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惜春院最华丽的厅堂,薛涛仿佛一个局外人,飘飘然遁入另一世界,遁入与父亲秉烛读书的少年时。
父亲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她便说,可离,非道也。父亲说,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她便说,故君子慎其独也。父亲问,熟读《中庸》,知不知晓其中的意思?她说,读多了便知道,心中有天地,不为外物欺,不受同遭环境影响,也不因他人的行径改变自己的行事作为,那才是真君子。
想那时,父亲年逾不惑,目光仍澄澈简单,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他望着窗外,园中那棵梧桐总是安然静立,风雨摇撼不得。父亲说,君子慎独,最难做到的是慎心,慎心便是为人诚挚,人前人后绝不两样;面对酒色财气,做到吾心有主,面临物欲诱惑,方可不为所动。
薛涛记忆力太好,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父亲口中的字字句句和他说话时的神情。午后,清晨,他们喝茶、论道,那时她还未真正看过人间冷暖,父亲便把天地间的事理说予她听。她一直以为普天下的大多数人都怀着与父亲相同的意念和信仰。
直到这一天猛然发现,现实并非如此。她根本分不清眼前种种,哪些是假面,哪些是伪装。发了一会儿愣,张兆鹤忽地来搂她肩膀,她本能地往旁边一闪。
“你,你干什么?”从未有人对她如此轻薄。“害什么羞啊,薛家妹妹!”张兆鹤笑呵呵的。“你……”薛涛看张兆鹤挤到自己身边,他怀里的姑娘在一旁
落了单,觉得甚是蹊跷,只说:“快坐回你的席位去!”张兆鹤却不理睬她,问:“你怎么不穿新衣裳,那身花蝶刺绣衫?那可是我选了一上午的。”薛涛一听,明白过来,原来并不是林妈妈大方。她满不在乎地说:“那套衣衫,林妈妈午饭时拿给我了,我赏了我家侍女,谢您。”
张兆鹤猛地探过头来,重重呼了口气,“你!”他满嘴酒气,已然半醉了,又说:“也罢,也罢,你穿什么都好看!”
薛涛受不了他这副醉汉模样,正色劝他:“请张公子快回原位坐好。小女的衣饰怎好叫您多费心呢!”
哪知这张公子不依不饶,叫道:“别这么见外嘛!过两日,你就要到我府上伺候的!早晚是我们张家的人,害什么臊!”他又往薛涛身边凑了一凑。薛涛浑身一抖,闪电一般迅疾地站起身来。心里道,他在胡说什么?都是哪门子鬼话?听了这话,薛涛一句也不想多说,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
这么一站起身,大家目光倒是都集中在她身上。刘刺史说:“娘子,做什么?要唱个曲儿吗?”众人皆笑起来,有的商户喊道:“好啊,表演一个!从前只听闻薛涛的诗句,还没听过薛涛唱歌呢!”
薛涛站在厅中,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窘极了,这时候竟有乐坊的姑娘道:“薛娘子是眉州才女,在乐坊,有什么乐器是她没练过、不晓得的?今日,就来一段琵琶曲,给大家解解闷!”说话的,正是薛涛同院的萧娘子。她笑吟吟地坐在刘刺史身边。
薛涛抿了抿嘴唇,怒气直冲头顶。她从未在乐坊习乐拨琴,也从不着女装,就是不想在酒宴上以声色侍人,这萧娘子与她见面向来是客客气气,何以在此刻火上浇油?她难道料定自己不会乐器,想要出自己的洋相不成?薛涛压住火气,定了定神,昂首朗声说:“琵琶曲也不稀罕,就请院中管事,取箜篌一用。”
就这么坐在大厅中央的软毯上,薛涛素面素服,奏起一曲《听蝉》,起初是柔调,高潮处大气磅礴,曲终收尾干净利落。
一曲作罢,萧姑娘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门外庭院中,不少客人、乐匠驻足聆听,只不知这一曲是何人所奏。经这一曲撩拨,室内那些男人们更是心弦一颤。薛涛见张兆鹤被拉回原位,也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去,这时两三名眉州商人不谋而合地站起身,和刘刺史商洽起来。他们都对这含苞待放的妙龄美人兴趣浓厚。
“不急,不急,薛娘子的事儿,我们回头慢慢细聊。”刘刺史忙着打哈哈,笑着起身。为躲过这几位半醉的财主,他急着喊贴身家仆陪他去茅厕,一边走一边口中嘟囔,“都喝醉了,和我说什么说?要谈,清醒的时候再来谈。”穿梭于惜春院后院僻静的长廊,家仆道:“薛姑娘今日的演奏,真可谓是艳惊四座!那几个金主动心了吧?”
“呵,我原是小瞧了她!”
“那您还是要筹备着,送她去成都?”
“我又不傻!守着这么一棵摇钱树不好么,干吗送她去成都?”
“不也是为了大人将来的仕途吗?”家仆看看四下无人,轻轻说。
“仕途?咱们费了多少银两才捐得这个官儿,总得先把本儿捞回来!”刘单撇了撇嘴,“再说了,到如今,这薛涛跟我不过打了两三次照面,次次话不投机。”
“还真是,您刚才没看见她那张哭丧脸!”
“我跟她,不说结下交情,不结梁子就算不错了。送去成都,岂不是称了郑汝元的心?若这姑娘一朝得势,攀上达官显贵,能有我什么好果子吃?”
“大人说的极是,过两日,先将她送到张府,好好调教调教,也好把张兆鹤应允的那些布帛,攥到手里。”
“啧啧,说话可得小心!”刘单又看了看四周,说道。
待刘大人重回宴席,张兆鹤忙不迭地过去敬酒。大家又吃吃喝喝了一阵,惜春院安排鼓乐大家顾长颐前来表演腰鼓。伴着鼓声,刘大人唤薛涛到前面来。
“薛娘子,今天箜篌奏得不错!回去了我跟王司马说说,有重赏!”刘单居高临下地说。
“谢大人!”薛涛拜谢道。
“大后天,丽水河那边的张府有宴会,你也去表演吧!到时候他们会派人到乐坊接你。”刘大人说。
薛涛只觉晴空雷动,刺史大人居然提出此等不像样的要求,难道,真如张兆鹤所说……
薛涛连想都不敢想,她努力理理思路,小声道:“为何……大后天?大人,小女可否告个假?”
刘大人沉下脸,他身边的家仆先发话了,“怎的,区区官妓,还要跟大人讨价还价不成?”
“欸,怎么说话的,吓着小娘子了。”刘大人转脸向着家仆,然后又对薛涛说道:“薛娘子,到时候会有人按时接你,请你预先准备妥当!”
薛涛原地站着,垂头揉搓衣襟,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却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此时只想冲回家去闷头大哭,但是自己已应了官身,哪里有后路可退!一时间身子一软,跌在地上。
这时鼓乐停了,顾师傅不再击鼓,而是上前几步,在刘大人面前拜了一拜。
“大人!小民在乐坊也教授过几位姑娘,只知道乐坊中人都是官家的人,怎地还要去商家侍奉?”
“这奴婢简直……刘大人说话,有你一个贱奴插嘴的份儿吗?”刘大人的家仆越发猖狂。
“大人息怒,小的心中好奇,只想问个说法。”顾可颐仍无退缩之意。
刘单霎时间,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凶相显露。不过瞬间他又变了脸,佯装平静地瘪了瘪嘴,笑了。“这位师傅,张府引了活水,园林甚美,我们要在那里接待梓州来的官员,请娘子过来表演,有什么不妥么?”这时,薛涛虽颓然坐在地上,却捕捉到了刘刺史方才那细微的表情,她打了个寒战,又觉可憎,又感害怕。
刘单则又向家仆望了一望,那家仆道:“来人,这儿都是些什么不懂规矩的闲杂人等!快快拉下去。”
顾师傅也不等人来拉,鼻子“哼”了一下,腰鼓一甩,皱眉看了看伏在地上的薛涛,无奈地退出大堂。
明白多说无用,薛涛恢复了点力气便站起身来,贮泪回座。而在座众人都明白顾师傅触了刺史的霉头,无人再为薛涛申辩。只有余遥,他这会儿已经是醉酒微醺、目光闪烁,但仍欠了欠身子,道:“薛涛诗才甚佳,箜篌并非……非她所长。与其表演,不如让她在闺中多写些词曲!”
而刘单哪肯退让,他眯着双眼瞅了瞅余遥,冷冷道:“余司户喝醉了。来人,送司户到偏厅歇一歇!”
余遥忧心忡忡地望了望薛涛,一屁股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人上来搀他退下,他却不肯,只趁着醉意将膀子一甩,醺醺然喘了几口粗气,自斟自饮又干了一大杯。饮罢酒,便一头趴倒在身前的案子上。
此时,大厅之上,四面八方投来的都是冷冰冰、看笑话的眼光。薛涛目不斜视地端坐着,掸了掸衣袖,从一大桌美味当中捧起白瓷碗盛的白米清粥,心无旁骛,吞下一大口。不发声,亦强忍着嘴角的抖动,只有泪珠啪嗒啪嗒滴落碗中。流泪的时候大口吃饭,那是提醒自己,无论多难都要撑下去。
她永远牢记这一天,牢记这一天深陷暗穴的绝望;父亲在狱中,定是比自己此刻更觉悲凉,他定想讨个说法,除去莫须有的罪名,可惜天不假年,未能如愿。
这些有形、无形的目光中,到底哪一道是刺在父亲心口的那把利刃?
她发誓要把那隐藏在暗处的假面败类揪出来,还父亲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