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得知江酬消息的君夫人提着三尺陌刀冲进了江府,对一众小厮道:“让姓江的狗东西爬出来见我!”
管家被这大刀吓得瑟瑟发抖,颤着声音对一旁小厮吼道:“还愣着干嘛?!快去通知老爷和夫人啊!!!”
“是!是!是!”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君夫人把刀横在管家面前,笑吟吟道:“姓江的狗东西不敢来,老娘亲自去找他。放心,我的手一点也不抖。”
管家慌了:“饶命,饶命!!”
“还不带路?难道让我请你吗?!”
“不敢不敢!”
江酬自是听说了院外这一遭,他就知道这雷厉风行的女人迟早会找上门来,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原本他还打算出去避避。
但细想想其实也用不着,这是京城,在天子脚下,量她孔翎再怎么嚣张,也不敢提着刀来江府砍他。
然后。
江酬就给自己沏了壶茶,慢悠悠地倒着茶风雅品茗。正在他准备呷第二口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杀猪般的叫声。
江酬:“……”
君夫人把管家一脚踢开,提着刀就闯入了正堂,看见江酬悠哉哉地端着茶杯,那双狗眼还看着她,君夫人气愤地拿刀指着他,噼里啪啦道:
“江酬你个狗东西,你还好意思见我!当初公主让你带她离开大延不惜委身于你,你个狗东西翻脸不认账,小公主还没生下就和卿卿搞上了!……”
说着,君夫人把刀往桌上一插,凶巴巴地看着江酬,提起茶壶就往嘴里灌,好像她喝的不是茶,是江酬。
江酬:“………”
江酬又拎出来一个满当当的茶壶,认真道:“还喝吗?”
君夫人:“……”
江酬:“父母泉下安好,无需问候。”
君夫人放下茶壶,恶狠狠地盯着他,怒拍了一下桌,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了几个字:“……江酬你大爷的!”
江酬笑着摇摇头。
“老娘不跟你胡闹了。”君夫人哼了声,继续说:“如今狗皇帝早已不是当初和公主海誓山盟的那人了。他野心大着呢!你也当心着点。”
江酬眼神柔和了些。
果然旧情还在,他刚要说什么,君夫人接下来的话就让他寒了心。
“最好把小公主照顾好,也能让公主含笑九泉,以赎你的罪过!”
她最是护主。
从不曾将个人私欲摆在公主安危之前。
可如今公主死了。
在她眼中最重要的又成了公主遗孤的安危好坏。
江酬看着她如少时一般的俏丽容颜,心中眼里,只剩了她。这愠怒的她,在记忆中和那日重叠在一起。
她和他,本是大商国人。
孔翎自小便是公主的侍女,不碰琴棋书画,知晓四书五经,精通马术格斗。他就在她隔壁,每日爬墙看她,她都在练武练武还是练武。
他又爬墙看她,却冷不防被一颗石子打中了脑袋。
小小的人儿,在桃树下板着脸哼了声,还说:“登徒子,在敢爬墙来看老娘,老娘就把你眼珠子抠下喂狗!”
说罢,便拿了弹弓将石子一颗颗向他射来,年少的江酬鼻青脸肿。
年少气盛啊。
那时,江酬想:谁要看你!又不是天仙下凡,还终日舞刀弄枪,没半点女子的端庄贤淑,狗才看她呢!!
后来有一天,大雨滂沱至。
江酬站在自家阁楼上,看雨幕氤氲,墙边的那株柿子树上,墨绿的叶子泛着些青碧色,雨打在上面,朦胧了视线。
隔壁却是不太平。
“阿翎,我平日里是如何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孩儿没忘。”
“没忘?哼!你让你的主子涉险数次,险些丧命,这就是你所谓的没忘!你要记住,楚氏皇族覆灭,孔氏一脉不存,保护好你的主子,是你的使命!”
这冗长的斥责中,掺了戒尺打在身上的声音,和无助的闷哼。
江酬透过柿子树叶,终于看清。
单薄的女孩跪在雨中,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家奴,一人一下打着,血水在女孩身下淌着,江酬看着都疼,可女孩高傲,嘴里的血沫都咽了回去。
江酬这么看着。
孔翎这么受着。
打了不知多少下,他们终于停了手,拿着沾了热血的戒尺走的远远的,江酬看着孔翎吐了口血,看着她跪在那里,直至雨歇天明。
直至正午,她还在那。
江酬唤来自己的爱犬,在它身上绑了一个小包袱,狗狗顺着墙角的洞爬进了隔壁的院子,摇着尾巴跑到孔翎面前。
“汪汪!”
孔翎抬眼看见包袱上歪歪扭扭的“孔令羽收”微怔。犹豫着伸手解开了带子,狗狗又撒腿跑了。
包袱中是甜甜的鲜花饼。
她没吃过的鲜花饼。
好甜。
后来,大延东征,铁骑肆虐在大商疆土之上,大商皇帝无奈之下,只有将最疼爱公主远嫁去大延和亲,以求大延与大商的一时之和平。
孔翎作为陪嫁侍女也去了大延。
江酬也偷偷跟上和亲的队伍。
那日她一身黑衣凌厉,长剑架在他的脖颈上,瞪着他:“好你个登徒子,跟老娘都跟到大延国了!”
孔翎执意让他回去。
公主却将他留了下来。
到了大延,公主并未嫁给老皇帝,而是嫁给了太子。孔翎脾性火爆,江酬偏偏就是爱惹她生气,看她生气时脸上鲜活生动的表情。
有次,他喝了酒。
孔翎看他一身酒气,见了就骂。他看着她的唇张张合合,心中的渴望愈加深切,便趁她不注意,将她拥入怀中,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巴。
孔翎愣住了,忘了反抗。
他们就这样吻到了天昏地暗。
他们就这样暧昧了三年五载。
江酬决心向孔翎提亲那日,她却搀扶着身为太子妃的公主,她们彼此对视一眼,孔翎才缓缓说道:
“公主想离开大延,去大齐,找当今大齐国君,公主和他已经联系好了,他会在大齐京城等你们。”
“那你呢?你不随我们去吗?”
“我是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侍女,我若离开大延,太子会怀疑,那时我们三个,连一个都走不了了。”
“那就都别走了!”
“江酬!”
他最终在她半是命令半是哀求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分别前天夜里,江酬叩响了孔翎的门,门刚开,江酬就将人抱进怀里,埋首在她颈间,深吸了几口气。
“等我,好吗?”
“什么?”
“等我将公主送去大齐皇宫,我就来接你,到时候你嫁于我,我们回大商,或者去大齐,好不好?”
“……好。”
那夜,烛火在尚且年少的江酬眼中闪烁不定,激情与憧憬从少年的眸中喷薄涌现,映出的却只有一人。
流年匆匆,转眼即逝。
江酬回到了大延,当年的太子如今已是皇帝,而他再也找不到曾经年少时信誓旦旦要娶的人了。
再到后来。
公主生下江月,难产而死,他也娶了卿卿,于是,江映雪便成了江月的姐姐,其中奥秘,妙不可言。
他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没有什么挚爱。
没有什么憧憬。
但那天为人妇的孔翎来找了为人夫的江酬,没了曾经义无反顾的激情,只有干巴巴的几句:
“你……还好吗?”
“还好。”
孔翎问到公主,他将事情和盘托出,那是江映雪已经不小了,她奉母亲的命来给父亲和孔翎递茶。
孔翎笑着:“她应该就是公主的孩子吧,都长这么大了。”
江酬却有些难以启齿。
“她是卿卿的孩子,比小公主大两岁。”
“卿卿的孩子啊……”孔翎喃喃说,“那她也是……姓江吗?”
江酬垂着头。
江映雪却不干了,杏眼瞪着孔翎道:“本小姐自是姓江,你这人真奇怪,江酬是我父亲,我若不姓江,还能姓什么?我爹就我一个女儿,那外面来的小野种早就被我爹送到乡下了!”
“雪儿!!”
江酬几乎怒吼道。
江映雪缩了缩脖子,默默的走了。
孔翎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温存也消失了,冷冷道:“我竟不知,公主的女儿竟被你送到了乡下?”
孔翎抽出腰上的软剑,架着他的脖颈,划出了一道红痕。
“我不杀你,但你记住,你的命是用从前的温存换来的,若非如此,你就算死千次万次,公主也只会嫌你脏了她的轮回路,也赎不清你的罪过!”
她走了。
和一个姓君的男人走了。
身后还跟着两个孩子。
江酬回过神。
看着面前同几年前分毫不差的孔翎,心中的苦味也泛滥成灾。
君夫人见他直盯着自己,浑身都不舒坦,凶巴巴地瞪了回去:“再看老娘就把你眼珠子抠下来喂狗!!”
江酬宠溺地笑了。
当真是……分毫不差啊。
“听闻你将小公主接了回来?”
“不错。”
“那小公主现在在何处?”
“平南王府,她嫁人了,嫁给了大齐平南王傅函。”
君夫人投去赞赏的目光,说:“没想到你这么一个眼光差的人,挑女婿的眼光倒还不错。”
江酬:“…………”就当你是在夸我。
于是,君夫人又提着刀,开开心心地向平南王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