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随他去了?”
无生子不答话,他答不了这话。
江月还顿在地上,无生子俯身把他扶了起来,又问他一句,“你打定了主意要去冥界么?”
他点了点头。
实际上江月并没醒过来,他只听见了“冥界”两个字。
眼前模糊只能隐约看见色块,他心里还是那一个念头,守常死了。
他是怯懦的,即便到了这时候也想逃避,想着总之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于是干脆钻进了识海。
本相婴儿小小一个,待在他的身体里,江月的意识也蜷缩着,仿佛躲进了龟壳。
意识逐渐朦胧间又看见了九重道人,他还是顶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像是梦中梦一样不真实。
江月又一次被带到了香阁,这一遭九重道人直接坐在了他的身旁。
“你为什么叫我回冥界?”江月开口问道。
“刚才可是你自己要去的冥界。”
他哑口无言。
九重道人看样子并没想为难他,兀自道,“我当年离开冥界的时候一腔怒火,自以为君上负我,这一腔怒火熊熊烧了千年,我先是窃冥界香典化为己用,把冥界钉在耻辱柱上任人嘲讽,还不解恨,又带了修士去屠城,把它帝都杀了个精光,最后亲手割下君上的头颅挂在了城门。”
江月有些惊讶,回头看他,“你不是修仙的么,怎么这样大开杀戒。”
“我从前不是。”他笑了笑,接着道,“香阁尊我为祖师,但我晚年杀孽太重,天下不得已臣服香阁,但也致香阁饱受诟病,我并非传闻中渡劫失败,而是自戕。”
“我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一死可以挽救香阁。”他转脸看着江月,“可笑香阁本是我为了复仇一手打造的军队,到最后为了它,我竟能舍弃自己的性命——修仙的确能修人品性,我此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变成一个有良知的人。”
江月张了张嘴,但不晓得该说什么,想了想,问他,“那你的君上怎么负了你?”
“我扶他上位,待他君位稳固后为开拓疆土向他进言,要求领兵去攻修仙地界,他却去我兵权,把我下了地牢,囚禁百年。”
江月心里叹了一句,的确是波澜壮阔的一段人生,可惜这一生都怀抱着仇恨。
“你可打定了主意要去冥界么?”九重切了话,问道。
“我现在去了不是白白送死。”他苦笑,“就凭我这刚到元婴的一具身子,能在冥界走多远?”
“冥界有你想要的真相,你若不去,香阁不久后便会大难临头——就算是为了我,也去一趟罢,这也全怪我曾经暴虐,到现在饱尝恶果。”
江月瞅着九重道人模糊的脸,“香阁会有什么难,我又为什么要替你去一趟,恶果要偿也是你偿,又管我什么事。”
那九重道人往他看过来,“你本就是我转世,三魂七魄分一分,算来你江月的魂魄还留了几缕在我这里,我倒不知转世后你如此懦弱。”
他猛地钳制住江月,“既然如此,我也就把这魂魄全还给你,往后的路你可要想好了走。”
江月眼前一黑,陷入了长夜。
做了一场梦,那梦里恢宏壮阔,崇高巨丽,他眼见着自个儿锒铛入狱,苟活于世,狼狈奔逃,又意气风发,血洗冥界,眼见着香阁一步步走上颠覆,又开始衰败。
他借着九重道人的眼看遍了整一个世间。
尤其看清见了冥界。
刚开始的冥界,比现在的修仙地界有过之而无不及,倒像人皇统治下的城池,琼林玉殿烟柳画桥,太平盛世的景象。
再回冥界,却是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九重一把火从城东烧到城西,硬是把冥界帝都烧成了地狱,满目疮痍,血流漂杵,那君上的头颅悬在城门上,被他用一把长剑挑着,长发垂下来,还滴着血,看样子走得并不体面。
他屏退侍从站在城门前,和那一颗头颅遥遥对望。
冥界一眼望去黑沉沉映着火光,如夜半大火燎原,只他孤身一人,一袭白色道袍纤尘不染格格不入地站在城门前,看着他曾经侍奉了不知多久的君主。
千年前拼死逃了出来,如今再归来却不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江月想着他在梦里平淡的语气。
也不知道他是放下了还是仅仅把这一段过往淡忘了,或者他不过是挣着面子,故意装得云淡风轻些。
就在这一片火光里,江月睁开了眼睛,逃离了梦境。
入眼一片暖黄烛光,叫他恍惚以为还在梦中,偏头看看,却已回到现实。
烛火摇曳,乾坤袋被放在床榻边上,无生子单手撑着额头坐在旁边的椅上睡着了。
江月伸手去拿乾坤袋,从里头掏出了香炉。
这香炉是玉的,他在梦里见到过。
慢慢沿着香炉外壁摸索下去,指腹碰到了一处凹槽,微微一转,那塑料壳就这么上下分开,原是上头有螺纹,这会儿被拧开,褪去了外头薄薄一层塑料壳,才露出里面香炉真正的模样来。
白璧无瑕,一条蟠龙卧于壁上,精雕细琢,神态鲜活。
本来那香炉只有巴掌大,这会儿去了塑料壳又小一圈,难得那蟠龙竟有古拙的意趣,浑然天成,全不似江月从前看见的那些个匠气很浓的世俗之物。
仿佛是下意识地,江月手腕翻转捻诀,将灵力当做火焰,从香炉中催出香味来。
他使的诀不过是香阁入门的咒法,名叫“撇剑”,将灵力聚于指尖再斥出,寻常同剑法一道使出来,权做格挡不及时躲避对方剑气的应急之术。
哪晓得那灵力带着奇香奔涌向前,在他床榻的木材上狠狠削了个碗大的口子。
最妙在那香竟掩盖了术法的痕迹,叫这“撇剑”从一个可有可无的术法成了伤人于无形的利器。
江月心念微动,把炉中的安魂香换成了一国香。
这一国香,每一烧一丸,闻数百里,香虽不烈,但传播范围极广,又与安魂香大不相同。
他仍旧捻着“撇剑”,催动香料。
片刻后,屋里竟似有破空之声,忽震得江月手脚发麻,头昏眼花,待回过神来,初时还不觉得有异,再往下看,地上密密麻麻的裂痕,以他为圆心散布开去,间或还有碎石迸裂,滚落在一旁,屋顶掉下碎屑来,洒在帐上。
无生子被惊醒了,睁眼往他看过来。
江月有些懵,捧着香炉,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个儿像是闯了祸。
他干笑两声,“师父醒了……”
无生子只盯住他手上的香炉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