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人是有过女人和儿子的。
几十年前的事了,想起来恍若隔世。老人还年轻时,去南边的城里贩盐,半路上,碰到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女人哀求着,脸上露出凄楚的神色。这神色无疑是对老人的一种诱惑。他扔了盐袋,驮了女人,星夜不停地回到故里。
隔年女人给老人生下一个胖胖的儿子。
女人,儿子,还有一孔旧窖。这也是个能写进书里的哀婉动人的故事。后来,一九六茵年,一场饥荒夺走了女人和儿子的生命,老人哭了三天三夜,埋了,然后只身一人走口外。
老人再没有动过续弦的念头。
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儿子。
老人再次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几十年后的事了。老人提着两个大包,穿着齐膝高的马靴,很阔绰的样子。老人在原先住过的那孔尘封烟染的旧窑前站了片刻,然后就去村北女人和儿子的坟头祭奠,哭了几声,烧了些纸,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些什么。
老人走访了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
传言便沸沸扬扬。有说老人挖药淘金的,有说老人倒银圆贩牛皮的,还有人说老人曾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老了,够了,就回来了。总之,老人看去是一副发过大财的样子。老人在女人和儿子的坟前打了一座庄院,远离村庄,孤零零的。老人独守在这座小小的屋院里,不爱说话,不喜走动,整日默默地,似乎心里贮满了沉重而酸楚的悲哀。
这年,老人已近七十高龄了。
渐渐地,细心的人注意到老人最愉快也最有神采的时候是在一年的岁末。腊月一到,老人的脸上就慢慢地有了红润。吃过午饭,老人便坐在门前晒太阳。门前有一道阳坡,坡底下有条大路,一些娶亲的“手扶”突突突地,终日里披红挂彩从庄院前面驰过。
老人的样子看上去格外惬意和安详。
村里人感到纳闷,纳闷得很。有几个如今已儿孙满堂的老汉,小时候跟老人很要好,他们相约一同借着闲浪去探究竟,才发现原来老人的屋里张灯结彩,香烟缭绕,一副大摆宴席的样子。别人问他,他不说,只是笑笑。人们愈加感到疑惑了。
其实老人心里亮清得很。
老人一眼不眨地望着迎亲的队伍。
老人的浑身淋满了金晖。
老人在自己的庄院里一住就是十年。十年间,老人的儿子娶了女人,女人又生了儿子。在儿子的第三个儿子娶亲的那天,太阳红彤彤的。老人一大早就从家门里出来,一脸喜色。他穿着簇新的衣帽来到女人的坟前,笑着,从怀里掏出来一瓶贴花的陈年老窖。他把些吃食在坟头摆好,然后就坐下来喝酒,一盅一盅的,一直喝到太阳滑向西山。
老人就在这天夜里辞了世。
按照老人的遗嘱,老人的所有积蓄一半捐给了学校,一半散给村里八户很穷的人家。
老人死了,坟埋在女人和儿子的旁边。有人去山上放羊,朝山下看时,无意中发现那三座坟很想三个人:儿子走在中间,男人女人走在两边,像一家人相携着去浪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