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细想,他想不出这人哪一天变坏的。好种出好苗,好树结好桃。黑皮家以前没有出过赤土匪、响马、江洋大盗之流呀。也就他娘当干部时间长,有点霸气。
`如果自己真成了他的干爹,他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吗?
伍宝有点想不明白。他拍了一下脑袋,心说,再想这事,是狗熊。
思绪马上回到了小梅身上,眼前尽是她泪涟涟的面孔,还有随黑皮撕碎报纸纸片,一起飘荡的花衣服。他制止不了这种想法。一不小心,剃刀在金大堤的脖子边顿了一下,金大堤叫了一声,一道血布鳞出来了。
"你咋回事?看我不顺眼,就在咽喉上锯一下。"金大堤埋怨他。
"失手了。"清醒过来,他立马换了笑脸说,"人有失手,马有乱蹄,哥舍得锯你?"
其实刮脸也算完成了,他该停刀,一收手就行。这个血布鳞真是多余的。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挤些牙膏涂在那里。连说对不起,这刀子又该鐾鐾了。边说边卸去了罩裙和毛巾。
他举手走到门外,在空地里砍砍杀杀。今儿没了蚊群,他只在空中乱划一通,累得气喘吁吁时才停了下来,回到圈椅里,擦擦汗身子,喘口气,喝了一口酒。金大堤说,你真会装熊,天恁热,你耍个毬。刀子利了吧?他连连点头,说刮这嫩冬瓜,不叫它流水。
"坞坡镇的人都跟你一样,吃饱了,就会动动,说说,不会思想。"金大堤说。
三龙急急慌慌地进来,问:"文爷没说啥吧?"
伍宝纳闷,他根本没见文爷。
三龙拉他出门。远远的,他看到了文爷的背影。
文爷年轻时高挑个儿,现在却佝偻如虾,背部突出,顶着褂子,朝村西走,走得慢。仿佛不是走,而是拱着脊背爬一高坡子。看不到脖子,只看到一头乱乱的银发,在脊背上晃动着。
"官司咋样了?"他问三龙。
"我哪知道。"三龙说,"见文爷从你这过去,我以为他来点晕呢,不是正问你的嘛。"
文爷从这门口经过,根本没有拐进来。他刚从外面回来,心身都在疲惫,为什么不让点点晕,解解困呢?伍宝越想越纳闷。见三龙手里提把窄锄,问他弄啥的。
"给文家锄草去。总不能叫草荒了豆地吧。"三龙说。
"也是,这屌草,盛得狠,还得趁天热时去锄吧。"
"就你有福,给人家卖药的点了回晕,人们就让你这么清闲着。"三龙说的是人家骑车来村里卖除草剂,村里人不信,怕它连庄稼苗子一块除了,没人买。伍宝给那人理了发净了面点了晕,人家以为他的价格便宜,送了几包除草剂,拍着胸脯说,老兄你用用看,若伤了庄稼苗,明年我还来,你把我点晕,永远也别醒过来。伍宝施了那药,大秋地的草真的除了,根本不再用锄去除。要不前天刘春庚还说他,懒汉子骑郎猪,啥人有啥福。毛柱女人说他,弯腰拾个月经带,红腥(兴)都有了。他看不惯毛柱女人,反击说,你咋知红与腥,该不是你扔的吧?毛柱女人噎了一下,追着打他。他乘机在她奶上摸一把。毛柱女人更恼,说看我不揪了你的鸡巴。旁边瘦猴说,那可是处男的玩艺儿,拿到城里饭馆炖鞭汤,顶几千块哩。人群大笑着。
"反正没生意,你等等,我去找把锄,咱一块去。"伍宝说。
三龙说用不着,你还是守着摊子,文爷说不定换换衣服就来。他要来了,你可要记住我的话。
人家锄地用两只手握锄把,前腿弓后腿蹬,自自然然地。三龙不行,一只手握锄把,为保身子平衡,做不到前腿弓后腿蹬,动作滑稽,但不比别人锄得少。这功夫也是小时候练的。你看着他抛的锄头颤颤抖抖,向青苗上逼去,可总是只锄掉草,除不掉苗。他自己也得意,称这为只除资本主义的草,不伤社会主义的苗。
文爷家地不多,跟他搭界。他去锄再好不过。伍宝心里一阵热乎,但表面依然平静木讷,让三龙快点去,别再吸这种驴毬烟了。三龙说他外行,太阳还没靠近头顶,未到最佳时机。天越热,除下的草死得越彻底,不然它们又复活了。
三龙扔下一个烟屁股,吐口痰,用脚驱踩驱踩,又点一根,说:
"想起这事我就生气,几天睡不好了。"
"咋个生气法儿?叫我听听。"伍宝说。
"你说咋个生气法儿?村里还有王法没有?!"
伍宝一点脑袋,迅速将手指竖在口上,说你别跟驴叫似的,低点声。"你也是吃饱后,只晓得动一动,说一说,不知道思想。"
"听你说,像大人物训话。你说该咋鸡巴思想?"三龙说。
"我还不胜你,别说思想,连愤怒都不会了。"
"别装蒜了,不会愤怒,会耍刀子,砍蚊子?蒙别人行。"
三龙终于撩竹帘出去了。外面是毒辣辣的光线,热水一般将他的身影浇湿了。伍宝见他没戴草帽,亮了一脸水汗。马上找了一顶,喊住他,再走过去给他戴上,说:
"好好锄,先给你加冕,锄完回来,美酒洗尘。"
没等来文爷,却意想不到地等来了开发廊的那个女老板。她一头金发在阳光里晃动,燃烧了一般。站在门帘外面轻声喊:"伍师傅,请您出来一下。"声音娇娇的,听了有点发麻。伍宝没有跟她主动说过话。只有一次她来买啫喱水,他们聊过几句。伍宝这里的啫喱水,全是在城里开店的地虎让人送来代销的。地虎有运气,进城就打开了局面,盘了两间门面,一间做头发,一间按摩。他招的不是妙龄女郎,而是一帮残疾人。这些人手特别狠,不论多胖的肩膀多厚的背,手指一到,便能掐到部位,客人当然满意。他没有回来过,却总让人带来些洗发膏啫喱水之类,年轻人都喜欢这东西,喷喷头发,一过梳子,又黑又亮,人也精神不少。
伍宝总是躲着这帮发廊里的女人,不是因为她们抢了生意,而是觉得自己太土,跟她们站不到一起。女老板顶着毒日头喊他,令他受宠若惊。弹起身子出了门,什么都没问,跟她去了发廊。他是第一次来,见里面狼藉一片,地板上是碎玻璃和烂板凳,还有吹风机什么的。墙上全是美人头像,胸以上的,半裸着奶子。伍宝瞅见了一张价格表。伍宝认得字,不认字是他自己说的。
1\冰离子直线烫(158元)
2\水疗纳森直线烫(128元)
3\AS深层营养倒膜(35元)
4\丝蛋白彩色染(58元)
5\V6锁色焗(35元)
伍宝口中啧啧,开了眼界。自己不是土鳖又是什么?这些东西连听说都没有。也怪这多年没有进过城,不学无术。自己知道的城里理发还是二十年前,先进的也不过烫烫发而已,没有这么多的名称,也没这么高的价。心想,现在的人是真的有钱了,难怪外面来了恁多人。光坞坡镇可不中,谁做得起这个?王玉娥做头发肯定是免费的。因为这是黑皮领进来的,敢要他娘的钱吗?
女老板让他一支烟,她自个也点了一支。她想让他帮帮忙,向刘春庚索回房租金的。房租一交一年,但现在刚过半年,她们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只好回城里去。他问一年交多少,女老板说一千。他心里荡了一下,乖乖,这个刘春庚刘百万。真是越有钱,钱越像王八,往你口袋里爬呀。一听跟刘春庚打交道,他马上想摆手,刘春庚吹口气,也比他的风大,刘春庚放个屁,也比他拉的屎臭。女老板吐了口烟说:
"伍师傅,我也算走南闯北了不少年,知道你是个厚道人。想来想去,想叫你跟刘老板交涉一下,他的房子,他的地盘,我们干不下去,他有责任。谁的钱都不是捡的,希望他能退一部分。"
伍宝马上站了起来,说我试试看。女老板拉了他,又招呼开出租车的司机,一起走向旁边的地锅柴鸡店,说伍老板给面子,我请客。
他有些后悔。
阳光刺得他眼前有点模糊。他反身欲回自己店里。女老板拉住不放,说你不要有压力,说成说不成我也不怪你,一块吃顿饭有什么,同行一家亲嘛。伍宝心中叫苦,光想往嘴上扇一巴掌,心说我哪有本事说服那刘春庚啊!人常说力大养一人,志大养一群。人家刘春庚要力大力大,要志大志大,我哪能说服了他?但是,这口唾沫已经吐到了地上,自己想去舔干净,人家女老板也不同意,拉他非得吃顿饭不成。
表面风平浪静。他以惯有的姿态,笑呵呵地,吃着柴鸡,喝着啤酒。可心里,哪里有肉的香,哪里有酒的醇?这杯苦酒看样子不喝不行了。女老板不愧见过大世面,吃饭喝酒,都显出大将风度。等到饭局结束,离席时,她又笑着说:
"人家都说你的手白嫩又有力,我得握握,沾点灵气。如有机会,我也想点晕,享受享受。伍老板,跟刘春庚的那事,也别往心里上去,能成就成,不成算了。"
伍宝头有点大,本想此刻推辞,可是张口却说:"包给我了。"回到店里,回味这句话,举巴掌掴了一下老脸,不疼,涩涩的,如同打在麻石上。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管不了自己。
他没有躺进圈椅里想主意,而是捡出一把剃刀,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在门后乌油油的鐾刀布上来回地划。
他找刘春庚时,刘春庚正在门店前的汽车边,检查装箩斗。一群人像一群蜜蜂嗡嗡个不停。刘春庚挺着将军肚,单手叉腰,另一手指指点点,鹤立鸡群。他身后跟着瘦猴在小本上记数。还跟着毛柱女人。
伍宝等刘春庚静下来,赶紧凑上去,刘春庚笑笑,顺手便往他后脖梗处摸。伍宝一下抓住了他的手。刘春庚反手一握,将伍宝的手完全握住,一使劲,伍宝马上开始叫唤,哎哟哎哟的,叫他快松开,断了手,吃饭门路就没了。瘦猴和毛柱女人齐声叫好。毛柱女人趁机拍了他的头说,这下点晕了吧。
"咱不比手劲。"伍宝说。
"还想跟我比?"刘春庚惊奇地瞅了他,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伍老板,说说,咱比啥吧,你啥能胜我?除了剃头。"
"胜了有啥好处没有?"伍宝说,"没好处可不赌。咱不比剃头。"
"你说吧。"刘春庚一拍肚皮说。
伍宝拉他手到了一边,低声说些什么。刘春庚坦然地笑着。一会儿他们又回来。伍宝说:
"各位朋友,我跟刘老板比一回憋气的功夫。刘老板不是天天游泳吗,冬天砸冰也游,一个猛子能过金马河。"
瘦猴说:"你中吗?别鲁班门前耍斧子,孕妇面前腆肚子了。"
伍宝说:"奥林匹克精神,重在参与。大家听清了,如果我输了,趴下来,背箩斗爬到理发店里去。"
刘春庚说:"如果我输了,发廊的半年房租一分不少退还。"
有人不让伍宝比,这对他不公平。刘春庚财大气粗,退几个钱,不伤毫发。而他要是真背箩斗爬回理发店,不马上传遍全乡才怪呢。瘦猴说伍宝,你小子占发廊女老板的便宜了吧?咋会为她赌这个?伍宝对他说,你现在就写合同吧,省得过后空口无凭。瘦猴说我巴不得呢。
真的写了一式三份合同。瘦猴问刘春庚,比不比?没把握就算了。刘春庚说,比,输赢对咱没啥伤害,倒是伍宝要当王八了。说完摁了手印。
伍宝摁完手印,对瘦猴笑笑说,弄个箩斗放在这,输了我爬时,省得去找。箩斗放好。刘春庚也不含糊,掏出一匝钱,点出一些,往箩斗里一扔,说不就五百吗,我要听一回王八叫。
伍宝回店里提来两副盆架,有人拎来两个脸盆,有人提来水。人们自觉站成了个圆。等到架好脸盆,充好了水。瘦猴问刘春庚咋样,刘春庚点点头说,开始吧。倒是伍宝有点迟疑。瘦猴搡了他一下,说合同都写了,世上没后悔药的。
两副高矮明显的身影在水盆前站好,然后如同有人按了脖子,一齐将脸扑向水盆,水盆溅出了点水。马上人们看清,水面贴在了两人的耳根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