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船游湖之后第二日,紫宫,太子理政堂。
余思逸顶着大太阳流着清汗哼唧哼唧毫无感情地驱动双腿往那儿赶,等他赶到时,早已经超过一般朝臣上班的时辰了。来给太子报告政务的其他朝臣都已经走过三四批了,他这才呜哎呜哎地来了靠倒在理政堂的大门上,也不管宫中的官人奴仆、四周守卫的侍卫或是朝中同僚怎么个看他。歇了一会儿,总算是人也醒眼了,气也喘顺了,这才迈进理政堂去上工。
也没看人在哪个方向,麻溜地把膝盖往地面一沾,说上一声“见过殿下,殿下日安”,没等个回复,立马就起身了。就是很单纯地走一下流程。
“啊,太子殿下,我来了。”这话说得平平顺顺像是被熨斗熨过一样,一点儿起伏都没有,语气词里也是半点感情都么得。
太子抽空从公案中脱离开来,望了他一眼,只见这人汗湿青衫、眼尾泛红,连头发都没有打理好,当即皱了眉头。太子凤宣朝一旁立伺的侍女递了一个眼神,侍女杨思心领神会,差使手底下的小宫人们开窗通风,拿茶奉水。
杨思笑着给人拿过茶碗,说:“请余少丞吃茶、醒神,小宫人们待会就拿来帕子和清水,您呀洗个脸舒爽一下。今个儿还未到休息日呢。”
趁着递茶过去低头交接那一会子功夫,她轻声吹语入余思逸的耳边。“余小爷,您看太子案上那公文堆得,那么高,像座山一样,咱们看着多心疼啊,您帮忙分担一下。”
余思逸接过茶,故作大叹气。“哎——好姑娘,美姑娘,您也心疼心疼我啊,好好一个纨绔公子,现在成天被公文困着咯。我跟太子那能是一块材料做的?”
瞧他那个不正经的样儿,没哪个真心抱怨的时候还会嘴角上扬,眼睛眯眯,说话声中透着笑意。
杨思被他逗得也是笑了,只是大抵还能保持住仪态,并未笑得露齿。她拿出手帕在他面前的虚空中轻轻抽打了一下,算是对他那些不正经话的反击,没真打到他脸上。
“当不得余少丞的一句您,奴不过是宫中一个小小的女官罢了。”
小声说完话,杨思就走回原处,手脚规矩地待立着,低眉垂眼,模样矜持又乖巧。
余思逸知太子和她都不会太过计较,只当是彼此间的打闹乐趣,爽朗地笑了几下。
等他笑过了,太子敲了案几,暗示要正经起来批公文了,不能成天这样嘻哈,还是要干正事的。
“哎呀,困得很,打不起精神批公文了。我昨夜很晚才回家呢,这都还没睡多久,就被下人们吵吵着说是错过了进宫的时辰。我还寻思他们哄我呢,这才哪跟哪儿嘛。好家伙,衣服都还没穿齐整,走出去院子里一看,这大太阳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啧,确实是睡过了。哎,我那假爹爹,我这做儿子的都连着好几回没搁家里吃晚饭了,回家的时辰也是一天赛一天迟,今个儿还睡过头了,他半句问话都没有。我就算不是他亲儿子也是他契儿子啊,再不济那也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亲族,这都没点反应的。”余思逸听了太子一声敲,并没有打起精神干活,他耷拉着眼抽出几本公案看了看,都是些寻常事儿,没一件新鲜的,便觉得十分无趣,捏着折子一边往案几上漫不经心地抽着,一边跟太子抱怨起了自家里的虚假父子情谊。唉声叹气,活像个受欺负的小媳妇,怨他呢又不敢真离了他,只得跟旁人抱怨些细枝末节有的没的。
太子闻言,抬头没好气地又瞅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地说道:“你今日迟到,已是扣了部分月钱,再不用心,你这个月的月钱还得扣。”
余思逸顺势瘫倒,歪在靠椅上,耍赖皮说:“你扣吧扣吧。反正总共也没多少。我倒要看看我这个月的月钱没了,我老子到底要不要接济我,还是看我自生自灭!”
说完这些话,他换了个姿势,不靠椅子上了,往案几上一趴,堆起的公案就危险了,被动地有些摇摇欲坠。
“不然,抓我一顿训也是好的啊,总好过这样每日淡淡的,莫名受气。”
太子闻言没有搭话。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主儿,更何况还是这种话题。余思逸虽亲父早已过世,但是自打他被过继给余丞相,那也是每天被关爱着长大的。余丞相不是个慈父,爱意没有表现在脸上,但若非真心爱重,余思逸不会从他身上学得来那么多本事,也不会被纵容着长成这个模样。可见还是有一片真心的。而自己呢,艳帝自他半岁多就有了所谓的“远走寻医”,长大的日子里根本没有他的身影;凤后又不是个亲近人的,什么爹啊父啊都不许叫,只能喊凤后或是凤君,对自己嘱咐最多的就是现在要做个合格的太子以后要做个合格的天子不辱凤氏之名,守着各种规矩长大,做这世间唯一正统帝君的传人。正统?凤氏亦或是这大夏上国?两个男人的儿子吗?有可能吗?他到底是谁的儿子,要继承谁的江山?
凤宣案几上的公文摊开,刚要提笔就被余思逸的话带着走神了,笔尖没有能下得去。却是想了好一会子也终究是像往常一样没个答案,但是想不通了这日子也还得过啊。幸好纸面上没有滴下墨点,还是干干净净的,他移笔重新舔了舔墨,又重看了一遍公文,回忆起了刚刚的应答,这才重新下笔。
余思逸也是有些了解太子的,虽未见他脸上有郁郁之色,但是挥毫写批的动作却停了有一段时间,便知是自己说的话影响到他了。余思逸在心里默默叹了下气,觉得凤宣虽为太子,出身尊贵,但也没比自己好得到哪里去,自个儿是死了亲爹还有个不管事的养父,太子这两个爹呢却都是有还似无,说不上来谁比谁惨嘛。造孽啊。
忽然余思逸想到了什么,觉得是时候转个话题改变气氛了。
“哎,不对,太子不能扣我的月钱!我今日迟到是事出有因,都是为的太子殿下您啊!”余思逸忽地大声说。
“理由。”这回太子没有抬头,俯首一边写批示一边问余思逸要个原因。
“我迟到是因的起床晚,起床晚是因的昨夜睡得晚,睡得晚是因的归家晚,归家晚是因的要给太子殿下您去套人家的话呀!善哉善哉,就是这么个道理啦。哎呀不是我说啊,那个小家伙是真能熬,月上正空了还是神采奕奕的,连哈欠都不打一个,我都不好意思跟他提晚了要归家休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夜船游湖。哎,连这梦京里最浪荡的我都比不过他,真是不讲道理,他以前难道是天天夜游练的?也不知道以前是谁陪在他身边夜玩的。”余思逸跟太子掰扯着他的歪理。其实昨晚并没有他嘟囔的那么不情不愿,跟那人夜游谈天说地还是挺开心的,最后夜归还是发现周边的游船摊档都散得七七八八了,橘灯少了就没有那个美妙的氛围了,再加上入夜后凉风习习,再在外边呆着就容易着凉了,这才送了人回去再自己轻功回的余家。
凤宣听了他的话,再在心里给林姑娘打下一个不正经的标签,和一个认识没几日的风流浪荡子就敢同船夜游,还很习惯了熬夜的样子,这样子的姑娘岂能是正经人。他飞快地瞄了余思逸一眼,决定等弄清楚这林姑娘来京的目的之后就采取手段把人弄走,她这样的女子是不值得深交的,和余思逸一起久了怕是要纠缠不清,这对余思逸来说是不好的。
太子:“套出什么话了。”
余思逸:“保管是有用的消息,我出马没有不成的。”
太子:“说。”
余思逸没有当即对着太子说出来,他冲着杨思笑了一下,喊了声“杨姐儿”唤得她的抬头凝望,然后使了个眼色,把下巴往房间门那里别了别。
杨思看懂了他的意思,但是没有立即照办,她看向了太子,让太子定夺。
太子先是皱了下眉,又望了下余思逸,见他眼神坚定,确实是非要把人都赶出去不可的。确定了这一点,凤宣向着杨思颔首。
杨思领会了,招呼着宫人们暂且把窗户掩上,又带着众人出去,最后由她亲自掩上房门站在门口把控不放人进去。
太子:“她是什么人,有何目的?”
余思逸:“他没说啊。”
你这就离谱了啊余思逸,太子皱着眉头直直看他。
余思逸挥挥手表示这不算啥,说“哎哎别这样,有别的嘛。”
太子继续皱眉:“赶紧说。”
余思逸拉近了和太子的距离,压低了点声说:“他说他姓林,且和摄政范氏关系不浅。他管范氏喊作范叔呢!太子,他来京的目的或许就在殿下您。昨夜游湖前,我跟他说想要玩什么我都能带着他去,您可知他说了什么,臭不要脸的,他居然说要和殿下您一起玩耍。这我能答应嘛,肯定不能啊。但是我为了套话,就假意跟他说这事难办,却也愿意为他试一试,可他那会子居然就很不高兴地拒绝了,还暗示我说不要把这件事捅到殿下您的面前。您说这算什么事?闻他所言,似乎他对于殿下您的了解都是来自于范氏的描述,可也未曾听说过范氏有个侄儿辈啊,此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当我问他有个那么显赫的叔叔为何久别梦京时,他却回避了,似乎是不愿提起有关范氏的事情,好像是,他在顾忌着范氏?”
“哦,对了。依他所言,他是在回京的路上落水的。哼,这人尽会耍花腔,我问他怎么能从天下掉下来,他告诉我是因为要回京走的是不寻常的路子所以才会掉下来的。啧,全是瞎话,我不信他没明白我问的意思。他旧时在梦京的家好像还在,只是似乎出了什么变故有了很大的不同,因此他不愿意回去了。若想探究更多,此处或可入手!只是他并没说明旧宅在何处。”
太子喃喃道:“范氏,林姓。”
“我大夏上国的天子亦是林姓!”
谁都可以姓林,这在芸芸众生中并不算是个出彩的姓氏。父皇可以是林姓,随便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一个姑娘也能是林姓,唯独自己这个太子,自出生后就被冠以凤姓。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个皇帝,没让他的孩子继承自己的姓氏,这是为的什么呢?呵,哼。
凤宣松开了紧皱的眉头,语气却越发冷淡了。“你觉得她会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逸不敢妄言。只是觉得他与摄政范氏关系匪浅,应该告知太子留意罢了。目前看来,他未有不该有的举动,也并未表现出不轨的意图,也许只是想念梦京便来看看。”余思逸拱手行李,弯腰垂头。
太子看着他这般模样,跟他说:“她不是要图我吗?”
余思逸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对方神色难辨,不好说现今是什么心情怎么个想法。于是再次低头,回答说:“依他神色举动,非但不是有坏心,臣看更像是关心殿下。”接着,又补充了句“也许是殿下亲族!”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背着手踱步走向窗边,他沉吟了一会儿,余思逸也乘机放松一下,挺直腰背,呼出一口郁气。
凤宣:“你太妄断了。这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宗室之事岂是你可随意附言的!”
余思逸:“确实,这只不过是猜测罢了。逸不该的。”
凤宣:“你继续看着她,别让她惹事。公主的车架快到了,宫里要安排好公主的接待和起居,近些日子公文也多,孤,一时走不开。”
余思逸:“就算是能有时间也还是要谨慎为妙。虽说逸有如此推断,但是并不愿意太子冒险。逸会更多和他接触,有消息了也会前来告知殿下。必定为太子竭尽所能。”
太子走回椅子边上,落座,拿起公文,看了两三眼,又放下了。
太子:“你今日回去吧。留在这也只是打瞌睡。那丫头,你看着她,别让她出事。我会找个时间会会她的。”
“走,不扣你月钱。”
余思逸听得瞪大了一双俊眼,傻呆呆地听话走了。
他快要走出门了。
太子又出声:“一个姑娘成日住在青楼里是不是不太好。”
“她与你父似乎也有些联系,按理说你要多照看她。”
余思逸没有反应,他真的快傻了,一双眼睛瞪得更大,脑袋都不由自主摇晃了起来。他并没有搭太子的话,只是停顿了下,继续走出门了。
这不是我平时认识的太子。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