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长乐宫不久,田蚡远远就看见停在长信殿前的车驾仪仗。看来,皇帝得知南宫的死讯,已先一步亲自报知太后了。
果然,太后倚在卧榻上,双泪长流。刘彻面色肃然,正襟危坐着不发一言。田蚡深吸了一口气,抢前几步,泪眼婆娑地扑倒在卧榻前,语不成声地说:“人死不能复生,请皇太后、皇帝节哀。悲恸伤身,皇太后哭坏了身子,如社稷、苍生何?”
“阿舅所言极是。死者已矣,可母后膝下仍有儿孙满堂呢。南宫既死,朝廷正可重新检讨与匈奴的关系,汉家的公主今后决不会再远嫁匈奴。”南宫的死讯,唤起了刘彻的旧恨,他也难过,可更令他愤怒的是匈奴人全无信义,连年不绝地侵扰边郡,此次匈归障的陷落,是最新的证据。南宫之死,是个恰到好处的契机,他不会再投鼠忌器,打算一反本朝七十余年来的对匈奴和亲的国策,从根本上扭转因循被动的局面。
“南宫一去几近二十年,可到死,连亲人的面都见不到,竟成了流落异乡的孤魂野鬼。想起这个,我这个为娘的心呐……”平时只有双方使节报聘时,母女方能互通消息,不想此番带来的竟是女儿的噩耗,母女就此天人永隔。想到这里,王娡心痛似绞,大放悲声,四下顿时跟着响起一片啜泣之声。
觑准一个间歇,田蚡劝谏道:“人死不能复生。皇太后身子要紧,凡事请多往开处想,节哀顺变。太后身心康泰,皇帝、臣子们和天下之人方能心安释怀啊。”
“你倒说得轻巧!中年丧夫,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些个倒霉事情全叫孤遇上了。伺候走一个老太婆,孤也成了个老太婆,一个人整日困在这冷清清的殿堂里,开心处在哪里?又如何去想!”王娡的心头像是翻倒了的五味瓶,苦涩酸辛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冷冷地瞥了儿子一眼,恨声发泄着积压已久的不满。
刘彻眼观鼻,鼻观心,不作一声,竟似充耳不闻的样子。他明白太后这是在敲打自己。自韩嫣死后,他与太后的关系日渐生分了,请安时母子间的话也愈来愈少。
田蚡偷觑了眼面无表情的皇帝,陪着小心道:“眼下就有件让太后开心的事情。太后托付臣为阿娥物色的夫家,有着落了。”
“哦?是甚人家,门第如何?”
“是一等一的人家,淮南国的太子刘迁,年将及冠。刘安来京师奉朝请,臣已当面与他讲定此事。”田蚡将刚才与刘安议亲之事复述了一遍,王娡心头一振,情绪上松快了不少,于是细细询问起刘安与淮南国的事情来。
难怪他午前议事时缺席,原来是忙着结交淮南王去了。刘彻冷冷地注视着田蚡,努力抑制着心里的无明之火。诸侯王进京朝见,例应由太常接待,田蚡此举,有交通诸侯之嫌,他不能不警惕。尤其可恨的是,他居然谎称到太后处报丧,这个方头大耳的家伙,仗着太后的宠爱和母舅的身份,竟敢明目张胆地欺罔自己了。
窦太后死后,刘彻起用田蚡,一是朝廷有以母舅辅政的传统,更根本的意图是为了削抑窦氏和朝廷中守旧老臣的势力,推行兴儒的大政。起初,田蚡十分卖力,刘彻颇得其腹心肺腑之力。甥舅二人议论国是,常常议到日头西下方止。田蚡的建议,他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可渐渐地,刘彻觉得,他这位母舅表面谦恭,内里跋扈。其所作所为,并没有将他视为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君主,而是一切大包大揽,自己在田蚡眼中,仍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而已。
田蚡为相不过两年,外间关于丞相豪奢贪贿的传言大起。刘彻命郭彤暗地察访,事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田蚡为人豪横霸气,利用权势与京师官吏上下其手,占据了长安城内外大量膏腴之地,大治宅院甲第。而后又派人四出各郡县,搜购奇珍异物,往来的车马相属于道。相府堂前,编磬、钟鼓罗列,曲旃[18]竖立,已有僭越的味道。充其后房的妾侍和女乐人数过百,各地进献的珍物、犬马与玩好则不可胜数。可田蚡仍不知分寸,竟公然向他开口,求要一块准备扩建武库的公地。那一次刘彻真的动了怒,大声呵斥道:“你何不干脆将武库一并占走?!”此后,田蚡才有所收敛。单是贪贿奢靡还罢了,尤令刘彻不能容忍的是,田蚡打着为朝廷求贤的旗号,大肆进用私人,有的甚至起家就成为两千石的大员,颇有把持人事的迹象。一次,廷议九卿官署与地方郡国官员的任免,他竟一口气荐举了五六十个人选,满朝的大臣无人敢发异议,唯唯称是。刘彻心下不平,揶揄他道:“丞相的官位安排够了没有?朕也想要安排几位做官呢!”
在兴儒治国的方略上,田蚡也一改起初的敢作敢为,变得保守谨慎起来。由他主持诸儒议定的礼仪制度,议论虽多而迁延不决;每每皇帝欲用兵于四夷,他都领头谏阻。东越如此,西南夷如此,匈奴还是如此。
接到匈归障遭袭的边报后,刘彻心中陡然火起,马上诏命三公九卿会议和战大计。众臣平日唯田蚡马首是瞻,田蚡不在,皆敛容屏息不作一声。主战者只有大行王恢一人。王恢为燕人,曾数为边吏,熟知胡事。他以为和亲数十年来,并不能约束匈奴,反而使胡人觉得朝廷软弱可欺,不反击,胡人势必得寸进尺。反对与匈奴开战者,占了朝臣中的绝大多数,以御史大夫韩安国的意见最有力量。他的理由是兵凶战危,无必胜之把握即不可轻易言战。匈奴地广人稀,迁徙不定,得其地不足以耕作,兼其众不足以强盛。胡人善于骑战,来若飙风,去若流电,居无常处。朝廷的马匹不足,速度先就输了一筹,难于捕捉其主力决战。若冒险深入,则有粮草中绝,后援不继的隐忧。自高皇帝以来的列祖列宗,无不以天下苍生为重,力行和亲,以女子玉帛羁縻强胡,为中国求得一个太平的局面,足为后世效法。言外之意竟是他刘彻不遵祖制,不自量力了。刘彻虽不快,亦不得不承认韩安国的话有道理。是呀,马匹不足,反击匈奴又从何谈起?
然而这场争论,还是令他觉得几年来的措置,非但没有使自己在用人行政上收到如臂使指之效,反而凡事掣肘,使他的意志难于贯彻伸张。原有的守旧势力虽已消散殆尽,而田蚡等一批新贵,占据了朝廷的高位,左右着朝野的舆论,党同伐异,权移主上,已成为左右朝政的新势力。而太后,亦通过田蚡,暗中对朝局施加着影响。犹如面对着一张无形而又绵密的大网,诸事皆难于措手。人心惟微,帝心惟危,他真正理解了父皇所言,是君主都会有孤危的感受,真正是孤家寡人!打破这种局面还是要靠进用新人,以分而治之。不过,今后的用人行政他必得亲力亲为,断不能再假手他人,就是至亲也不成。
“皇帝,你阿舅提的这头婚事,你觉得如何?”
刘彻怔愣了一下,看到母后正殷殷地望着自己,尽管不满田蚡所为,可金娥能嫁到淮南,无论门第还是身份,再难找到第二家。于是颔首道:“母后觉着好,当然好。”
“那好。这件事可以定下了。皇帝,你阿舅是当朝的丞相,既是刘安托的媒人,又是阿娥的舅姥爷,这头婚事,交给他办最妥当,对不?”
“是。六礼[19]仪节繁复,可以交给太常办理,丞相总其成就可以了。”
“不,你阿舅一手托两家,这件事还是他亲自出面张罗,我才能放心。一可见朝廷重视,让淮南王觉得有面子;再者也能壮壮阿娥这边的门面,她娘亏待过就罢了,绝不能再委屈了这孩子。”
母亲的心思,刘彻当然清楚,于是颔首道:“一切听凭母后的意思办就是。”
“那刘安欲给长乐宫请安,不知太后见不见?请示下,臣等好去安排。”
“见,既然作了亲家,面当然是要见的,就在这几日内吧。今晚,阿蚡你先约上几位大臣,好好宴请一下淮南王,告诉他儿子的婚事孤与皇帝准了,问名、纳吉之后,就可以定日子了。”
虽不满于田蚡私下结交诸侯,可见到母亲由悲转喜,刘彻还是觉得欣慰。有这么件婚事要操办,母后的悲戚与无聊寂寞可以排遣于一时,是件好事,自己正可用心于国事,斟酌对匈奴的和战大计。
回到未央宫,斟酌再三,仍旧是计无所出。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令他焦躁,他无心批读新送上来的章奏,于是传召当值的郎官司马相如过来一谈。
“匈奴寡诺背信,连年侵扰我边郡,数日前偷袭匈归障,杀掠我数百吏民,是可忍,孰不可忍!南宫既死,朕已无牵挂,本想以之为契机,一举颠覆和亲的旧局。无奈我们的马匹不足,韩安国讲得有道理,没有马,难于制敌。和不愿,战又不能,长卿,这个局面下如何作为,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司马相如沉吟了片刻,道:“小臣以为,朝廷既然准备不足,莫不如先将和亲之事拖一拖。陛下可先下一道敕书,责问匈奴为何背约攻掠我边塞,要来使带回去,看单于如何回答再作定夺。”
刘彻起身踱步,沉思了片刻,转头看着司马相如道:“和亲先不谈,而责之以大义,堂堂正正,对头。你讲下去。”
“至于军事,则非臣所专……可臣看今日廷议中,王恢似未尽言。他既主战,必有他的道理,不过碍于重臣的权势,未敢深辩而已。陛下可召他独对,听听他的意见。”
得知是皇帝单独召对,王恢又紧张,又激动。稽首行礼后,屏息敛容,静候皇帝的问话。
“今日廷议,君一人主战。朕亦想战,可马匹不够,没有把握,孤注一掷的事情则朕所不取。韩大夫主张循先帝故事,与匈奴和亲以维持一时,有他的道理。这个局面下,君何以主战?直说无妨。”
王恢略作思忖道:“大汉与匈奴,处于必战之势。既如此,则迟不如早。兵法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何谓必战之势?”
王恢取出一轴卷帛,展开后乃是一幅边塞山川形势图。他边比画,边为皇帝讲解。“陛下请看,这图中一南一北,有两道长城。南面的一道,西起临洮,北接河曲,是战国时秦昭襄王为防匈奴南下而筑,人称前秦故塞,也是目前大汉与匈奴的分界之处。”
“北面这道长城,则是秦始皇兼并六国后,派将军蒙恬率大军三十万驱逐匈奴以后修建的,与赵燕两国的故长城相接,东向迤逦直入朝鲜。南北两道长城之间的这块土地,即匈奴所谓的河南地,秦始皇则名之为‘新秦中’。”
“河南地阔千里,水草丰茂,是极好的牧场,且其土质肥沃,易于开垦耕作。秦始皇即于此移民垦荒,并设置了三郡四十县,以之为关中屏障。可惜秦末战乱,胡人乘间再占河南地,牧马长城。中国无此屏障,则强邻逼处,势难苟安。孝文皇帝时,胡人大举进犯,前锋直逼甘泉,京师震动,数月戒严,原因即在于此。”
“陛下再看北面这道长城,建于大河之北,直抵阳山[20]。阳山之北即匈奴之腹地,单于庭亦在此处。由此形势一目了然:河南地属我,则我有大河与两道边塞为屏障,胡人势难南下牧马。且逼近匈奴腹地,势成其肘腋之患,反之亦然。臣所谓必战之势,指的就是河南地势在必争的这种地位。谁占据了这里,即可制敌而不为敌所制。”
王恢兴奋起来,言辞辩给,滔滔不绝。
“匈奴失了河南地,其腹地仅阳山一道屏障,形势由安转危,朝廷则可相机攻逐之。匈奴势必将王廷迁移至漠北,失去了漠南这片膏腴之地,其国力必衰,久之,绝难再为患大汉。”
这番形势的分析,令刘彻大为折服,也坚定了他与匈奴开战的决心。可兴奋之余,马的问题依然存在。“诚如君言,汉家与匈奴不能两立。可朝议主和,且以祖制不宜为说,而马匹不足,又奈匈奴何?”
王恢胸有成竹,应声道:“礼乐之大法,五帝三王也不相沿袭,何况和亲乃先帝不得已之举,因时因事制宜而已。况且臣所言反击,非发兵塞外,而是诱敌深入,在自己的地盘上打。”
“诱敌深入?怎么说?”
“朝廷事先调集大军设伏,再将匈奴诱至塞内,关起门来打狗,我军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如此单于可擒,匈奴主力亦可一网打尽。”
刘彻摇头沉吟道:“匪夷所思。”随即又目光灼灼地看定王恢:“那军臣也是久经战阵之人,会那么乖乖地入彀?你拿甚诱他动心?”
“有了这个人,臣料定军臣一定会动心。”王恢从怀中取出一卷写满了字的细麻帛书,呈给皇帝。
一望而知,帛书是用扯下的袍襟写就,内容杂乱,大意是愿意献计诱擒匈奴单于,以赎死罪。落款署名聂壹。
“这聂壹是甚人?何以带信给你?”
“这个人是雁门郡的豪强,出身于驵侩[21]世家,生意做得很大,家财豪富。他既做边塞关市的牲畜买卖,也背着官府与匈奴阑出[22]交易,数月前被逮,下入狱中,依律当弃世。臣数年前巡边时与之相识,他知道臣职掌四夷,故托人关说。”
“他有何能为,可以诱致军臣?”刘彻盯着王恢,问道。
“这聂壹往来出入边塞多年,不仅与胡人相熟,而且极得军臣的信任。臣以为,他献的这个苦肉计可以行得通。”
刘彻细读帛书,也被聂壹这个大胆的计谋打动了。原来,聂壹提出,只要朝廷赦免其死罪,他愿诈亡匈奴,立功赎罪。他的计谋是:以官府治罪为由,亡命匈奴。取得军臣信任后,游说匈奴入塞掳掠。他则回城作内应,斩杀马邑县令,开门迎降。马邑为雁北要塞,一旦失守,汉之边防如同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雁门、太原这两个最富庶的边郡门户洞开,军臣既可饱掠一番,又能重创汉军,这个前景,无疑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而要实现这一点,军臣必得携大军深入塞内数百里。汉军则可以逸待劳,一举全歼匈奴主力,从此确立优势。这样的机会与前景,是太难得了,刘彻竟不敢相信。
“这个聂壹,靠得住么?”
“臣以为靠得住。此人信守然诺,在江湖上是有名的。况且还有其数百口男女族人的性命在官家手里。”
如此,他不能不动心。刘彻站起身,在殿堂内踱起步来,面色如常,可心潮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汹涌难平。他记起父亲一再对他讲起,要他牢牢记住的往事:高皇帝被困白登山,不得已而与匈奴订立城下之盟,深以为耻;高祖薨逝后,冒顿单于竟致书调戏高太后,而太后忍气吞声,卑辞厚礼以谢冒顿。文皇帝、景皇帝之时,匈奴连年寇边,单于国书自夸“天地所生日月所置”,故意侮慢汉家天子。乃至朝廷迫于匈奴的淫威,以亲姊妹出塞和亲,更是自己少时经年不解的隐痛。这一切令他痛苦的耻辱,果能由此一战而洗雪,他还犹豫个甚!他停下来,望着同样兴奋的王恢,问道:
“军臣若来,你以为他会带多少人入塞?我们又要多少人,方能置敌于死命?”
“匈奴地域辽阔,由单于、左、右贤王分三大部统驭。胡人掳掠,与者有份,臣以为,军臣不会倾国出动,而会以本部精骑自行出击。如此,当在十万人上下。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我军有备而战,以逸待劳;又可绝其归路,断其辎重,敌孤军深入,发觉中计,军心必乱。如此,有三四十万汉军,足以制敌了。”
“三四十万,三四十万……”刘彻摩挲着双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切莫忘形,切莫忘形,决定大事时一定要冷静,要周全。”他暗自叮嘱自己,容色渐渐如常。他看了眼在一旁侍候的郭舍人,问道:“郭彤,这件事你怎么看?”
“奴才一向侍候陛下,于军事一窍不通,无从置喙。”
“你但说无妨,朕想要知道的正是外行人的想法。”
“奴……奴才”,郭彤口中嗫嚅,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看来,皇帝是铁下心要与匈奴开战了,自己人微言轻,可如此大事,提醒皇帝小心决断是不会错的。一念至此,话即脱口而出了。
“能捉住单于当然好。可这么大的战事,几十万人调往雁门,难保不走漏风声,消息一泄露,军臣还能上钩么?陛下三思,还是与各位大臣商量个妥当的法子为好。”
刘彻摇首道:“事以密成,这你说得没错。可谋及众臣,知道的人越多,消息走漏得愈快。这件事情,眼下只有朕、大行与你三人知道,绝不可外泄,你二人记住了?”
二人顿首答应。刘彻命郭彤将虎符取来,一一交代给王恢。当晚王恢奉诏持节出京,名义上是巡边,暗中则负有诏令各边郡的主将厉兵秣马,准备大战的使命。同时王恢还受命坐镇马邑,亲自监督实施聂壹的计谋。待一切毕备,他才会对大臣们公开这件大事。想象着众臣得知此事时惊愕的样子,刘彻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