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爪女经常会坐在冠豸山的峰顶,遥望山脚下远处的连城县。小小的县城从山上望过去就像随时会变幻色彩的拼盘。晨光照耀在县城时,县城里的屋宇活像沾了水的鱼鳞阴暗分明;中午时分看过去,县城就像盛在盘中的碎银闪闪发光。六爪女最喜欢傍晚时分的县城,从山上遥望下去,落日的余辉就像技艺高超的画师,将小小的连城县涂抹得金碧辉煌、轮廓清晰,似乎每一幢房屋、每一棵树木都是画师精雕细刻出来的作品。
六爪女对山脚下那座小小的县城充满了向往,可是迄今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去过。她从小就生长在山里,赖家土楼就是她心目中最为壮阔的建筑,后来到了竹林寨,却进入了一个更加封闭的山野生活,长这么大,陪伴她的除了山水草木,就是鸡鸭犬豕,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的乡村就是她生活的全部。然而,那座县城的繁华街市在她的眼前展现出了一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那城里的人,那城里的房子,那城里的街道,让六爪女心中充满了憧憬。
俯瞰着似乎并不遥远的县城,六爪女还会想,红点现在在那座县城里干什么?是老老实实读书,还是跟过去一样有事没事就逃课跑到热闹繁华的街上瞎逛?由红点她还会想起哑哥,哑哥也早就离开了竹林寨,被师父送到了一个叫培田的地方,跟一个姓吴的武状元学武,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据说,培田在县城的西北方向,跟竹林寨中间隔了县城,六爪女有时候甚至想偷偷跑下山去,到县城去找红点,然后再跟红点去找哑哥。三个人一起从老家跑出来,掰着手指头算算,已经有三个年头了,他们三个分手也已经将近三年了。然而,六爪女也就是想想而已,她既不知道路,也不知道红点和哑哥落脚的具体地点,即使她都知道,她也离不开。现如今,竹林寨里除了师父,她似乎成了竹林寨的当家人,寨子里做的是贩私盐、倒山货的生意,都要她盘算打点,甚至那一大帮人的吃喝拉撒,都要她安排处置。
难得有了闲暇时间,她就会偷空出来,翻越那座陡峭如鱼脊梁的山路,攀上冠豸山的顶峰,一个人静静坐一会儿。四野群峰肃穆空灵,遥远却又历历在目的街市,还有对红点、哑哥的思念,成了她纾散郁闷和惆怅的解药。如今,六爪女过往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鲶鱼背已经如履平地,竹林寨和连城县城中间隔着冠豸山,一个在山的东面,一个在山的西边。如今,六爪女懂得了做生意进货、出手、支付、收款的种种门道,学会了记账、看账、算账,也习惯了指使差遣旁人动腿去落实她脑子里关于生意、吃喝、调节纠纷等的一切事务,以至于师父有时候都会心疼地说:“昭女小小个女人家,比寨子里任何一个男人都累。”
胡子、黑子、条子,以及后来相熟的豆子、秃子那伙贩私盐的粗莽汉子们对六爪女也变得言听计从,就好像他们天生就是六爪女的伙计。过去曾经吓唬她要拿她和红点、哑哥打牙祭充饥的往事现在成了流传在伙计们中间的笑话。每到胡子、黑子和条子干了什么糗事,别人都会说:“成不成?该不是真的吃了娃娃肉吧?”
现如今的一切并不是六爪女有意为之,在不知不觉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变成了竹林寨事实上的二当家。初到的时候,六爪女干的最糗的一件事情就是偷师父的算盘。师父有一个算盘,是用金子制成的,包括算珠也都是一粒粒光滑溜圆的金珠。师父每天都要打算盘算账,叮叮当当清脆的算珠声音听上去格外悦耳。六爪女特别钟情于那个金光闪闪的算盘,尤其是拨打起来清脆悦耳的算珠,更是让六爪女心醉神迷,她千方百计想据为己有。这也是六爪女的毛病,如果喜欢上了什么,不千方百计搞到手,就会日思夜想,心里就像揣了一窝小老鼠,百爪挠心。
按照师父的意思,六爪女、红点和哑哥被安顿在师父住的后院。六爪女是女娃娃,享受特殊待遇,独自住了一间厢房,哑哥和红点合住在东厢房,师父住在正房。前院还有很多房子,胡子、黑子、条子那些伙计们就住在前院。
师父和六爪女、红点、哑哥每天的伙食由一个面目黧黑、粗手大脚的阿嫲负责,伙食极为简单。每天早上是地瓜稀饭、笋干、番薯干和糯米糕;午饭是糙米干饭,用来下饭的也就是笋干、肉干、青菜汤,有时候会增加一盘炒鸡蛋、咸鸭蛋,算是改善生活;晚餐一般是米线糊糊、炒面线或者芋泥糕,佐餐的仍然离不了笋干、腌萝卜。在后院吃饭的除了师父、六爪女、红点和哑哥,还有白头阿公。院子内外的卫生由那个满头白发的老阿公负责,此外他好像还负责看大门。每天早上扫完院子,白头阿公就坐在院门外的石墩上发呆,到了吃饭时间就进来吃饭,吃罢饭就又会到院门外的石墩上发呆。
其他人不跟他们一起吃饭,另外有人给他们做,每日早中晚吃饭时分,寨子东头的大鼓就会敲响,胡子、黑子、条子、豆子、秃子几个伙计就会朝偏院集中,然后偏院里就会传出惊天动地的咀嚼声。很多人一起咀嚼发出来的声音极富有诱惑力,不论吃什么,听到那种动静都会觉得他们在吃山珍海味。
六爪女被清淡寡味的伙食刮得肠子空了,也是出于好奇,曾经跑去探查他们吃什么。到了偏院之后,几个汉子聚拢在一起进食的场面令六爪女惊诧不已。只见院子中间摆放着一口大缸,五个汉子车轮打转一般轮番跑到大缸跟前朝粗陶海碗里舀稀饭,另外一个大筐摆放在大缸的旁边,筐子里是蒸熟的红薯、芋头、南瓜,伙计们舀满了稀饭,就会随手从筐里捞一堆红薯、芋头、南瓜之类的吃食,然后蹲在房廊下面狼吞虎咽。正经粮食是糯米糕或者粗面馒头,可是不能随便敞开吃,要由轮值的伙夫分发,拳头大的馒头或者糯米糕,每人两个,多了没有。
这些人吃饭的场面令六爪女惊愕之余又感到好笑,不由得想起了赖家土楼的猪圈。赖家土楼把猪圈盖在土楼外面朝阳的地方,每到喂猪的时候,送猪食的人用木棍敲敲猪食槽子,猪们就会一拥而上,你争我抢,狼吞虎咽。猪吃食的时候搞出来的动静跟伙计们吃饭的时候搞出的动静很相似。喝汤时同样呼噜呼噜,波涛汹涌,像极了冠豸山上的瀑布飞流直下敲击深潭的轰鸣。咀嚼的声响就更像了,这些伙计好像都是猪托生的,吃起东西来吧唧吧唧的,一起咀嚼的动静如天降暴雨时震耳欲聋的雷声一般。
六爪女有了这种感觉之后,便在伙计们进餐的偏院大门上用师父的大黑墨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圈”字,还画了一个大圈把“圈”字围在里边。伙计里唯有胡子略略识字,把猪圈的“圈”字念成圆圈的“圈”字,大家纷纷纳闷,不知道谁在门上写上这么一字是什么意思。六爪女看到自己表达的意思别人没有懂得,觉得没趣,就把在“圈”字外面画的那个圆圈上,填上了猪耳朵和猪嘴。
看到伙计们吃的还不如自己,六爪女虽然吃的也不怎么样,可是毕竟还有笋干、咸鸭蛋或者豆腐干之类的下饭菜,伙计们就是干吃主食,六爪女心理平衡了,对伙计们的吃食没了兴致,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师父的金算盘上。
在竹林寨住了些时日,六爪女算是明白了,胡子他们口中的师父,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师父,那也不过就是个称呼而已。实际上,师父并没有给这些伙计们传授任何武功文事,他更像是一个家族的当家人,那些伙计就是家族里的成员。或者他是一个做生意的老板,那些胡子、黑子、条子、豆子、秃子之类的人物就是他手下的伙计。他既是竹林寨的寨主,也是生意的老板。对于师父的身份,六爪女没有心思去追究、界定,反正她知道师父是这里最大的、说话最算数的人就足够了。师父整天除了看书、写字、打算盘,看不出他还有什么别的本事,这也渐渐淡化了六爪女与他初会时的敬畏感。六爪女很爱听师父打算盘的声音,金属叮当作响,很像赖家土楼碉楼飞檐上悬挂的风铃。那时,每当风起,风铃摇出来金属乐音飘荡在四野,令人遐想、催人沉迷。师父拨打金算盘的悦耳声音,跟浸入六爪女灵魂的音乐碰撞出了强烈的共鸣。
六爪女还特别喜欢看师父拨打算盘的样子。师父的手指修长、灵活,拨打算盘珠子的时候,手指就如灵蛇般上下翻飞,疾若闪电、快若流星。金光锃亮的算珠随着师父的手指前后摆动,就如蚊虫掠眼、疾雨飞溅,令六爪女眼花缭乱、心神飞扬。六爪女设想,如果自己有了一把金算盘,也像师父那样拨打起来玩耍,将会是如何畅意、快活,而且,这把金算盘肯定非常值钱。于是,将金算盘据为己有就成了萦绕在她心头难以驱除的欲念。
机会来于红点偶然的发现。红点到了寨子里以后,跟在家里时候相比,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整天跟六爪女在一起玩耍,他迷上了书。师父住的正房很大,隔成了三间屋子。中间是一个堂屋,靠墙摆着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平时来了客人或者跟伙计们商量事情,都在这个堂屋里。师父睡觉的卧室在右手的侧房,左手的侧房是师父平时看书、写字的地方。后来六爪女和红点才知道,用来看书写字的屋子叫书房。师父的书房靠墙摆着整排的竹子书架,上面摆放着账本和一排排的书。刚开始红点还不敢动师父的书,可是又耐不住书籍的诱惑,经常站在书架跟前流连。直到师父来了客人那天,红点才获得了师父的首肯,可以任意读书架上的书。
那天来的客人年龄很大了,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可是红润的脸上却连个皱纹都看不到。客人的身份显然很尊贵,因为他还带了两个随从,随从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的身后,六爪女偷偷评价说,那两个随从就像土地庙里土地爷爷身旁的两尊小鬼。说这话的时候,六爪女的声音大了点儿,把红点吓坏了,狠狠跺了她一脚。就连师父对这个红脸膛的老头儿也十分恭敬,把老头儿让在了上座,然后亲手给老头儿泡茶,说话也是点头哈腰的。
红点看到老头儿和师父聊得投机,便踅进师父的书房贪婪地看着书架上的那些书。红点最想看的是《水浒传》,过去读私塾的时候,先生把《水浒传》这一类书列为“闲书”,绝对不允许学生们看,如果发现哪个学生看《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的“闲书”,先生一定会打手板,而且还会告诉家长。红点喜欢听书,镇子里有个书场,每次跟他爹到镇子里卖柚子、药材,他爹蹲在街道上做生意,他就跑去听书。《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将的故事他断断续续没少听,却从来没有机会从头到尾听个完整。此番到了竹林寨,从师父书房里看到了《水浒传》,他便馋涎欲滴,几次三番想张口朝师父借出来看看,却一直不敢张嘴。过于谨小慎微历来是六爪女看不上红点的一点,却也是六爪女能够管得了红点的原因。
红点探头看看师父,师父正和红脸膛老爷子聊得投契、忘怀,便伸手欲取书架上的《水浒传》,却不料书架上的书挤得很紧,他往外一抽,其他书稀里哗啦一起跌落下来。红点本来就胆小,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把他吓坏了,连忙蹲下去捡书,想把书重新放回书架码好。
“你要看书吗?”师父的问话惊得他立马站了起来,刚刚拾到手里的书又掉到了地上。
“要看就看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干啥?”师父扔下这句话转身又回去跟红脸膛老头儿聊起天来。
红点愣怔半会儿,这才明白,师父并不反对他从书架上拿书看,顿时欣喜若狂,手忙脚乱把书摞回书架,然后捧着那本《水浒传》跑回了跟哑哥同住的房子,一脑袋就栽进了一百零八将行侠仗义的故事中。其间,哑哥被师父叫了出去,红点沉浸在书中,竟然毫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