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通山其实不太明白这些学子对自己射术讨论为何如此热衷,更不明白那南海教习为何也如此说话。
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个有飞天遁地神通的世界,这种冷兵器就是用得再好也是寻常手段,哪有神通术士来得厉害。
薛通山忍不住问李春雨,道:“你们的修行神通,难道还躲不过我那几只箭?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
李春雨沉吟片刻,反问道:“你应该可以开更重的弓吧?最远射程如何?还能如这般精准吗?”
薛通山握了握弓臂,感受了一下肌肉记忆,点头道:“要想如这般精准,再是硬弓也只能三十步内有些把握,准的话,比刚才大概七八成吧。”
李春雨又道:“我从没见过你这种射术的人,便是听也没听过哪个凡夫俗子能射中空中青翎鸟。所以不好具体判断,但有个感觉,你一箭而来,我未必躲得开。”
薛通山低声道:“难道这帮人里一个都躲不开?”
李春雨微微摇头道:“我们这群人,是南海四师回来之后新收弟子,修行时间不长,神通极有限。这里绝大多数人,对普通人来说是天之骄子,半仙之体。实际上,也就都差不多是第一境潮生境罢了。第二境明郎境都没几个,其实我想,即使是明朗境,应该也很难和青翎红冠比速度吧。”
薛通山若有所思。
李春雨接着说道:“非要说的话,下四脉中,风雷脉神通修炼到第三境鹰云境时,应当可以躲开了。那时修行者身轻如燕,乘风借力如同苍鹰凌云,所以才叫做鹰云境。凡夫俗子再如何善射,只怕也难威胁得到。至于山泽二脉,虽然所擅方向不同,但想来也各有办法。”
她说这话时,倒不像解答薛通山疑惑,更像是在默诵知识点。说罢叹了口气:“据我所知,这一代学生中,应当只有南海四师的随身弟子,有几人天赋异禀,已在准备破境鹰云。”
薛通山点头道:“那想来你那位高师兄,必然位列其中?”
“是。”李春雨点头道,“四师随身弟子,大多都至少有一名已到明郎境圆满,在筹备破镜鹰云了。除了……邱熊耳先生。”
“为何要除了他?”
“因为。”李春雨语气有些艰涩,道,“我就是邱熊耳先生的随身学子。可我……自从步入修行开始,就一直在潮生境寸步不进。”
说罢自嘲一笑,又道:“因此他们对我能捕获青翎红冠,有几分不信,也是在所难免。毕竟像我这等跟在熊耳先生身侧,聆听常人没有的耳提面命,却修为一直不进半步。偏偏熊耳先生比我还不着急,从没催促过我半句。所以有人大概是心里觉得我德不配位罢了。”
薛通山见她神色黯然,知道这是伤心事。立刻便说:“扯犊子,他们也有资格说你?都在第一境打转嘛。而且,我寻思那鹰云境的天之骄子高师兄,对你可青眼相加呢。大可不必着急担心,你年纪这么小,急什么。”
李春雨有些愠怒,道:“什么青眼相加,你说够没有。还我年纪小,我看着都比你大好么?”
薛通山忙岔开话题:“你那肉凉了吧,我再给你烤烤。”心想我难道能告诉你爷们儿穿越来之前都二十好几了,你这豆蔻少女,最多也就比这具身体大吧。
李春雨冷哼一声,道:“我没跟你开玩笑,自从南海四师从仙山修学归来后,学宫开辟了这神通课程,不知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怎么到了你就这副不轻不重的模样?高师兄引荐你……”
薛通山一口截断:“你高师兄是那什么伯牛先生的高足,可以推荐我。那你是熊耳先生的爱徒,能不能推荐我呢?”
李春雨一愣,道:“确实也可以。但毕竟四师之中,以伯牛先生为首,高师兄还是比我更说得上话。”
薛通山道:“所以我干嘛舍近求远,我求你不好么?”
李春雨促狭一笑:“求我?你拿什么求?求人送礼,你有钱么?”
薛通山道:“救命之恩这种大礼上哪找去?我早准备好挟恩图报了。”
李春雨被他逗得开心,接过狸子肉,道:“你这说话行事,真半点不像重阳关这样偏僻的地方人。是你父母从小教你读书么?”
薛通山神色一僵,被这句话说到了心事,有些黯然道:“我应该再也见不到我的父母,老师,同学和朋友们了。”
李春雨也吃了一惊,忙道:“实在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薛通山转瞬已经释然:“道什么歉,又不是你的错。”
李春雨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其他意思,比如同学,比如老师。要知道,在如今南境,甚至整个天下,同窗师执,可不是人人能有的。所有地方学宫掌握着几乎所有书籍文字,等闲百姓不要说想看神通相关书籍,就是普通开蒙读物,也无门路。
而这个关外遇到的少年,箭术高超,简直如同那些传说中蛮人精锐。却偏偏说话时跟自己这个从小读书的“显贵子女”交流无碍,甚至能引用她都不知道典故的诗词。至少说明他也是读书不少的,可如果有能力从小教育儿女读书的人家,又怎么会像他这样对修行神通一无所知,甚至连神通八脉都要自己解释呢?
李春雨盯着这个大大咧咧的少年郎,心里实在猜不出他到底是什么人。
“别看了。”薛通山皱着眉头拨着眼前小小篝火,“吃饭老被人盯着看,容易影响胃口。”
李春雨微囧,移开视线。
入夜前,营地遇到了一队官兵,对方办事往归重阳关,今夜正要在附近扎营,交涉后教习并未反对。
这队官兵七八人左右,却随行携带了一群镣铐野人,那群野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约有十多人。
薛通山也跟着南海学子看热闹,却被远处那些满身镣铐的野人激起了这具身体原本记忆。
那些记忆如电影画面在他眼前反复游荡,原本那看热闹的心思,被这些沉重记忆所驱散无踪。
学子们多有好奇这些野人,两名教习却约束他们不可前去对方营地打扰,连议论也多有不许。南海城教习与这些未经世事的学生不同,他们也无法保证远在重阳关外,这些官兵能有什么纪律,还是相安无事为好。
何况没看见他们手底下那群野人么,这群官兵不敢冒犯南海学宫,但仅此也能看出不是什么善类。
李春雨也张望了一下那边灯火渐起的营地,正觉无趣,却见薛通山站着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李春雨问道。
薛通山没有理她,自顾着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在丈量距离。李春雨见他皱眉苦思片刻,忽然豁然开朗一般,低头一笑,什么也没说,回到了营地。
篝火前,薛通山貌似随意地拨动枯柴:“你们这些南海学子居然不知道这些野人是干什么用的么?”
李春雨看了一眼正在热烈讨论那些野人来历的同窗,有些不解:“我们为什么会知道?”
薛通山回答:“重阳关有一门生意,在关外捕获蛮人卖给南海城来的商贾,调教后再由商贾卖给达官显贵充作奴仆。这类蛮人,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很受欢迎。单个成年蛮人价格,在重阳关便比青翎鸟还贵,至于到了南海城能翻几倍,我便不太清楚了。”
李春雨张口结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天才说:“这种事,没人管么?”
“管什么?”薛通山笑道。“对于关内来说,蛮人非我族类,又野蛮无礼,连官话都不会说,根本不能算是人。何况你也看到了,这些所谓重阳关驻军也在做这类事情。抓了野人发卖,便是一笔不小收入。”
李春雨听出对方口气中阴冷讽刺之意,想了想自己似乎也算他口中的“达官显贵”,便有些不服气道:“我方才看见那堆野人中有女子,也有白发老人。若是发卖青壮,为何不杀了这些累赘。”
薛通山瞟了那边营地一眼:“那不然你以为?”
“兴许……是这些蛮人生存不下去,被他们遇上带到关内另寻活路。”李春雨声音渐低,也知道自己这话太没有说服力。
“蛮人群居,通常以年长者为尊。挟制老人而不杀,是为了避免蛮人暴起。”薛通山没有分毫停顿便回答。“至于女人。”
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
李春雨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女人如何?”
“关外蛮族女子,除肤色不白之外,身形曼妙婀娜远胜关内。容貌无多大差异之下,身材突出的蛮族女子便成为达官贵人间一种癖好。”薛通山笑意渐无。“引来争相抢夺,价格在重阳关也许不如青壮,但在南境各个通都大邑,只会更高。”
“蛮族常常劫掠重阳关附近各个卫城,马市,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李春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好容易才发现其中关节,质问道。“你为什么如此清楚蛮族之事。”
“重阳关雄伟险峻,驻军上千。便是周围卫城,也不是等闲蛮人部落可以觊觎。而那些大部族,自然不会凭这几个官兵就能去劫掠人口。”薛通山答非所问,平静说道:“如果我也是蛮人,您是不是要拔剑便杀?”
李春雨语塞,她心中当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忍不住呛了对方一句,却没想到薛通山竟然直接相问。
这时,她才终于发现,自从那群官兵出现,薛通山便一直在强压怒火,几句交谈中没能完全压抑住罢了。
那眼神中厉色翻涌,一闪即逝,竟有几分前夜那黑雾小童凶神恶煞之态。
李春雨想起那件事,登时气势弱了许多。避开视线,不再说话。
薛通山也并未咄咄逼人,掩饰般笑道:“你见过官话说得这么好的蛮人?”
这倒确实,他口音比自己都要标准,李春雨想到这里疑虑尽消。
却见薛通山道:“不过你最好提醒一下你们的教习,这队官兵有大问题。”
“什么意思?”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群人应该是蛮人杀了官兵,抢了他们服饰假扮的。”
李春雨悚然一惊:“什么?你怎么知道?”
薛通山平静解释:“他们所扎营地,正好距离你们一箭之地。”
一箭之地,即满弓能射最远距离。这李春雨自然知道:“他们是兵,有这个扎营习惯,不是很正常吗?”
“是吗?”薛通山笑道。“问题是。这一箭之地比重阳关制式军弓要远二十步左右。”
李春雨不太清楚弓箭之道,似懂非懂。皱着眉头苦思也没弄清楚他话中关键。
“也就是说,这一箭之地,不是重阳关守军的箭。”薛通山没有隐瞒之意。“是蛮人惯用鱼鹰弓的一箭之地。”
“所以要么他们怀疑你们是蛮人假扮南海学子,要么只能说明他们惯用此弓。”薛通山笑道。“该不会你们真是蛮人假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