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哥是个勤快人,到了竹林寨以后,主动充当起了杂工。早上帮助白头老爷爷扫院子,晌午帮助厨子阿嫲做饭,晚上给师父烧洗脚水端过去让师父泡脚。做这一切,哑哥没有任何企图,完全是出于勤劳的本能。如果非要给他的勤谨、殷勤找一点儿物欲化的理由,他是出于感激,感激师父收留了他们,感激师父给他们吃住,吃人家、喝人家、住人家,给人家出力干活在他看来是分内的事,他不但要去做,还要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有两次,师父对他投来赞赏的目光,还有一次,师父捏了捏他的肩背、胳膊,哑哥不知道师父的意思,连忙绷起肌肉,用形体语言告诉师父,自己体格健壮,多干活没问题,多干活是应当的。师父到屋里叫哑哥的时候,哑哥正在羡慕地看着红点读书。他因为聋哑,又从小没了爹妈,所以根本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对那些能够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阅读的人羡慕到了崇拜的地步。
师父进来招呼他,哑哥连忙跟着师父来到了正屋,于是他看到了那个红脸膛的老头儿。师父做了个手势,哑哥明白这是让他问候客人,连忙弯腰鞠躬,嘴里咿咿呀呀地嘟囔了一句。别人听不懂,他却已经尽了问候的责任。师父对他说了些什么,又对红脸膛老人说了些什么,红脸膛老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又起身走过来在他的肩膀、胳膊上捏了又捏,连连点头。
他们做这一切哑哥都不明白,傻傻地站在那儿任人摆布。红脸膛老人起身向师父告别,师父示意让哑哥跟着他走,哑哥以为师父是让他送送客人,便跟着老人朝外面走,师父却也跟了出来。到了鱼脊梁,哑哥停步不前,师父示意他跟着红脸膛老人去,哑哥这才明白,师父是要他跟着红脸膛老人走,这就意味着师父不要他了,也意味着要和六爪女、红点分开。这是他绝对不肯接受的安排,立马扭头就跑,嘴里叽里咕噜地抗议着。
师父返回头追上他,给他解释着什么,他却又听不懂,紧张慌乱地告诉师父他不愿意离开这儿,不愿意和六爪女、红点分开。他的话师父却也听不懂,两个人站在那儿指手画脚、喋喋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红脸膛老头儿站在鱼脊梁上看到他们争执不休,返回头又对师父说了些什么。师父看看哑哥,对红脸膛老人躬身施礼,红脸膛摆摆手,两个随从过来,扭了哑哥二话不说,就将哑哥给带走了。
六爪女跑到山上瞎逛,回到寨子里才听说哑哥被红脸膛老人带走的事儿,顿时大怒,冲到师父的屋里找师父大吵大闹:“你不愿意养活我们明说,我们到外面讨饭做贼都成,你凭啥把哑哥送给别人?啥时候把我们也送给人呢?你赔我哑哥,赔我哑哥!”
师父站在书桌前写字,任由六爪女嚷嚷,置之不理。六爪女急疯了,气疯了,恨不得拿出过去对付爹妈的手段躺到地上打滚,如果不是意识中残存的理性提醒她师父不会吃她那一套,她真的会就地打上一百八十个滚。
六爪女嚷嚷了一阵,换气的空当,师父问了她一句:“你是希望哑哥一辈子给别人干杂役,还是希望哑哥有出息?”
六爪女说:“我当然希望哑哥有出息,可是你凭啥随便就把哑哥送人了?”
师父说:“你既然希望你的哑哥有出息,那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再聒噪可别怪我不客气了。”说完,用手中的毛笔朝六爪女脸上点了过来。六爪女虽然还小,可是女人怕丑的本性却是天生的,深怕师父将她的脸画成花猫,往后退了一步。师父另一只手伸过来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六爪女感到就像有座大山压将过来,不由自主地朝后面连退不止,脚后跟绊到了门槛上,一个倒栽葱摔出了门外。
师父把门关上了,六爪女伤心极了,无奈极了,站在师父的门外呜呜咽咽哭了半晌,没人搭理她,跑去找红点。红点趴在床上正抱着《水浒传》如痴如醉,六爪女给他说哑哥被师父送给红脸膛老头儿的事儿,红点嗯嗯哈哈应付着,一点儿也没有同情、留恋、悲伤之类的六爪女潜意识里需要的情绪配合。六爪女很生气,跳到床上朝他屁股狠狠跺了一脚,跑出门外,心里暗暗决定,从现在开始,再也不搭理红点,同时为自己要把师父的金算盘据为己有的行为增加了一条道义理由:算作对他把哑哥送人的报复。
六爪女对师父还是畏惧的,她也明白,现在能够住在竹林寨享受这免于饥饿寒冷的安宁生活,避开赖老爷的追杀,全靠师父收留,所以,尽管师父把哑哥送出了寨子令她痛恨、气恼,可是真的跟师父彻底闹翻她也没那个勇气。
日子过得很快,六爪女的气消散得也很快,虽然仍然会常常想念哑哥,却也渐渐接受了她无力、无法改变的现实,习惯了没有哑哥的生活。只是她现在更加孤单寂寞了,红点整天埋头书中,没心思陪她玩,胡子、黑子那些人三天两头跑出去忙碌一些六爪女不了解的事情,他们一走,整个寨子就变得寂寥空寂。师父一向也不太搭理她,对她基本上是放养,只要她有吃、有喝、有睡,别的事情一概不过问。
六爪女有的时候会觉得很无聊,寨子内外她已经跑遍了,摸透了,再也没了寻幽探胜的兴致。这天待着实在无聊,听到师父又在叮叮当当地打算盘,便跑到师父的门外去看。师父这天可能高兴,也可能不高兴,反正情绪没在正常的范围之内,这是六爪女判断的,因为师父打算盘的时候使出了新的手法,两只手轮换着打,一会儿左手,一会儿右手,两只手相互轮换,左右翻飞,有一阵儿他还两只手同时拨打起算珠,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连成一片,活像瓢泼大雨击打在锅盖上。这也是六爪女的生活感受,有一次她在外面疯,碰上大雨,就跑进附近人家避雨,看到人家的灶房没人,就揭了人家的锅盖顶在脑袋上往家跑,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铁质锅盖上,好听极了。师父两手同时拨打算盘的时候,既像两只鹞子在争食,又像琴师在演奏,六爪女一时看呆了,对那个金算盘更是馋涎欲滴,似乎只要她拥有了金算盘,也就能够像师父那样用双手在算盘上演奏出动人心魄的乐声来。
红点很快看完了《水浒传》的前两册,看闲书很容易让人着迷,这部书分为上中下三册,要命的是红点看完中册的时候正好是夜里。阅读的兴奋点被激活之后,很难马上休止下来,现在刚刚读到军师吴用正和梁山上的好汉商量着去救宋江,却没了下文。红点心痒难熬,后悔自己没有一次把全套《水浒传》拿出来,忍不住就去撞大运,从屋里出来朝师父住的正屋踅过去,满心盼望着师父还没睡觉,能够从书房里把《水浒传》没读的部分拿出来。
与此同时,六爪女也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白天师父左右开弓拨拉算盘的情景不时在她脑海里显现,她实在太想占有那个金子做成的算盘了,她用各种理由暗示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同时也设计着各种方案,能把师父的金算盘据为己有,却还能逃避师父的追查。
山寨中,每到晚上便万阑俱寂,任何一点儿响动都逃不出六爪女的耳朵。这个时候,她听到红点拉开房门,走到了院子里。刚开始她还以为红点是要去厕所,也没有在意,下意识地听着他去厕所以后的动静,并且在心中涌起了恶作剧的冲动:或者偷偷跟出去,在他正方便的时候,朝厕所里扔一块石头,吓唬他一下;或者趁他方便的时候,偷偷把厕所的门从外面拴上,让他在厕所里闻一晚上臭味儿。自从哑哥走了以后,六爪女对红点一直有气,她认为那天自己不在,师父送哑哥走的时候,如果红点能出面阻拦,或许师父就不会送哑哥走了。即便红点不敢出面阻拦,哪怕冲山上喊几声,通知她,她及时赶回来,说不定也能拦阻师父,免得哑哥被送走。而且,红点现在沉溺在书本之中,对她置之不理,过去跟她形影不离、漫山遍野疯跑的红点,现在竟然成了书呆子,这个事实也令她难以接受。
基于以上缘由,六爪女时不时地会给红点制造一些困扰。一次,她将从山上抓到的好几只山老鼠塞进红点的床底下的木箱里,老鼠在木箱里抓挠了一夜,红点被吓得一夜未睡,到处嚷嚷屋里有鬼,还是胡子出面帮他把箱子里的老鼠揪了出来,交给灶房做成了老鼠干。还有一次,她晚上睡觉前把红点的房间门从外面闩上了,半夜红点要拉屎,出不来,只好拉在了屋里。至于吃饭的时候偷偷给红点碗里扔一块石子儿,看到红点被硌得龇牙咧嘴和趁红点不察觉的时候偷偷在他住的屋子门扇上放一盆水,红点进出一推门水就会将他浇成落汤鸡之类的事情,六爪女做起来更是乐此不疲。
六爪女听着院子里红点的脚步声,还在犹豫是不是趁他在厕所里的时候做点儿恶作剧出来整他,红点却主动打断了她的兴致。六爪女惊讶地听了出来,红点并没有到院子后面的厕所去,他走到了师父住的正屋门前站住了。六爪女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透过窗棂的缝隙朝外面窥视。
红点站在师父的屋外,想进又不想进,踌躇不决。片刻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踏上师父门前的台阶,伸手轻轻推了推师父的房门。在一旁偷觑的六爪女也惊讶了,师父的房门竟然一推就开了。原来,师父晚上是不闩门的,而且推开门时也没有一点儿声响。看样子,师父的门轴里没有少上油,估计师父也怕睡着了有动静惊醒好梦。
红点站在已经推开的门外犹豫片刻,终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片刻之后,他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借着朦胧的月光,六爪女看清了,他手里捧着两本书。可能担心关门发出声响,也可能太急于回去看书,红点并没有将推开的门再关上。
红点回到了自己屋里,过去他和哑哥住同一间屋子,现如今哑哥走了,他就独自住在那间房子里。六爪女突然冒出一个有点儿不讲道理的想法:红点能半夜进到师父屋里偷书,自己凭什么不能也乘机进去,把那把令自己日思夜想的金算盘偷出来?六爪女是一个想到就做往往不计后果的女孩儿,脑子里一旦有了这个不太靠谱的主意,在她那儿马上就要转化为靠谱的行动。她悄悄爬了起来,出溜到地上,两只脚在黑暗中划拉着找鞋,转念一想穿鞋弄不好会踩出脚步声,便索性连鞋也不穿,悄悄推门出来。到了师父门外,她不像红点那样犹豫不决,停都没停就蹑手蹑脚地进了师父的屋子。
据她所知,师父打算盘一般都在书房,便转向了左手的书房,进门之后东张西望、东翻西找了半会儿,却没有见到那把令她魂牵梦萦的金算盘。她又回到了堂屋,心里非常失望,此时,她的贪婪已经到了欲罢不能的状态,她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因为,今天晚上红点也进了师父的房子,即便师父发现算盘没了,也有红点在前面顶杠。
六爪女又踅进了师父的卧室,一进卧室她就心花怒放了,那把让她心痒难熬的金算盘就在师父床头的小桌上。六爪女悄悄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算盘。算盘比她预想的重得多,她抱着算盘小心翼翼地朝外面退,一直到退出了师父的卧室,她才长吁了一口气。她正要出门一走了之,却听到师父在卧室里说了一声:“不管你拿了什么,出去的时候把门带好。”
霎那间,六爪女呆住了。
六爪女的苦日子来了,她被关在自己的屋子里,门外上了锁,师父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反而说既然她那么喜欢算盘,就一定要教会她打算盘。师父教她打算盘的方式也非常温和:每天必须背会师父留给她的功课,功课就是背九九乘法口诀,这对六爪女来说太简单了,仅仅两天时间,小九九就被她背得滚瓜烂熟,师父考她的时候,她甚至从师父脸上看到了一丝赞赏,这让她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