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堤的女人拽他，吵架的是金大堤跟瘦猴。他的地与金大堤的紧挨着。金大堤的豆棵给狗扑盘了不少，自然是瘦猴带的两条狼狗。瘦猴时常领这俩凶猛的狼狗在田野练习些动作，扑盘庄稼在所难免，可从来没人找他理论过。今天碰上了金大堤，针尖对上了麦芒。其实他们还有点远亲。
金大堤说："瘦猴，这事你说咋办？"
"我的狗有点血脂稠，到野地寻点绿色食品，不算事，不咋办。"
金大堤说："践踏青苗要赔偿的，你也上过学，应该知道，还要我教吗？"
"不青苗能叫绿色食品吗？现在大家鸡鱼肉蛋都腻了，返扑归真了，哪像你，常年连鸡骨头都没啃过呀。"
"你也别一有钱都沾沾自喜，找不到北了，赔青苗费，啥都不说。"
"我还第一次听说呢。我的狗不怕豆棵扎，进去耍耍，那叫有开拓精神，不像有些什么老迂，跟不上趟，好日子不过，只会告状。"
"你的狗有开拓精神，当个村长，当个乡长，我没意见，扑盘了我的庄稼，就得赔。"
"你天天叫人赔你这这那那，该受赔发财了吧，咋还住着塌窟窿露天的房子啊。"
"那叫维护一个正常的公民权力，你在学校学的啥呀？"
"我只知道发家致富，三个代表就够了。不像有些人，破破烂烂的。我可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呢。先进生产力就是指富了的人。这东西法律条文中没有，彩电里才有，学学去吧。"瘦猴越说越得意，大侃起了"三个代表"。
金大堤今天算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憋得脖子粗大面色通红。他不是遇见了"兵"，而是遇见了能说会道的瘦猴。遇到了秀才中的"秀才"。
伍宝一拍瘦猴说："兄弟你俩抬扛哪有三个代表，还差一个代表哩，歇会吧。"
他推瘦猴一边去。瘦猴的两条狼狗以为他要打自己的主人，马上吼叫一声，左右包抄，分别窜将过来，猛地立起身子，将有力的前爪搭在了伍宝的左右肩头，吓得伍宝矮身蹲了下来。
"这两条狗只一条是我的，另一条，众所周知，黑哥的。所以，即便论起赔偿什么的狗屁--青苗费，那也不是我一个的。"
伍宝知道，瘦猴的狗叫黑子，而黑皮的狗叫白花。瘦猴时常领这俩狗东窜西蹦的，也不知什么缘由。他顾不得问恁多，双手抱头说，快喊黑子与白花吧。
这么一停顿，金大堤终于回过神来，刚才瘦猴是在嘲讽他，什么"开拓精神"，什么"高血脂"，什么"绿色食品"，全是他以前爱说的。说"开拓精神"是自己竞选村主任的演说词中提到的，标称自己的。"绿色食品"和"高血脂"，是别人说他家常年累月不吃一顿肉时，自己反击别人的。说吃肉多了容易得"高血脂"，还是"绿色食品"好。
瘦猴吹了个怪异的口哨，两条狗马上离了伍宝，乖乖跑到他跟前。
"看来得好好学习'三个代表'了，也免得再选村长，你往里钻。自个都没脱贫致富，当了村长不是贪官才怪呢？"瘦猴说。
"我可从没想过当村长，我只会点晕。"伍宝接了话茬说，"命里没有官星，想当村长，岂不枉然。但是猴爷，共产党讲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损坏东西要赔，你的黑子和白花……"
瘦猴麻利地由兜里掏出了手机和钞票，抽了两张，抛绣球般抛向了金大堤，说金哥，看在亲戚的份上，我给你和伍宝个面子，这一百元算是赔了什么狗日的青苗费，你要有意见，可以去告状，反正你是告状高手。
他扔了两张哗哗响的票子，转身唤了狗就走。两张崭新的票子在空中打了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人群围成的圆阵中。
伍宝捡起来塞到他怀里，说兄弟，我的冬瓜秧扑盘得更厉害，不少果花都给狗踏落了。你要不信，到地里瞅瞅，咱们地搭肩儿。这钱拿着吧，我看猴弟还客气。
"客气个鸡巴。"金大堤说，"我早不把他当个亲戚看待了。"
说这话时接过了伍宝递的一百元钱，塞进了上衣左胸的口袋中。随手拍拍伍宝说，老哥，不是你来了，我跟他喝了，我不信邪，看看他肚里到底有多少颜色。
伍宝倒大度，说老弟，反正农作物也不值钱。咱辛苦干两季，不如人家在渔行吆喝两声。回吧，别叫人家看笑话。
谁知这时瘦猴又回来了，说，下次再选什么村长，你可没资格了，现在讲"三个代表"，需"三强"干部，你房子都盖不起，能代表个屌，能强个蛋。
金大堤刚刚平息下的怒火瞬间又暴发了，上去欲扭住瘦猴。伍宝眼明手快，抱住了他的后腰，说兄弟，到理发店喝口水吧。金大堤女人朝瘦猴说，兄弟，你也别太那个了，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一走就没事了，咋又回来了呢？我一直在这儿，没说你半句什么吧？
若论辈份，瘦猴与金大堤女人算是表姐弟。他还算给面子，说我只想看看老兄回家没有？我这就走。表姐，千万别有其他想法。
瘦猴没来店里。气憋脸胀的金大堤坐进了圈椅里，连连叹着长气。
"要不，给你点晕吧，消消气。"伍宝说着，右手摸向他谢了顶的头。金大堤连连摆手，说哥的手艺，我受用不起，就刮刮脸吧。
整个坞坡镇，扳手指一数，就两人不点晕，金大堤和刘春庚。金大堤曾经点过一次。他缓缓苏醒过神时，说像从阎王爷门槛上爬回来一般，见到眼前的伍宝影影绰绰的面目时，赶紧抱住了，说我的老哥，我又活了过来了，可把我吓坏了。这让伍宝奇怪，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都点过无数的人，像金大堤这样的，还是首例。而刘春庚，压根儿就没有点过，一直说点晕的坏话，说点一次，血在瞬间停了流动，人死一次，次数多了，保不准会得个高血压，脑血栓什么的。伍宝一开始还反驳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后来连理都不理，反正也没人信他那一套。刘春庚还说，"箩斗王"不是喜爱点晕吗，年轻时还能四下走动，现在咋样，瘸腿都难迈出山门了。谁都知道他素来与"箩斗王"面和心不和，没人接他的话茬子。
说伍宝刮脸不像用坚硬的刀子，而像用柔软的纸片，便是金大堤发明的。这几年外地人慕名而来刮脸与点晕的许多，伍宝觉得跟金大堤做的口头广告有关。金大堤没事便往城里跑，除了告状、上访，还买书，走哪都说坞坡镇有两个宝贝，属于国保级的。一个是开理发店的伍宝，一个是"箩斗王"。政府不是宣传抢救民间优秀遗产吗，该派人到坞坡镇去啊。他在城里宣传，官员们多认为他别有用心，想让"官"去，他顺势缠住不让走，解决他多年的问题。
"以后没事，也别往城里跑恁多了。"伍宝说，"孩子大了，名誉不好。"
金大堤的儿子比起人家，都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但谁都不肯将闺女说与他。这孩子人品才智都不差，就是有人打破劲。都到了21世纪了，这一带找对象，依然流行"打听"。人家把金大堤说成不务正业，只会瞎缠政府的二流子，有女方来人向镇里人打探，也不知谁诌了一句：他家，破个尿罐子，他爹也得抱着去乡里县里，敲得当当响，喊冤告状。正事不干，房子里，夜间能数星星了……人家扭头而去。
农村就这回事，一旦名气坏出去，想扳过来，没门。金大堤儿子也跟他生气，跑城里捡破烂，踩三轮，两年没回来了。有人在城里，招呼他一同回来过春节，他说这个黄泛区，不回去也罢。
"宝哥，你咋也不理解？"金大堤不听劝，反问道，"我在争取一个普通公民的权力，你知道不知道？"
伍宝知道，促使金大堤学习法律，帮人打官司，不断上访，不光是他对各种提留、摊派的不满。直接原因是他爹在城里推人力三轮，让人家砸了车，还挨了打，回到镇上，气得不起床。别人对他说不就一辆三轮车吗？用两辆骑不动的自行车，拆下三个车轮，焊制成的，用不多少钱，让他想开些。金大堤以为没事，有天推门喊爹，三声都没应，一看，栽死在床下了……
"兄弟，人家能过去咱也能过去，你忍口气不就行了。你有文化，按说人家想不过去的，你也能想得通呀。"伍宝说，"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呀。你儿子啥都不差吧，跟人家比起来，就差没有媳妇吧。"
"别说这个了。"金大堤打断了他，"我从没想过这个，我脑子全用在法律知识上都不够用。我想当律师，但人家现在考外语，我没了戏，哪还有闲心思考虑你说的俗事。"
伍宝哈哈笑了，边笑边拍了他的头，说想吧想吧，把你这几根毛尾想掉了，我也省事了。金大堤说你也省不了事，我头发掉，胡子可一根都不掉。伍宝说，要不人家说你怪杰呢，胡子头发倒了个儿，一头好脸，一脸好头。金大堤说你尽是病句。伍宝摸摸他的毛发丛生的下巴和脸颊，说这不是好头是个啥，反着看怪好。
"宝哥，你侄子啥时再出国，你让他带我儿去吧。"
"你也想要个黑儿媳妇？"伍宝问。
"反正生的孩子也不一定黑，混血儿聪明。"金大堤说。
伍宝一想到侄媳妇来村时的情景头就大，全村人看马戏似的。更令他可气的是，侄媳去厕所解手，许多人扒着墙头朝内看，想看看侄媳的屁股跟手脸一样不一样黑。侄媳生气，侄子无奈，只好骗她说，这是当地的风俗习惯，不让她发火。
但她还是发火了。怪老娘跟她说话时，忽然抓了她的手，吐了点唾沫，然后用手在她手背上搓，试试能否将黑色擦掉。黑侄媳真的生气了，尖叫着，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就拉了侄子出了村子，进了城。老娘还愣在那里，不知道已经侮辱了人家。
"咱俩在屋里说这说那，你都不知城里变化有多大。我每次从城里回来，老婆只要一唠叨家长里短，我就说，我如果连这种心都操，我就是个狗熊。"
伍宝听他这么一说，马上顺话问去：
"兄弟，外面是热闹。小梅的事你知晓了吧？文爷找没找你？"
"打了个招呼，说大堤，我去乡里告状了，乡里不中，我就去县里，再不中，你可要帮我，我眼花了，你写个简单的状纸吧。这事，气死人。你不会生气，他又没找你帮忙。"
"我能干啥呀？一个剃头匠，旧社会叫下九流，死了连祖坟都不能进。人家拔根汗毛比我的大腿都粗啊，能帮个啥忙。"
"都是你这种人将那种人惯的。见了那几个货来，马上点头又哈腰的。"金大堤说，"如果都像我，坞坡镇早就法制化了。"
金大堤不知道，黑皮差一点没成为伍宝的干儿子呢。黑皮满月时闹夜，声音又大，夜哭郎。他爹往街上贴，"天黄黄，夜黄黄，俺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七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不管用。只好在某个早上抱着"撞干爹"。他娘那时是大队的妇女干部，以为迷信，不干，他奶奶抱着在街上走。村里就伍宝起床早，给撞上了。按规矩，撞上就得认，只要是大人。黑皮奶奶扯住伍宝当当响的剃头挑子说，你当他干爹吧。伍宝激动得停下，把炉子都放歪了，里面的水溢了一片。黑皮奶奶高兴地说："这中，这中，干爹都认到了湿（私）爹的份上了。"伍宝还真抱了他亲了一口。后来王玉娥不同意，说正破除迷信哩，得移风易俗，再说也不扣辈份。其实还不是嫌弃伍宝？伍宝心里撩过一丝难过。一想到自己下九流，马上坦然。
他真是疼爱过小黑皮。那时他手头有零花钱，兜里经常有糖块，见了虎头虎脑的黑皮，塞他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