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许颂雅一早接到姑姑打来的电话,向她再次确认见面的时间。
由于昨晚爽约了,姑姑的声音听得出十分不高兴,她在电话里抱怨自己本来买的票作废了,还得重新花钱买,又费钱又耽误时间,家里还有老的小的要照顾,一天没开工又少挣几十块钱。
许颂雅听许云丽说过,她是制衣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姑父常年跑长途运输,二人聚少离多,姑父只给家用,鲜少回家,姑姑独自照顾着三个孩子和年迈的婆婆,日子不轻松。
所以姑姑能答应照顾傅延飞,她是由衷的感谢,虽然她每月要支付抚养费,但这远比照顾一个孩子来得轻松省心。
许颂雅低着声道歉,一再保证今天不会迟到。
挂了电话,她看向傅延飞紧闭的房门。
昨晚回来后,傅延飞不再哭泣,像往常一样沉默的把自己锁在房里,行李箱维持着昨天被推倒的状态歪歪斜斜的躺在门边。
许颂雅心烦意乱。从昨天到今天,她曾经想过是否还要将傅延飞送去和他姑姑一家生活,但是昨晚自己失控的表现让她觉得傅延飞也许更应该离开她。
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她在自己的身上,竟然看见了父母的影子。
曾经的受害者,竟然变成了施暴者。
这个发现让她惊恐不已,最终,她还是敲开了傅延飞的门。
傅延飞脸色惨白,双眼通红,十分憔悴,但他与昨日的表现截然不同。许颂雅只是说准备出门了,他便穿上她给他买的新衣服,默默的去客厅穿鞋,吃力地扶起行李箱,安静的站着。
许颂雅看着傅延飞这样子,蓦地感到难受。
他昨晚一定吓到了。
二人一路无言。坐上出租车时,许颂雅从副驾的镜子里看到傅延飞在后座坐的规规矩矩一动不动,上车时是什么样,到达目的地时亦是一样。阳光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显得皮肤更加的苍白,像是她在后座放了个人形娃娃。
傅延飞始终保持沉默配合她。他以前也一直是沉默的,然而此刻的他却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心慌。
许颂雅从小就不喜与长辈来往,每次都是长辈和她寒暄两句,便放她躲回房里。
所以今天见到傅延飞姑姑,她还是有些拘谨的。
姑姑在电话里说清自己的位置,声音略大,透着不耐烦,却在一扭头看到他们的刹那,舒展了原来紧蹙的眉头,虽然没有露出笑容,但感觉和善了许多。
“姑姑!”许颂雅怕她等久了,揽着傅延飞快步向她走去。
“小飞,你都长这么大了!”姑姑看见傅延飞的瞬间似乎是惊喜的,但仍然没有笑容,看不出她心情。
姑姑扬手客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简单的举动却显得十分疏离:“你好。”
“您好。”许颂雅不自然地笑了笑。
“小飞?”姑姑也同样拍了拍傅延飞的肩膀,他微微往旁边躲了一下,低着头看地板。
傅延飞记忆里的姑姑是年轻张扬的,嗓门很大,她和别人说话总感觉像在吵架,眉头经常皱着,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面前的姑姑除了烫着老气的卷发,身材臃肿,脸色蜡黄,其他方面给她的感觉还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许颂雅和姑姑寒暄了一会儿,,无非是问问他们的近况。得知她母亲刚过世,连连安慰她。她多是报以微笑,听她语速很快的絮絮叨叨,点头配合。
当站台开始播报最新的火车信息时,姑姑接过许颂雅手里的行李箱,说:“火车很快就要开了,那——我们先过去检票了。”
说着便去拉傅延飞的手,又补充道:“他的生活费你记得打到我卡上。”然后准备走了。
许颂雅下意识地拉住傅延飞的另一只手:“等一下!”
傅延飞看着她的手。
“姑姑,我想和小飞说两句话。”
姑姑的手机恰好响起来,松开手去掏手机接电话。
临到分别的时候,许颂雅竟然有点慌乱。
许颂雅弯腰和傅延飞平视,问:“我给你的手机还带着吗?”
傅延飞低垂的眉眼动了动,没回答。
“到底带了没?”许颂雅的声音有些着急。
傅延飞摇摇头。
许颂雅紧蹙着眉头,看了眼背着身打电话的姑姑,飞快从包里拿出几张百元钞,半掩着手塞到他的兜里,小声叮嘱:“放好,自己留着用。”
她想了一会儿,紧紧抿着嘴唇,从包里掏出支笔,犹豫了会儿又放回去,过了两秒又拿出笔,咬咬牙,拉着他的手在掌心里写上她的电话号码。她没有说有事情给她打电话,只是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傅延飞的眼神闪烁几下,始终没有抬眼看她。
姑姑还在打电话,她对着电话大声说道:“就那么一台电脑,你让给弟弟玩会儿怎么样!”“买买买,都要买,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啊!毕业了还不去找工作,你给过一分钱给家里吗?”“别吵了!不许打你弟弟!行行行,我给你买,行了吗?”“你管我的钱是怎么来的,反正我马上就有这个钱了!”
……
许颂雅听着这些话,心里一惊,忽然想起许云丽和她闲聊时,曾提起这姑姑家的大儿子,从小品行顽劣,不得大家喜欢。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丝毫未变。
她低头看着傅延飞这幅任人宰割的顺从样,想起以前他被同学堵墙角欺负的画面,心里百感交集。
姑姑终于挂了电话,心情明显欠佳,皱着眉头问道:“你们说完了吗?可以走了吗?”
许颂雅犹豫着往后退了一步。姑姑上来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傅延飞,简单和她道别:“小雅,那我们走了。小飞,说再见吧。”
傅延飞眨眨眼睛,还是垂着头。
再见,也不知道什么会再见。
许颂雅挤出一丝笑,冲他们摆手,“再见。”
姑姑连声又道再见,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傅延飞快速向检票口走去。姑姑走得又急又快,傅延飞被她拽得步履有些踉跄,不得不小跑起来。
二人离检票口越来越近。
这一别,再见可能也是几年后。
她听许云丽说过,姑姑不喜欢傅延飞的母亲,所以鲜少和他们家往来。
如此说来,傅延飞和姑姑二人可以说是不熟悉的。
姑姑家的孩子都比他大,他们能合得来吗?他能很快的融入那个家吗?半夜还会不会梦游呢?姑姑的大儿子会不会逼姑姑拿她给傅延飞的生活费去买东买西呢?他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吗?……
无数的问题前赴后继的涌了上来。
但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应该为他考虑那么多的,不是吗?
虽然理智一直在这样告诉他,但傅延飞渐行渐远的背影令许颂雅心里越来越慌。
嘀嘀——
机器验票声响,傅延飞先通过了闸口,紧接着姑姑也过去了,二人准备乘扶梯下去。
眼看那个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远,她的心里也莫名地焦急起来。终于,在他们踩上扶梯的那一刻,许颂雅脱口而出叫道:
“小飞!”
然后脚像不受控制一般朝闸口跑过去,隔着栏杆又叫了一声。
傅延飞的身体随着扶梯缓缓下滑,他回头看她,见她扶着栏杆,神色焦急。
她又叫了一声:“小飞!”
傅延飞的脑袋已经消失在视线里,被后来站上扶梯的人遮住了身影。
她的心像坠入了看不见的深渊,巨大的失落感让她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
忽然,前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她闻声看过去,傅延飞艰难的从扶梯上的人群里钻出来,气喘吁吁的看着她。
霎时,她整个人又活过来一般,她远远地向他伸出手来,大声说:“回家吗?”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她再问:“回家吗?”
姑姑艰难的提着行李箱回来,欲拉着他离开,他猛地甩开了姑姑的手,毫不犹豫的跑向她,带着她从没见过的坚决果断。
傅延飞一把抓住她的手,攀上了对他而言很高的机器,吃力地想翻过去。
周围人惊呼不断,有人和她一起扶着他,也有人从后面拉住他想让他下去。
傅延飞被两方力量拉扯着,忽然一狠心,挣脱了他们的手往下跳。
她眼疾手快敞开双臂,“嘭”的一声,将他牢牢地接住,抱在怀里,竭力保持平衡才把他放到地上。
他比以前长大了许多,她已不能像当初抱他回房间那样轻松了。
姑姑边大声责骂边赶过来,看样子气的不轻。
待姑姑走到跟前,许颂雅果断地说道:“我来照顾小飞!”
姑姑愣住,一时说不出话。
她再次表示:“姑姑,我决定了,我要亲自照顾小飞。对不起,让您白跑一趟了,但是我想小飞呆在我身边……”
接着慌慌张张的掏出钱包,想拿几百块塞给姑姑,却姑姑制止住,一把将钱包塞回包里,又把包严实扣好。
“干什么干什么!我是为了钱才来的吗?大庭广众之下拿什么钱包,也不怕被盯上!”姑姑气得皱着眉头数落道,“你说你爸一辈子没干成过什么大事,连小日子也不肯好好过,现在留下你一个小孩的自己跑了,怎么这么造孽!从小到大除了惹祸就没让人省心过!”
说着,竟有些哽咽。
许颂雅有点不知所措,想安慰她,但向来说不出关心人的话语,只好小声的说:“姑姑别哭了……”
姑姑抹了抹眼睛,将行李箱递给她,又隔着栏杆抱了一下她。她感觉自己的衣服口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想伸手去摸,姑姑却放开了她,说道:“那我就走了,你们姐弟俩互相照顾点,都是孩子,实在有困难的话和姑姑说一声,姑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会帮你们想想办法。”
许颂雅忙不迭的道谢。
此时工作人员上来催促了,姑姑跟二人道别后,便一步三回头跟他们摆手,让他们回家,直到扶梯下降再也看不到她。
刚刚热闹嘈杂的人群已经走的走散的散,突然之间就变安静了,他们周围仅有路人不时匆匆走过。
许颂雅说:“走,回家吧。”
傅延飞点点头,脑袋一如既往地耷拉着。
二人似乎都有些不适应刚刚温情涌现的片段,以前的沉默是平常,现在的沉默是不自然。
许颂雅走在前面,傅延飞在后面跟着。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朝他伸手。
傅延飞停住,过了两秒,伸出比她的小的手掌,轻轻地拉住了她的尾指。
许颂雅微微扬起嘴角,原本沉重的心里感到一丝愉悦。
阳光透过玻璃斜射在地面上,映着一个高个女孩牵着一个小孩慢慢远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