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就像做梦一样。世界对于我来说就像一个没有边界的神殿。我不记得家乡白天的样子,只有夜晚和太阳下的夜晚。卓嘎感觉有些喝多了,在通往酒吧的路上神秘得跟我讲着什么,我有些拘束,不敢靠的太近。
那个时候觉得世界好大,屋子后边是河,右边是真嘎家,过了很多家还是河。我不经常去那里,也不经常去后面。最常走的路是从前面直走右拐,过了桥一直走可以找到放牛的爷爷,再向右转可以去和另一个村子中间的小学校。学校有两个老师,三个年级,十一个孩子,都小的很。这里面我是最小的一个,跟在真嘎姐姐后面到学校里来。姐姐去上课了,我就一个人爬到墙上,看着小羊吃草。世界很小,我知道外面有更大的世界,但是我从来没有走过那个墙。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只小鸟,她叫小拉姆。我怀疑她是彩色的,但是我只能看见黑色与白色。有一天,我的小拉姆死了,我想把她送到天葬台去,我听人家说人死了就要去天葬台。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知道在哪儿。首先要往左边走,左边是家,右边是河,黑暗中能听到水的声音和莫拉的念经声。我还不会念经,不然可以给我的小拉姆也念经,或者像真嘎在学校里念的诗一样,也很好听。再往前是树林,树林的声音很可怕,再加上河水的声音,我有些想回家。可是我手里还拿着小拉姆,我知道她是只小鸟,我想把它扔到河里,可是我看不到河在哪里。我想回家,可是我不能拿着一只小鸟回家。我要往前走,我知道再往前是学校的围墙,我要翻过围墙的缺口。我觉得天越来越黑,我却越来越能看到前面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我没有来过,我觉得我已经离村子好远好远了。过了好久,我走得累了,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我不知道天葬台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不,我知道,他们都说在那边,我往那边走肯定能找到,想到这里我立刻起来,我一定要找到天葬台。我走啊走,走啊走,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许我马上就找到了!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从石头上起来走的时候,忘了带着小拉姆了!我开始哭了,我不知道往哪儿走,我想回去找我的小拉姆,我又想往前走,前面就是我的天葬台了!我不知道往哪儿走,于是就坐在地上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变成了一只小鸟,但我不知道我是一只小鸟,只能感觉到风在我的羽毛中穿行,云彩把我的耳朵弄的痒痒的。我在飞,可是又不像是我在飞,我挥动着翅膀,但是我并不想往其他地方飞,我好像在找什么。我知道了,我在找小拉姆,我想让她看到我也能飞了。我拼命往前飞,很快我就看到了那块大石头,很快我就能找到我的小拉姆了。
不对,石头上没有小拉姆,躺在石头上的是我自己,我还在石头上睡着。我想落下去看个究竟,可是还没等我飞下去,我就看到了另外一样东西,有一条蛇!一条蛇正在咬我的胳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俯冲下去,对准它的眼睛,用力去啄。蛇松开了我的手臂,一个尾巴把我扫下来。我掉在地上,抬起两个爪子就抓向蛇的另一只眼睛。蛇把我紧紧缠住,我开始拼命地不停啄着它,啄着他,啄着他,啄着他,啄着他……
后来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莫拉坐在我的旁边,还有其他好多人。后来爸爸从城里回来,告诉我说我在村外被蛇给咬了,好多人找到了我,他们准备把我抬回家里,谁知道刚到村口就遇到了一个喇嘛,那个喇嘛看了我之后赶紧让人把我送到医院去,医院的人说再晚点我就没法活了,可还是把我救活了。可是我知道,我是不会死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曾经会飞的。
她拿出手机,对着自己的影子,咔嚓,自拍了一张,打开手机,发了今天最后一个状态。
距离那次谈话已经过去一年了,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离开的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叫卓嘎的姑娘。复述的时候也想不起来这个叫卓嘎的女孩的音容相貌,甚至时间都变得有些错乱,我搞不清那个故事来自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但是我总在幻想那个村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在那曲,还是在阿里?那座山来自林芝的森林还是昌都的丘陵?是什么将世界的颜色染黑,是巨大的冰川,高耸的山脉还是无尽的草原?冰雪融化形成的河流,终年不化。风声化成水声,在梦乡人的枕中流淌。
后来我走318国道的时候,路过了那个村子。离国道不远,雅鲁藏布江把村子和路隔开了。有座桥,很宽,车子可以开进去。有农田和道路,没有什么人。现在在开发旅游资源,景点是水边的一排青稞磨坊。我走遍了整个村子,既没有学校,也没有雪山。清一色的房子,很漂亮,可能是政府统一建的。我不知道一个孩子的世界是如何分辨现实与幻想的,不过也许我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个村庄究竟是不是我梦里的那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