧大哥再无其它亲人,我不能和她抢萧大哥。”
我不是很苟同她这个想法,我觉得要爱谁这个选择权应该交给萧飞,而不是她一厢情愿的退让。可情感一事,很难说清楚,我不方便多言,但有一事我很好奇,“那日法华山下见你们三人一起离开的,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事,怎么你会被官府捉拿了?”
上官若口中道:“我听到消息韦鸣会去法华寺,所以就赶过去,没想到会遇见萧大哥和苗妹妹,更没想到的是韦鸣会突然跑了,我们追上去不见他的踪迹,萧大哥认为又是我在中间捣乱,我们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后来,我又查到韦鸣落脚的地方,就在那儿附近守着,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等到了他。我举剑杀他,他却问我为何之前一再救他,如今又要杀他,他想死个明白,我就问他是否记得二十年前的张家小姐和张老爷,他却对我说张小姐是他今生挚爱,说我一定是受人蒙骗,被人利用,还追问我究竟是何人。我一时失神,被人从背后袭击,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发现自己的脚筋被人挑断,然后官府的人就来了,他们从我身上搜出一张纸条,说我是什么白莲花会的人,这肯定是韦鸣陷害我。”
我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这个韦鸣东躲西藏,难道只是害怕萧少侠找他报仇吗?如果怕被报复,不是躲在韦家堡里更安全一些吗?”
上官若摇摇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他好像不是在躲藏,而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陆云说:“他是在找人。”说着话,陆云和于佥一起走进来。
于佥去了韦鸣的老家暗访,拼凑信息,得到了一个和上官若所述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二十年前,现在的韦家堡堡主韦鸣还只是韦家堡的少堡主,元宵节那晚他遇到了上街赏灯的张家小姐,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男才女貌,一见钟情,本应是一段良缘,可是那时张家小姐已经被张老爷许配给尚家公子,张小姐请求父亲退婚,可是张老爷是个守礼之人,认为婚姻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订终身于礼不合,德行有失,于是将张小姐软禁在闺阁里等着嫁入尚家。韦鸣夜里潜入张府带着张小姐私奔,二人不敢回韦家堡,去了邻县隐姓埋名,租了一处房子过起了小夫妻的生活。张老爷找不到女儿,去韦家堡要人,韦堡主不知内情,以为张老爷是撒赖讹诈,叫人给他撵出去。张老爷不甘心又去官府击鼓鸣冤,知府却说,女子与人私奔违背三纲五常,应受严惩。回到家,尚家老爷又找上门大骂张老爷养不教,害尚家失了脸面,张老爷气极败坏随手抄起花瓶砸向尚家老爷,没想到竟失手打死了尚老爷,被捕入狱。张老爷又气又急,终于将郁结在心底的一口血喷出,一病不起,最后死在牢里。
张小姐和韦鸣琴瑟和鸣,如胶似漆,不久张小姐就怀了身孕,几月后生下一女儿,韦鸣极为疼爱女儿。他觉得生米已成熟饭,父母长辈应该不会再反对这桩婚事,决定携着张小姐和孩子回家。到了张家他们才知道张老爷已过逝,张小姐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亲生父亲,不许她戴孝,也不许她上坟磕头,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沉湖。韦鸣护着张小姐离开张家,二人带着孩子回到韦家堡,韦父韦母坚决不让张小姐进门,而且还命人将韦鸣捆绑起来囚禁,他们把张小姐和孩子赶出门,从此张小姐和孩子下落不明。韦鸣后来一直在找寻他们母女,但音讯全无,直到前几个月,他收到一封信,说是张小姐病重。
我听得心惊肉跳,顿时觉得牢狱里阴冷,不由得朝陆云靠了靠,她将我的手拉住,给我一丝温暖。
上官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的望着于佥,“你说谎!”
蜡炬燃成一捧泪,滑下烛台,只剩下最后一截烛芯还在垂死挣扎,发出极微弱的淡光。
陆云接口说道:“神秘来信告诉韦鸣,张小姐病重需要药王的神丹救命,韦鸣虽然心有怀疑,但为了张小姐也顾不得确认此事真伪。他到药王家求药,药王拒绝,韦鸣晚上又去偷药,却发现药王已死,被萧飞看到了以为是他杀的药王,韦鸣辩解无力,只能逃跑。后他又潜回去偷药,撞上了苗粟粟,苗粟粟以为他是要杀人灭口叫嚷起来,萧飞赶到,再后来的事和你所述基本一致。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因为萧飞要替药王报仇而逃跑,而是有一个神秘人一直给他信息,告诉他到何处才能见到妻子和女儿,虽然他明知这可能是陷阱,但为了一丝的希望他还是遵从神秘人给的信息,一路来到京城。”
上官若望着陆云,抿着嘴角,手指微微颤抖,半晌,道:“这些都是韦鸣告诉你们的?”
于佥说:“韦鸣和张小姐私奔一事当年也是闹得满城风雨,虽然事过境迁,不过只要你去打听打听,便会一清二楚。还有,我们找到了药王的坟,开棺验尸,发现他的致命伤的确是刀伤,但应该是被一个惯常左手使刀的人杀害的,而韦鸣是右手用刀。”
上官若抬头看他,“韦鸣呢?他怎么说?”
陆云:“韦鸣死了。”
我心里一咯噔,转头看向上官若,她蹙眉做沉思模样,笑了一下,“我不相信。”良久,又道:“你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他怎么会死呢?”
陆云:“他被萧飞杀了,萧飞亲口承认的。”
那天从背后打晕上官若的正是萧飞,他是担心上官若再次阻止他杀韦鸣便打晕了她,他追杀韦鸣,让苗粟粟留下来照顾上官若。萧飞追韦鸣至树林,二人大战数百回合,韦鸣不敌萧飞,被一剑穿心。
我说:“不对啊,既然留下苗粟粟照顾上官姑娘,她怎么会受伤,又怎么会被抓起来?”
陆云点点头,“是啊,很奇怪,可是更奇怪的是,后来苗粟粟找到萧飞时告诉他说,上官姑娘清醒后是自己走了,萧飞自始至终都不知她已经被捕。”
时间凝滞,没有什么比你看到的、听到的、以为的都是错误的更可怕了。良久,上官若发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就知道官府与韦鸣是串通一气的!你们串通一气来骗我!”
陆云叹了口气,“知道你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一切。”她从袖中拿出一叠字条,递给上官若,“韦鸣一直觉得这事蹊跷,于是提前将神秘人给他写的字条和他所遭遇的情况写信寄回韦家堡。你看一下这个,这是神秘人写给韦鸣的,你看看这字迹,我们怀疑这个神秘人很有可能是你认识的人,否则,你们怎么可能就像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一切尽在他的掌握呢?”
上官若接过字条,眼睛猛得瞪大,她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苍白的脸血色褪尽,她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额角渗出冷汗,身体颤得厉害,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发出声音:“哥……哥……”
我震惊,脱口而出,“是上官蓝?”
于佥和陆云不约而同看向彼此,缄默半日,陆云又看向上官若,叹道:“当年那个和张家小姐定亲的尚家的公子,叫尚官男。听闻尚官男自幼在外求学,尚老爷过逝时赶回家吊孝,后来消失无踪,无人知其去向。”
事情仿佛已经明朗,尚官男就是上官蓝,当年张小姐悔婚私奔让他难堪,父亲又是因此事死亡,他心中怀恨。不知怎么样的情况下韦鸣和张小姐的孩子落入他手里,他抚养她长大,教她武功,等她十八岁时,告诉她韦鸣是杀母仇人,亲生女儿与亲生父亲相杀,不管哪个死,另一个知道了真相后都会痛不欲生。可是有一点我想不通,我问:“他为什么要上官姑娘救韦鸣三次性命呢?”
陆云想了想,说:“如果上官姑娘一见到韦鸣就杀死他,上官姑娘除了恨不会再有其它的感觉,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相救,上官姑娘面对韦鸣时便就有了内心纠结,或许上官蓝就是想让她受痛苦的折磨吧。”
真相是如此残忍,恩人并不是恩人,心上人现在成了杀父仇人,以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妹妹竟伤她,害她。仿佛只需一瞬间,黑白就颠倒了,颠覆了上官若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上官若大概是觉得好笑,就真的笑了起来,突然她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我想上前扶她却被陆云拉住。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上官若喑哑的嗓音恍惚传出声音,“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