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海拔高，空气稀薄，青天白日，阳光刺目。无论是走是停，你都不能感觉到，天上的云是不是动过。
九爷不愿跟他们一起去过林卡，他愿意一个人呆着。九爷是个传奇的人物，我第一次到学校的时候，就听过九爷的传说，说是零几年的时候，学校有学生混社会，学人家打架收保护费，九爷听说了，下了课等在门口，逮住了那个孩子，当着整个学校的面开始抽耳光，他抽得很执着，校门口所有的人都在看，稀薄的空气变得异常紧迫而兴奋，老天爷像打了追光一样把校门口变成了舞台，只是分不清到底谁才是主人公。
后来九爷当然是被处分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虽然看着很年轻，但听说就要退休了。所以跟九爷相处的时候有种若远若近，若有若无的时代感。就像浏览十年前的帖子，在无意中透露出一种落伍的时髦感，过时而无用，却总能找到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我再见九爷的时候，是一年后。像我这样见习和实习都在一所学校的很少，又回到熟悉的学校，见到熟悉的人，来到熟悉的办公室，却没看到九爷的身影。当然不太好意思问人家了，只是以为他出差了等过几天就回来了。九爷回来的时候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学校已经准备期中考试了。九爷还是嘻嘻哈哈的，却没有带什么礼物给大家，我跟他打招呼，他见了我很高兴，要请我吃饭，我随口问了一句：“徐老师这些天到哪儿去了？”“没什么，回家呆两天。”就没有什么话了。回到宿舍的时候，鹏鹏给我讲他听到的见闻，说是我们学校有学生被打死了，我捧着泡面，呆呆地坐了很久。
九爷回来了，但是基本上还是见不到人。除了上课连改作业的时间都看不到他。九爷是很健谈的人，虽不至于说变了个人，也是很容易看出不同的。他变得喜欢去看学生上体育课，看着学生打篮球，踢足球，偷懒瞎胡闹，也不说什么，就在那看，若是以前，肯定就吼的整个学校都听到了。除了沉默和散漫，九爷也突然油腻了起来，忘记理的头发，突然盘起的珠子手串，不大离手的烟。有次周末我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就看见九爷在对着一堆作业本发呆，手中的红笔在本子上已经画出了无数的圈，而他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我没敢打扰他，悄悄收拾好东西回了家。
九爷走的时候是在一个午后，上着课外面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我素来不喜欢凑热闹，而且学生注意力都被吸引走了，便命令学生把窗户关上，继续上课，没想到这时候听到教务李主任在叫我的名字，便意识到可能出事了，扔下书和一句“班长看好纪律，不要乱跑”就冲了出去。一堆人在操场边上，围在一起，我还是看到了九爷躺在地上，问有没有喊救护车，都说不知道，于是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校医赶过来的时候，好几个人一起把他抬到医务室，先就让校医照看了。一起跟过来的有个男孩子像是吓呆了，问了一下，说是踢球砸到了徐老师的头，徐老师就晕过去了。现在也不是算这个的时候，就让他们都赶紧回教室去，那个孩子硬是不愿意走，也就留下来一起等救护车了。救护车来了，校长跟着一起去了，安慰一下那位同学，我们也都回去了。
九爷离开后，关于他的讨论反而多了起来，我这才知道之前的事情，有个学生得了抑郁症，家里也没有在意，晚上偷偷溜进学校，翻进教学楼打算从楼下跳下来，九爷那天晚上值班，溜达的时候一个人就这么啪地摔死在他面前。
我们去医院一起看过九爷，精神还好，说是急性脑溢血，活过来也就没什么了。那天他反而说的挺多，跟我们说要去趟桑耶寺，说是以前在山南教书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后来做了喇嘛，想去看看他。跟我们说在西藏呆了一辈子，想去南方看看。要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我回来他问我，“你觉得信仰是什么？”，我说我也不太清楚，他自言自语得说了句，“信仰就像是抑郁症和发呆，是会上瘾的。”
回来后很久都没见他再回学校，有的老师说他可能要病退了，至于是不是真的退休了，我也不得而知，因为我很快就结束了半年的实习，回到学校准备考试了。
记得我第一次到那所学校见习的时候，晚上大家出来喝酒撸串，可能都喝多了，九爷跟我讲他是个藏二代，在山南的浪卡子县上完了小学初中，高中考到了南京的内地西藏班，他们坐飞机到南京的时候，在机场到了汽车站的时候，他在汽车站外面跟大家走散了。看着南京市被高楼分割的天空，他一个人只能在那傻站着，连动一动的勇气都没有。队伍很快找到了他，在安排好一切后，第一天上课，有节音乐课，老师来到教室，打开教室里的一台老风琴的盖子，开始弹奏，听着吱呀吱呀的踏板声，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以后的记忆里总觉得钢琴怪怪的，缺少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也许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五十年年前？或许更本没有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