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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归葬

1

盛夏时节,我带着儿子,从美国万里迢迢赶回去,仿佛就是为了料理他的丧事。其实,我原本是趁暑假回去探望父母的。到了北京,打电话到老家,才知道父亲已经从城里回到了乡下,没日没夜地守候在他的床前,权且算是代替孝子,尽一尽人子之责。即将下世的这位老人,是我的叔祖─我爷爷的亲弟弟。再过几天,他就要到村子东边的坟岗里,在一堆新土之下,与他的兄长比邻而居了。叔祖无嗣,我的父亲是他的亲侄,下葬的时候,身披白孝,向前来致祭的乡亲行跪谢大礼的,只能是我父亲。

我本打算在北京多住几天的,这时再也没有玩兴了,急忙坐飞机赶回了武汉。武汉的朋友,古道热肠,找了朋友的私家小车,一路疾行300里,赶回江汉平原边缘的那个小村庄。进村的一段土路,铺着凸凹不平的碎青石,小汽车在上面艰难地挪动着,一步步地向生我养我,却终为我所弃的村庄驶去。我生怕尖利的青石会咬破车胎。

中国的农民,一生只为三件大事劳碌:盖房、娶亲、送葬。以这三件大事来衡量,我大概要算是不孝之人:从1988年到1999年,我家的四个长辈─我的祖母(我父亲的继母)、祖父,由我家赡养的叔曾祖父母,先后离开了人世。我起初在四川工作,后来远走美国,关山阻隔,我一个人都未能亲扶棺木,在他们的灵前沉沉地叩几个响头。

最令我哀痛的是我的祖母,这个堪称世界上最爱我的、却与我并无血缘关系的人,在田埂上割草时突发脑溢血去世,其时,距离我的儿子出生,只差20多天,而未能听到自己的长重孙在成都出世的好消息。不久前的一天深夜,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老人家失踪了,心急火燎的我在梦中到处寻找,终于,在一条背风向阳的田埂下(很可能就是她割草时突然倒地、昏迷不醒的那条田埂),见到奶奶头发蓬乱、面色蜡黄地坐着。我抱住奶奶,奶奶说:“我好饿,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我急忙拉起奶奶,这时,在梦中蒙太奇般出现的却是旧金山的华埠,平时熙熙攘攘的街上,此刻宛如一座鬼城,所有的餐馆都关门闭户。我在梦中拍打餐馆的大门,我的钱包里有足够祖母美美地吃一顿的、绿花花的美元,我却无法敲开任何一家餐馆的大门。我敲门的巨大声响,将我自己惊醒了。

用嘴咬紧被子的一角,凌晨两点钟的此刻,我放声大哭起来。那一声长啸,凄厉得如同半夜的狼嚎。一个40岁的男人,一路上奋斗、奋斗、再奋斗,从不屈服,绝不自足,最原始、最深层的动力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长辈,尤其是这个在“土改”时期改嫁给我的“地主”爷爷的奶奶,在晚年能享几天清福。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哀,偏偏发生在作为长孙的我的身上。一生中从来没有去过任何城市,更不用说进过任何餐馆的奶奶,在我家的灶膛前忙活、劳累了一生,而我被贫困、疾病与歧视所压迫着的童年,因为有了奶奶,才有了光,有了慈,有了爱。我不敢自诩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一个人道主义者、一个具有自由心灵的人,但是,我至少可以自信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在我的血管里,并没有奶奶的血漩流,但我的灵魂里却有着奶奶灵魂的照耀。我哀恸难抑地号哭,如此放肆、如此悲凄,惊醒了身旁的妻子,也惊吓了隔壁熟睡的儿子。妻子摇动着我的肩膀,急促地喊:“你醒醒!你醒醒!又做噩梦了吧?”儿子“咚”一声从床上跳下来,跑进卧室里,抱住我说:“爸爸,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无法说话,只是用被子将头盖住,任眼泪奔涌而下。妻子打开灯,和儿子一起抱住我,说:“醒了就好了!”

我含含糊糊地对自己的亲人说:“我是醒的。我是醒了才哭的!”这时,淤积在心里10多年的悔恨和内疚,终于减轻了许多。我知道,长辈们没有过上我提供给他们的好日子,一个接一个辞世,多少使得我在尘世间的苦斗和闯荡,变得黯然失色。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我在赡养与安葬老人这一大事上,完全失败了,而且失败得无以弥补。妻子对我体贴备至,赶紧给我拿来热毛巾,帮我擦干眼泪。我拿起电话,打给远在老家湖北荆门市的妹妹,告诉她,我梦见奶奶几天没有吃饭,请她和父母一起,买点香烛纸钱,烧给奶奶。在一个不信神的国家长大,从小受到的是唯物主义的教育,除了“斗争”二字外,从未受到过任何其他的思想灌输,我很难说自己是一个有封建迷信观念的人。但是,中国民间代代相传的习俗和乡风和民间信仰,有时候竟然比报纸和广播有着更强的渗透力和生命力,它就这样深地扎根在我这颗渐渐西化的脑袋里,成为灵魂深处解不开的一个情结、一个谜。

在得知我即将赶回老家安葬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位祖辈时,远在新疆旅游的大妹在电话那端说:“老爷子好福气,你从美国回来,正好赶上为他送葬。我们家的爷爷奶奶,这没有这份福气了。”大妹显然将我当成了什么大人物。其实,我非但不是大人物,而且,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都是十足的小人物,但在这个落后、闭塞、贫穷的乡村,我也算是给祖宗争光的程家后代了。如今,又一个与我们有着血缘关系的祖辈,即将入土为安,我们与家族历史的最后一线牵连,马上就要被无常之手掐断了。

2

汽车终于开进了村子中心。十字街头是早已荒废的我家老屋,如今又被村民略为收拾了一番:堂屋里摆起了门板,当作料理丧事时宴客的厨房案板;门前支起了一个用硕大的柴油桶制成的灶,木柴也已堆好。停好车,我就急忙向村子西边叔祖家走去,将14岁的儿子留在十字街头的老屋里,请乡亲们替我照看,避免让他到垂危老人的病榻前去。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我担心对孩子的心智健康产生负面影响。这个在美国成长、受教育的“洋”孩子,对于中国,尤其是中国乡村的事情,是完全不懂的。

见到了叔祖。只见他躺在卧室里,眼睛紧闭着,胸部随着艰难的呼吸,一起一伏。按照乡间的习俗,他床上的蚊帐已经拆掉。这就表明,活着的人已经开始为垂死者准备后事。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牵挂,“往生者”可以早点往黄泉之路而去了。叔祖母见到我,眼眶马上红了,带着哭声说:“孩子,你总算赶回来了。你爷爷就是在等你呢,悠着一口气,拖了这么多天,你到底赶回来了!”说完,她对着我叔祖的耳朵说:“宝林回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叔祖似乎想睁开眼睛,但没有成功。他于是点了点头,表示他心里明白。我对他说:“您有什么话要交代给我,我都会照办。”老人嘴巴动了几下,发出一串含糊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我说:“您过去后,奶奶的生活,我们仍然会加以照料,绝不会撒手不管的。您听清了,就点点头。”老人顺从地点了点头。

想不到的是,我的儿子竟然找到村子西头的这栋老旧的土屋里,踏进了老人临终的卧室。他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伸出手来,摸着老人的额头,说:“老爷爷,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叔祖母喊着我叔祖的名字说:“义道,贝诺也回来看你了!”

更想不到的是,眼睛紧紧闭着的叔祖,这时,竟然拼命睁开了眼睛,飞快地扫了我儿子一眼,又紧紧地闭上了。我知道,这是来自血缘、来自骨肉之亲、来自人性深处的最后一搏。原本没有哭意的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儿子在一旁,摇着我说:“爸爸,老爷爷还有救,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你不能什么都不做,坐在那里等最坏的事情。”小小孩子,他也懂得避讳“死”这个词,他是用英语“the worst”来表达“死亡”的。

我坐在那里,无言以对。我知道,我的叔祖,尚不到70岁,只不过是摔跤后大腿骨折,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致命的。叔祖母在一旁埋怨我的已经昼夜守护了几天、疲惫不堪的父亲:“你们也不早点把消息告诉宝林,他可以帮忙想办法呀!”父亲垂下头,说:“我们又不知道怎样打电话到美国。再说,他在那里,目前失业,连工作都没有,能想什么办法?”

城里的一群文学朋友,已经在郊区的一处“农家乐”餐馆,订好了为我万里归国接风洗尘的乡宴。他们一遍遍地打电话到送我回来的朋友的手机上,催促我们马上动身,务必在傍晚赶到100多里外的城郊。长途跋涉、身心俱疲的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叔祖,对他说,第二天再赶回村里看望他。

谁想到,刚走到十字街头停车的地方,一眼就在村民中间,见到了去年被卡车轧死的童年伙伴金兴成的母亲。她向我招手,感谢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的儿子(见散文《端午一哭》,载2002年7月17日、18日《世界日报》副刊)。我急忙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金兴成的母亲说:“孩子,谢谢你有这份心意。”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止住,当着几十位乡亲的面,在脸颊上奔涌而下。一位在乡村行医的老医生在一旁劝我说:“宝林,不哭了,你爷爷快死了,你都没有哭,却哭自己的同学,也算对得起去世的兴成了。”我含着眼泪,嗫嚅着说:“我爷爷是往那条路上走的老年人,而兴成却是年轻人,死得太惨了。”我摸出200元人民币,塞给金兴成的母亲,请她给兴成留下的孩子买一两件衣服,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她推让了半天,总算收下了。

3

从无奈的哀伤中,我带着儿子抽身,坐上朋友的汽车,向荆门城郊进发,去接受家乡文友的盛情款待。听说我怀念乡间的饮食,朋友便早早地在一处临着水塘的院落里,订好了一桌地道的农家菜,如黄焖鲫鱼、粉条烧土鸡等。朋友的情意和菜的味道,自然是好上加好,我的兴致却提不起来,因为,老家的村子里,毕竟有一个长辈只有一口气吊着,我答应第二天回去看他,肯定无法兑现。再说,我的旅途也确实太过劳顿,早晨我还在北京,这会儿已经坐在家乡的一座被称为“农家乐”的餐馆里了。我知道,这是供城里人到乡下换口味、体验乡村生活的地方,应该叫“乐农家”才好。可是,身为农家子,目睹几十年来农民当牛作马的命运、被千方百计压榨和歧视的事实,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乐不乐的。

晚上,回到宾馆,晚饭时不吃不喝的儿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泪水在他小小的脸颊上滚滚流下。我一时错愕不已,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大哭。

孩子说:“只不过是骨折,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送老爷爷去医院?你为什么不叫救护车?两年前我们见到他,他都好好的,现在却快死了。”无论我怎样劝他,他都不依不饶,一定要我答应第二天早晨叫一辆救护车到村里,将老爷爷送到医院抢救。

拗不过孩子,也拗不过良心,我第二天一早,打电话到村里。村里人说:“城里的医生早就下了结论,无法治了。你花再多的钱,也是浪费。”

听我在村里务农兼行医的堂妹夫金医生说,几个月前,叔祖摔了一跤,卧床不起。于是,一封又一封信,写到县里、镇里的民政干部,指责他们不来送他去医院看病。作为无儿无女的“五保”老人,他原本是不敢有这样大的脾气的。他所凭仗的,原来是自己的一丁点“革命”经历。沾“三中全会”的光,这个当了一辈子“地主”的人,在生命临近尾声的这十数年,倒多多少少受到了国家的一点照顾。在村里,老老少少百来口人,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秋收后卖了粮食,才会有点现款,有谁像他这样每个月有20多元钱的“民政补贴”呢?钱虽然不多,叔祖却极看重,觉得这是脸面,是荣耀,更是尊严,自己也大小算是这个国家的“功臣”。有了这种可笑的心理,他对乡里、镇上的干部,便多少有点不肯买账。这不,自己摔伤了,不想办法早日延医治理,却等着干部来送自己上医院。三五天过去了,十多天过去了,一两个月也过去了,镇上的几个干部实在拗不过他的骂人信,替他治病的钱又没有申请到,只好凑了一两百元钱,来村里看望了他一次,至于送医治疗,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拖了这么久,实在扛不过痛,他去看病了,却没有去县上的人民医院,而是找了一个非法行医生的江湖医生,图的自然是省钱。那个人胡乱给他推拿一番,非但大腿粉碎性骨折的部分彻底错位,而且将他的手也弄骨折了。后来,村民用板车将他拖到县城的正经医院,医生一看,就说没救了。

贫穷和愚昧之间的关系,何为先,何为后,何为因,何为果,这正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一言难尽。我只知道,它们之间的那种纠缠、那种难解难分,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贯穿了我40年来对中国乡村的全部关注,对中国农民真实命运的深刻同情。

应该说,较之中原某地卖血而成为艾滋村的乡村,位于江汉平原边缘、有“鱼米之乡”之称的我的家乡,应该算是天堂了。我的叔祖不惜一死,也不肯花掉老伴压在箱子底层、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1000元人民币。面对垂死的亲人,我无话可说。我甚至连悲哀也无法感受到了。我掏出钱包来,给了垂泪的叔祖母500元人民币,算是略表自己的孝心。这个曾经走遍了半个中国、亲自投身于抗击日寇的战场,而且在两支互相敌对的军队里服过役的职业军人,并因此成为统战对象、每月领取20元民政补贴的农民,这个在1978年以前连屁都不敢响响地放一个的前“地主”,就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迟至1985年,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夏天,我才得知,他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军区某部的一个文化与军事教员。他拿出一张泛黄的立功证书,上面赫然盖着这支军队的朱红大印,签着师长、政委的大名,写着“荣立三等功一次”字样。他轻描淡写地说,有一天,他正在给新战士讲解炸药包的爆破要领,一位鲁莽的新兵好奇地拉燃了作为教材的一个真正的炸药包。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这位被俘的原“国军”上尉军官,急中生智,抱起炸药包,冲到操场边的悬崖,将炸药包扔了下去。这成了他日后宁肯躺在床上等死,也要等到乡镇干部来送他上医院的资本。在他看来,干部送他上医院,这无疑是一项巨大的荣耀。在当了几十年“地主”之后,这份荣耀足以抵消他忍受的种种羞辱。

我的手里保存着一份长达17页、他亲笔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在信笺纸上的我们程家的家族简况。这份日期为1997年5月30日的材料,应该算是一份珍贵的中国民间资料。它的价值在于,它没有任何的功利目的,只不过是一个无儿无女的长辈,试图延续后代对于家族本已渺茫的记忆而已,而这些后代,是否对这些沉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有兴趣,却又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他选择将这份材料交给我,最根本的原因是,我是这个家族孙子辈中的长孙,而且又是一个舞文弄墨之人。

我将这份材料中涉及他的部分,原原本本地抄录在下面,连错别字也一仍其旧(括号内为本文作者所注)。

“我生于1927年3月24日,五岁那年,几乎被红军杀掉。六岁入学,面壁九年,1938年,日寇抵达河东(指汉江)罗汉寺,1940年渡过乡(应为襄河,汉江的别名)河,直抵荆门,我地成为沦陷区,亡国奴的遭遇,被奸掳烧杀,不选地点。不干(甘)心当亡国奴的我,1942年逃出沦陷区,负履(应为‘笈’)四川,住进国立战区进修学校,本来造就条件很好,奈日寇加剧侵华,出动大量飞机,轰炸剩余土地。眼见整个中华,就要灭亡,我不能再做亡国奴,1943年投笔从戎,1944年正式入青年军202师,临阵杀寇。原在学校加入‘三青团’,在青年军转为国民党员,历任国军少中上尉。1949年厦门岛解放,又在解放军31军92师234团一营三连干过文娱工作。1951年朝鲜战争打响了,又因我是名副其实的国民党员,被部队作了提前复转,回到家乡,土改时,施政者不管青红皂白,将我划为阶级敌人,一直拖(唾)弃几十年,叫我如何想得。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虽然为我解决了问题,但我赤手空拳,囊如悬镜,其凄凉的晚景,不知如何结局。”

我自认为是个读书颇多的人,但从来不知道,汉语中还有“囊如悬镜”这个成语。我的叔祖留给了我这份材料、这个成语,大约算是一份遗产吧。至于结局,现在他和我已经了然于心。死神的无形之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即使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讲给我这个并非他嫡亲的长孙听了。

4

我们家的土屋,与叔祖家的土屋,中间只隔着一户同样姓程的人家。男主人叫程家彦,辈分在我的曾祖辈上,与我家却并无任何亲缘关系。在上面提到的这份材料中,我读到了他的一个故事。有一年,在伪军中当军官的他,带着一支手枪回到村里,有点耀武扬威、光宗耀祖的味道。不知怎的,得罪了当地的土匪,绑了他的票,缴了他的枪。我的曾祖父程家安老先生,受人之托,去找土匪头子说情,总算人枪双归了。我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位程姓长辈有一台乡村里罕见的收音机,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命根子一样。在夏夜的禾场上,我特别愿意坐在他的附近乘凉,为的就是旁听他的收音机。任何节目,对我饥渴的心灵来说,都是盛宴。我至今还记得收音机播报长江水位的那种类似于密语的播音:九江,涨,涨,三点一五米;芜湖,涨,涨,三点二三米……那些沿着一条大河散布着的水涨水跌的码头,激发了我对于远方的多少向往!我还记得,有一天,我从同学手里借到了一本《说唐》,躲在田埂后面偷偷看,被扛着锹巡查稻田的他发现了。这个原“汪伪”政权的军官,坐在田埂上,和我这个小学生谈论起这本书来。我惊讶地发现,他对这本书是如此熟悉,书中所写的那些隋朝好汉李元霸、单雄信、秦叔宝,还有我们程家的祖宗程咬金,他都了如指掌。20世纪90年代初,有一年我从四川回老家探亲,见到他的屋子上了锁,这才得知他已经喝农药自杀了,原因很简单:在公路养护段上班的儿子打扑克输了100多元钱,他劝不住儿子,一气之下,一死了之。这次回去,他的老屋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了。

行文至此,似乎扯得远了点,但总归离不了一个主题:乡村里的死亡。最近,在美国侨报上读到一则关于中国自杀情况的报道,上面说,中国80%的自杀发生在农村,而农民的自杀方式80%是喝农药。这完全印证了我的亲身感受。在我的记忆里,本村与邻村喝农药自杀的不下10多人,而我的一位同学在镇上的卫生院当医生,最擅长的就是抢救农药中毒。他说,每到夏天,是农民喝农药自杀的旺季,一两天就会遇到一位。村民们甚至已经积累了经验:他们在用板车、拖拉机将口吐白沫的喝药者(大多是妇女)拉到卫生院时,常常会记得将自杀者用过的农药瓶也带在身边,让医生一看就知道,喝的是“敌敌畏”还是“乐果”,或是其他什么农药。于是,三下五除二,利利索索地推进简陋的手术室,灌肠、洗胃,是否能够起死回生,就看寻短见者的命大命小了。

我小时候,我们家和叔祖家,关系并不好,两家人互不来往,连话都不说。我的母亲与叔祖的妻子,更是宛如仇人。结怨的原因,有历史的因素,也有现实的冲突。我记得,导火索大致是这样的:当时的湖北农村,农民必须卖一头猪给供销社,才有过年时杀一头猪的权利。叔祖家老两口,无力养两头猪来杀一卖一。而我们家,祖孙四辈,十几口人,开销大,需要卖猪来给孩子们凑书本费、学杂费等。两家人商量,我们卖两头猪,其中一头算是他们家的“任务猪”指标,他们家养的一口猪过年时则宰杀掉,两家人分肉,我们家分的肉以市价算钱给他们。谁知春节前夕杀猪时,两家却起了纠纷。我们家认为,我们有十几口人,老人有四口,孩子有五六个,都特别需要营养,应该略为多分一点肉;他们家只有两个人,四双筷子,少分一点肉,应该是公平的。谁知,叔祖的妻子坚决不依,非但坚持要平分,而且还要膘肥肉多的半边猪肉。我的爷爷与叔祖,本是兄弟手足,为了半边猪肉,变得互不理睬了。

母亲不能原谅叔祖母的,是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次,母亲从她门前过,没有称呼她“婶母”,她就骂我母亲,甚至扯过一根长竹竿,追打我母亲。母亲后来说:“她太不配当长辈了!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她拿竹竿追打我,我还像个当娘的人吗?”

1980年我上大学后,眼界开阔了。我觉得,过去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所造成的恩怨,应该终结。叔祖毕竟是我们程家的长辈,他无人赡养,本已可怜;我们这些晚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一点照料,应该算是无愧祖先、有益子孙的事情。母亲很不情愿,说:“你还记得吗?你考上大学,村子里一片轰动。”她却坐在门口,冷言冷语地说:“考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人家当飞行员才了不起!”叔祖母指的是她娘家村子里有人被招成了飞行员。我从北京第一次放寒假回村,买了几包北京的土产,如蜜枣之类,到村子西边看望两位与我们家十多年互不来往的长辈,第一次喊了一声“爷爷、奶奶”。他们忙不迭地答应,拿出腊鸡要蒸给我吃。两家人又开始走动了。

母亲的心结仍然没有解开。她说:“生产队那会儿,时兴评工分,我亲耳听到他跟队长说,应风(我父亲的名字)慢手慢脚,出勤一天,值不了10分工,记8分工就差不多了。”母亲恨恨不平:“哪有胳膊朝外拐的?他考虑过他有6个孙辈,要上学、要吃饭吗?他给你们买过一支铅笔、一个本子没有?现在我们家好起来了,他倒和我们攀起亲来。”母亲的话确实不假,但我劝慰母亲说:“如果这样计较,这个疙瘩就永远解不开了。”

几年前,我听说叔祖生病了,可能是胃癌。我便托回国的朋友,寄了1000元人民币给他治病。过了几天,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劈头盖脸就数落了我一番:“孩子,你也太大手大脚了,给两三百块钱就差不多了,你一给就是1000块!你知不知道,农民辛苦一年下来,能不能赚1000块,都成问题!”我对母亲解释说,在农村,1000元人民币固然不少,但在美国确实算不了什么。母亲对此一直不能释怀。我深爱我的母亲,我也深知,她被极端的贫困所长年压迫的心灵,在面对钱的时候,或多或少表现出了一种失常的节俭和吝啬。我对她讲,要她搬进城里居住后,改善自己的生活,不要怕费钱。她有六个子女,个个成家立业,几乎都有体面的工作,长子又在美国,大小也是一个“老板”,无论如何她要大方一点。我们的话,却很难在她身上奏效。记得我小时候,家里有时候连五分钱的“合作医疗”挂号费都没有。这样的赤贫,是几代中国人的羞耻和悲哀、无奈与无望。

现在,又一个农民,将要从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上消失了。作为土地的仆人、国家的佃户,他们比城里人,至少拥有一项特权:死后不必花数千元钱,在公墓里买一个栖身的小穴或小龛。他们在田边地角的坟地里,天经地义地占有一小块土地。几年前,叔祖和我谈起他的后事,嘱咐我,一是要为我们程家的曾祖父立一块墓碑;二是为他也立一块,上面的碑文是“抗日军人程义道之墓”。我问他买什么骨灰盒为好,他笑了笑说:“那只是个瞌睡匣子,越便宜越好。”

“瞌睡匣子”这样视死如归的比喻,就这样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

5

我离开老家4天之后,叔祖一命归西。

这几天,在城里,在文朋诗友的款待之中,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在家乡只能停留十多天,如果老人家这口气在此期间仍没有咽下,我就要带着儿子从湖北飞到四川去了。我既无力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又不能亲自安葬他这个将家史交给我的长辈,我的内心一定是十分遗憾的,尽管我承认母亲的话:在我们家最困难的那些年头,他一分钱也没有资助过我们,我们这些孙辈,也从来没有吃过他家的一口饭、喝过一口水。而叔祖母连续若干年,义务担任村支书家的保姆,将书记的两个孙女带大,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情。

死讯传到城里,坦率地说,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我的父亲,在那样炎热的盛夏,在蚊子叮咬的土屋里,通宵守候,一会儿帮忙翻身,一会儿擦屎接尿,亲生儿子都难以承受,何况我父亲只是他的侄子,熬了十多天,连从万里之外回来探亲的长子和长孙都丢在一边,无暇顾及,应该算是问心无愧了。

我的父母,加上我们兄弟三人,租了一辆小汽车,赶回村里,料理叔祖的丧事。我将儿子交付给大弟媳照料,骗他说,我们走亲戚去了。我的儿子只对打游戏有兴趣,没有多问。

汽车走到离村5里远的乡场上,我们买了几个花圈。我提出要买鞭炮,母亲说:“鞭炮到村里去买。我们家对面的程姑,就开着杂货店,有生意应该照顾她。”母亲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于是继续前行。

到了村子中心,只见我家门前已经散坐了一些村民,都是来帮忙料理丧事的。按照当地的乡俗,凡是帮忙料理丧事的,或是曾经前来致祭的,都会吃一顿饭。乡村里,祭品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挂鞭炮、一两扎纸钱而已,不像城里,一般是送挽幛或是奠仪。城里人与乡下人经济地位的巨大悬殊,在祭奠死者这一方面,也显示得如此清晰。

我走进叔祖的土屋。几天前试图对我说什么话的他,此刻被一块白布从头到脚盖着。变成灵堂的堂屋里,燃着香烛。主持丧事的原生产队长、我称为“范叔叔”的村民(我曾经在他治下挣过好几年的工分),将我父亲唤过去,将一块长白布,扎在了他的衣领上。这就是所谓孝子的装束了。待会儿,祭奠和出殡时,父亲要对所有的来宾,一一下跪致谢。对中国人来说,“跪”是礼节中的极端,而“跪”又是有讲究的,不然,就不会有“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样的话了。不过,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死者遗体前磕头,要双膝跪地,而父亲叩谢吊客却只需要单膝着地就可以了。

我们这些孙辈,每个人发了一条窄窄的白布,扎在左臂上。这称为“孝巾”。凡是前来致祭的村民,都会得到一条,据说,戴上它,会得到死者在阴间的保佑。

自从我的父母两三年前搬进城里以后就一直空着的祖屋,此刻又热闹起来。门前用柴油桶做成的灶里,木材熊熊燃烧,蒸笼里漫出粉蒸肉与粉蒸鱼的香气。这都是我在美国日思夜想的家乡美食,我原本指望这次暑假回家,可以好好享受一番,以慰异国他乡的故土之思。几天来,在城里朋友们安排的接风洗尘的宴席上一直没有吃上,想不到在自己叔祖的葬礼上,第一次有机会品尝。

这时,宴客的时间到了。乡民们纷纷入席,喝酒、吃肉,我的母亲突然放下筷子,站起来,对大家说:“我看,凡是得到他老人家好处的人,都有义务出安葬费,不能让我家宝林一个人出钱。他又没有得到过什么好处。他从小学读到大学,这个爷爷给他买过一根铅笔没有?”

我的心里实在难受极了。我也站起来,对母亲说:“妈,你不要再说了。人都死了,还提那些过去的事情干什么!我愿意出钱,求自己心安而已。”母亲说:“我并不是真的要那些人出钱,我只是要告诉那些得了好处的人:我们不傻。”

原来,我们刚进村时,主持丧事的原生产队长,将我和另一个本家兄弟─在附近一所中学任教的一位老师─叫到一边,和我们商量丧事。他开门见山用乡下土话说:“按照我们这里安葬五保户的规矩,村里只出1000元丧葬费。我算了一下,这1000元钱,无论如何是无法将老头子拖下坑的。大约短缺500元左右,你们兄弟俩商量一下,把这笔钱摊下来。你们这里答应了,我才好请人去坟地里动土。”母亲在旁边悄悄地听到了这番对话,心里不免有几分不满。

这个本家兄弟,便属于我母亲所暗指的得到过我叔祖好处的人。确实,他小时候,几乎是寄养在叔祖家的。我说:“老弟,你在乡镇上教书,也不富裕。我在美国,钱毕竟挣得多一点,全部由我出算了。”他坚持和我分摊。我们达成了协议:我出300元,不足的部分由他出。我当即掏出钱包,拿出钱来递给这位前队长。范叔叔忙不迭地说:“让你吃亏了,让你吃亏了!”他哪里知道,这点钱在美国只抵得上一天的房租。

范叔叔说:“请不请唢呐呢?请了,叔祖母脸上好看些;不请,可以替你们省下200块钱来。”我说:“那就请吧,我来出钱。遭了一辈子罪,临走热闹一下也好。”范叔叔却面露难色地说:“我看还是算了。你看,快到中午了。天气热,老人已经停放一夜了,还是早点入土为安。”这时,雇来的殡葬车也从村外开进,停在了叔祖的门前,村子的入口燃起一串长长的鞭炮,中间夹杂着几声亲戚的哭泣。这哭泣,多半来自我的几个堂姑。

果然,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桃姑。她是我父母的堂妹,与我血缘关系虽然已经较远,但在情感上却很亲我们这些子侄。记得我读大学那几年,每逢放假,她都要走好几里路,到我家来,请我这个远近闻名的大学生侄儿到她家做客,吩咐她的丈夫,或是孩子,骑自行车到20里外的后港镇上买鱼。有一次,我实在不愿意去,嫌天气太热,她的眼圈马上变红了。她带着哭音说:“你到我家吃顿饭,村里的人都会高看我几眼。”我哪里知道,她嫁到那个村后,先是丧夫,后是招赘,而上门女婿人太老实,在村里受气,在家里与前夫留下的孩子也相处不好。她指望我这个有“出息”的侄子能光临她家,给她带来点光彩和脸面,可我却不情愿在大热天走几里土路,仅仅为了吃她一顿饭。

桃姑看到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原来胖胖的、壮壮的桃姑,如今已经枯瘦得如同一段木头了。临回国前,我才从妹妹那里得知,桃姑两年前就患上了妇科病,下身常常出血,没有钱,更舍不得钱,一直没有去检查,以为熬一熬、挺一挺,就可以挺过去。她对家里人说:“超过1000块钱,就不必治疗了,免得给刚结婚的孩子背一身债。”不久前,实在痛得熬不住,她到了荆门城里,请我妹妹带她到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已是宫颈癌晚期。在城里,如果确诊得早,花一两万元、至多两三万元人民币就可以施行切除手术,成功率很高。但在乡下,至少是在我们那个“鱼米之乡”的乡下,这个金额的手术费,对农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想都不敢想。

我身上带的钱已经不多,我拿了300元钱,悄悄塞到桃姑的手里。妹妹曾在国际电话中告诉我,她带桃姑去医院诊断后,心情沉重,留她在家住了三天,送她回乡下时,给了200元钱,谁知桃姑在路上却弄丢了一张100元的票子,害得桃姑哭了一场。我无话可说,只好吩咐她说:“姑姑,你把这点钱装好,想吃什么,就给自己买一点。都到这个份上了,不要舍不得。”

桃姑放声大哭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宝儿,你下次回来,就看不见姑姑了!”

姑姑!

6

叔祖干瘪、瘦小的遗体,被从灵堂里抬出来,塞进了殡葬车内的铁匣中。又一阵鞭炮之后,黑糊糊的、丑陋不堪的殡葬车,朝镇上的火葬场驶去。和我一起分摊丧葬费的那位本家兄弟,坐着一辆租来的、肮脏不堪的“桑塔纳”,和我父亲一起,亲自送老人入焚化炉。我则留在村里,和前来帮忙的村民话话家常,并且,到不幸死于非命的童年伙伴金兴成的坟上,放一挂鞭炮致祭。

陪我前去的,是我前面提到过的堂妹夫“金医生”。在路上,我问起村里30多户人家的经济状况,他将哪家穷,哪家富,一一报给我听。据他说,我家斜对面的程顺道家,应是村里的首富,肯定不少于5万元存款;其他几户,存款也有万元左右。我听了,叹了一口气。记得1994年3月,我采访路过老家时,回了一趟村里,这位堂妹夫拿出一个账本来,上面详细地记载了他1993年的收支情况:7亩水稻田,亩产均达到1200斤左右,除掉提留、摊派、税款,减去化肥、水费、农药等投资,总共赚了200元人民币!一年里,风里来雨里去,这就是收获。而两个孩子读小学、初中,一学期光学费就得几百元。幸亏他还有一门“手艺”,可以给乡亲们看个头痛脑热,有点额外收入,否则,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那次,我提出将他的那份账本带回四川,写文章时作第一手资料。堂妹夫犹豫了片刻,同意我的请求,但提出了一项附带条件:不能使用他的真实姓名。

我问他:“你怕什么?你怕剥夺你种地的权利吗?”

在给伙伴上坟的路上,我也问起了他在荆门城里“行医”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他到荆门,在一条偏僻的街上租了一个门面,开门应诊,当起了没有行医执照的“地下医生”。他将药柜藏在卧室里,不敢挂牌,只靠熟人介绍病人,开药不给处方,以免被抓住把柄;凡是需要打针的病,哪怕是最寻常的青霉素、链霉素,他一概不看,以免出医疗事故。这样行医,病人自然少而又少,所得连房租都难以为继。我曾打电话给父母,请他们捎话给他,劝他不要这样铤而走险。在美国,非法行医,人命关天,可不是一项轻罪,那可是要坐大狱的!金医生终于回到村里,老老实实地过自己半是农民半是医生的日子。

金兴成的坟,因为村里的坟场已“人满为患”,被安置在了村西的一处坡地上。在那里,还埋着金医生弟弟的儿子。那个10岁左右的孩子,几年前我就听说患了白血病,现在,已经变成一堆土了。我给金兴成放了一挂鞭,烧了一沓纸钱,并且,按照金医生的吩咐,半躬着腰,给这为童年伙伴作了三个揖。金医生说,按照农村的风俗,祭奠同辈的人,是不可以行跪礼的,死者消受不起,对生者也不吉利。我离家已20多年,民俗的东西已经淡忘了许多,我记得的只是那句古诗:“死者长己矣,生者常戚戚。”

我俩回到村里时,那辆殡葬车已经从火葬场返回。此刻,是送逝者归土的时刻了。

叔祖不多的几个亲戚都来了,加上村里姓程,或是跟程姓沾亲带故的村民,都不约而同地到了村子东边松树林边缘的公共坟地。从外村请来的道士先生,带着罗盘,测量了风水,用石灰画好了墓穴的四周。前面提到的我村首富程顺道的二儿子,人称为“大金平”的一位30多岁的村民,用锹熟练地铲开草皮,挖了一个长方形的、深若尺许的坑。叔祖的骨灰盒将安葬在这个坑里。我的邻居,我喊“应平叔”的一位长辈,则拿起瓦刀,用碎砖盖起了一个拱形的小屋,刚好可以容纳下一个瓷坛。

道士先生口里念念有词,朝墓穴的前后左右各撒了一把大米,然后,吩咐村民们,到墓穴的下方取土。这样,这块墓地就是吉墓,有益子孙,也对得起他的100元勘踏费。

可是,“下方”是一块旱地,种着一点稀稀拉拉的芝麻。更麻烦的是,这块旱地属于另一个村的一户村民。在未得到许可之前,擅自在别人的庄稼地里取土培坟,不仅犯了乡村的大忌,而且还可能导致一场械斗。

村民们都推举我,说就数我面子大,要我和在当地报社当记者的弟弟,到邻村找那户人家求情、协商。义不容辞,责无旁贷,我和弟弟踏着田埂,向邻村走去。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走了那么远,自以为和故乡、和留在故乡的亲人、乡亲,已经隔了两万里,却原来离得这样近。几天前,我还踏在旧金山绿草如茵的草地上,而此刻,我的脚又重新踏在了我发誓要永远背叛的田埂上,脚下同样是绿色的草,只不过,这里的草竟然有如此深的涩味。

那户人家倒很通情达理,爽快同意我们在他家的旱地里取土培坟。弟弟拿出10元钱,硬塞给那位村民,说是“青苗损失费”。几番推辞,那人终于收下了。

等我们兄弟俩回到坟地时,安葬进入最后的程序。那个我称为“应平叔”的人,将骨灰坛放入砌好的“小屋”里,然后,将叔祖生前喜爱的一台收音机,音量开得大大的,放入“屋”内。这时,道士先生喊一声:“来生多子多孙,洪福齐天!”在他的听不清唱词的古怪的吟唱声中,村民们一声吆喝,将第一担土倒在了坟头。装土的农具不够,我和弟弟就用一个装化肥的尼龙袋子,将黑黑的、肥肥的故乡土,盖在叔祖的身上。这个原“国军”上尉军官,这个原解放军“解放战士”(当时对被俘经“教育”成为解放军的原国民党军人的称呼),这个荆门市沙洋县高阳镇歇张村三组的资深农民,就这样,因为腿部的一次骨折,走完了自己69年的人生。

最后一项仪式是将他的一件破棉袄烧掉,让他在阴间有御寒之物,并且,将他的一双鞋子朝田野里相反的方向扔去。我至今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寓意。

随着新土越堆越高,收音机的播音越来越微弱,终于彻底喑哑了。有位亲戚在抱怨,说应该换一副新电池,这样可以听得久一点。另一位村民表示反对,说只要没有空气,收音机就会哑掉。两人的争执在此刻涉及了彼此都毫无所知的无线电学。

我默默地培着土,抬头就看见了范元国。按辈分,我喊他“元国爹”。

7

元国爹,这是我一生中都不会忘记的人物。

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他是村里的铁匠,铺子就设在我家隔壁。如果说我的童年和工业有什么关系的话,这个铁匠铺大概是首选。我的童年,就是在他的铁锤叮叮当当的锻打声中度过的。而我童年时代的第一件恐怖的祸事,也正是由他而起。

那是1970年左右的事情,我已有了清晰的记忆,而我的弟妹们却未必知情。20世纪50年代末,我父亲农业中学毕业后,当了一个月的某农业机械厂的学徒工,因我爷爷是地主成分,而被赶回农村。生产队见他好歹进过工厂,便安排他进了铁匠铺,跟着元国爹学打铁。当时,元国爹“承包”了这个铁匠铺,由于他购进了一批根本无法使用的废铁,导致亏损了300多元。这笔债拖到20世纪70年代初期,生产队向他追讨,他无力支付,于是想了一个狠招,逼我父亲替他支付70元债务。

我父亲当时连报酬都没有,更没有参与经营,只不过是一个跟他学挥大锤的学徒,况且,事隔十多年,怎么突然逼迫我家帮他还债呢?当时,我只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我已经知道,这太不公平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元国爹是队里的“贫下中农协会主席”(简称“贫协”),我爷爷是村里的地主(我后来才知道,我的爷爷和我的叔祖一样,既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兵,被俘后也在解放军里打过仗,均在1950年前后被精减回家当地主)。政治地位上的天地悬殊,在那样严酷的年代里是足以致命的。我奶奶哭着吩咐我,要我任何时候都跟着爷爷,特别是当爷爷到厨房里,或是到村外水塘边时。我不懂,我奶奶就解释说:“你爷爷被逼得没法子,想死了算了。他要把自己的两只手绑在背后,倒栽到水缸里淹死!”

奶奶的哭、奶奶的吩咐,刀子一样刺在我的心头。从小学二年级起,我幼小的心灵,就被死亡所笼罩。这是我为什么对于任何形式的死亡展示与死亡恐吓,怀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厌恶的根本原因。只有我才知道,它对于柔弱的心灵有多大的伤害。前不久,看到在家乡教初中的一位朋友,写了一篇文章,谈自己奉命带着学生去参加宣判大会的复杂感受。在那次大会上,一位年仅19岁的、只不过盗窃作案19起、金额不过数万元人民币,没有欠下任何人命的罪犯,竟然被我们的国家机器,当着那么多充当看客的初中生,甚至小学生的面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我记得,我读那篇文章时流下了悲悯的眼泪。我为那个被恶法所虐杀的孩子哭泣,也为那些不得不参加极不人道、极不文明的所谓“公审公判”大会的孩子们哭泣。我知道,他们远未成熟的心灵里,有几颗子弹从此掠过,引起灵魂深处久久难平的惊悸与恐惧。我固然爱我的国家,但决不爱它为世所病的那堪称残酷的一部分,这其中就包括了将无数非暴力犯罪的人,如贪污分子、盗窃犯,以及其他并未侵犯生命权的财产犯罪者处以极刑的传统和惯性。

后来,多亏了队里领导还算处事公平,没有强逼我们家代人还债。但是,区区70元人民币,现在,在旧金山,如果换算成美元,略多于一小时的法定最低时薪,当年却险些逼出一条人命。这是我童年时上过的深刻一课,让我知道了什么叫“贫困”,尽管每篇作文上,我们仍然习惯于用这样的句子开头:我们从小过着幸福的生活。

元国爹早就失去了往昔贫协主席的地位。常年打铁,他的背驼得厉害,一边帮着培坟,一边咳嗽。我小时候,记得有一次,村里有一户人家打棺材(乡民们为避讳,常称之为“寿材”),他曾经为了和别人赌一包杂糖,躺进刚刚打好的棺材里,和他打赌的另几个木匠,赶紧将棺材盖住,将他憋了老半天。他爬出来时,脸憋得通红,还哈哈地笑。当时,我差点忘了他就是几年前险些逼死我爷爷的那个铁匠。

8

我带着儿子回到美国,生活又回到了平常与宁静之中。儿子偶尔会想起他在老家村子里见过的那位奄奄一息的老爷爷。他会催我打电话回去,问候老爷爷,寄点钱给他,希望他好起来。面对孩子的善良,想起他在家乡宾馆长达40分钟的痛哭,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老爷爷已经埋在地下好几个月了。

叔祖在留给我的那份家史中,在谈到自己的后事时,是这样写的:

“至于我自己,只有一句话:人死灯灭。”

我承认,在我20多年的写作生涯中,我还从来没有写出过如此形象生动、如此具有情感张力、如此令人悲哀难言的句子。

人死,灯灭。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他去的那个世界。

前几天,打电话给母亲,问起村里的情况。母亲犹豫了片刻,告诉了我两条坏消息:

前些天,元国爹死了。是喝农药死的。他得了肺癌,在深圳打工的小儿子赶回来,照顾了两天,又要赶回深圳去了。一位爱开玩笑的村民对元国爹说:“我看你趁你两个儿子都在家,喝药死了算啦,何必拖半年一年,那时,儿子回来给你送葬,不又得掏路费?”

当天晚上,元国爹果然喝了农药。小儿子那天一早上路,往深圳方向赶,在5里外的乡场上,被村里报凶信的村民骑摩托车追上了。省下了儿子的路费,元国爹该瞑目了。

第二条坏消息,母亲犹豫得更久,终于在越洋电话那端,讲给了我听:我们村首富程顺道的二儿子,也就是前文中所述替我叔祖挖墓穴的那位“大金平”,诊断出患了胃癌,医院打开他的肚子后,又给缝上,现在已经拖回家来,说是过不了今年的年关。母亲带着哭声说:“村里就数这孩子挣钱挣得苦,又是种地,又是开拖拉机跑运输,还帮人理发,好不容易攒点钱,现在,再多的钱也救不了他的命了。40岁都不到,他的爹妈怎么想得过哟!”

我在电话这头,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们那个村子,近年来日渐衰落,像是受了恶咒一样,死于非命的、绝症的,越来越多了。而在短短的十多年前,这村子里曾经出过十多个大学生,如今,再也没有人指望考上大学了。

这个程顺道,靠开家庭杂货店,贩卖化肥、农药,日子比其他村民好过些,钱却抠得格外紧。他家在村里人缘不佳,与我们家的关系也不好,他甚至还殴打过我的母亲。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我前头听到这个消息,难过得一夜没睡好。我明天让你二弟回一趟村里,看望一下元国爹的爱人,还有大金平,每人给50块钱,表示一下心意。我们搬进了城,可老屋还在村里,还是村里人呢!”对母亲的决定,我感到欣慰。

母亲在电话里说,几十年前原队长修的地道,通到我家的老屋下面,现在已经下陷,我一直住到18岁出门远行的那间卧室,倾斜得吓人,怕是马上要倒塌了,问我是不是将它拆除。我吩咐母亲,赶紧请乡亲们帮忙拆掉,免得垮塌时伤着了人。

放下电话,我怅然地在电话机旁发呆。在乡亲们日渐凋零、老屋也日渐倾颓的那个小村里,我是永不回头的背叛者、土地的逆子;而在我尚不拥有任何物业与土地的美国,回望我的父辈与祖辈,乃至祖祖辈辈生生死死的土地,我默然地流出的,只能是一行咸咸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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