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册子被江月从头翻到了尾。
琐琐碎碎地写了很多东西，像是本日记，江月从前也写日记，但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等回头看的时候，日记上的时间跨度是越来越大。
这位祖师爷显然和他是一路子的人。
越往后时间间隔越长，最长的时候横跨了整整一年，前一页说刚发现了一座山，后一页已经建了满山顶的房屋。
有一种看完了他一生的错觉。
最后一页上光秃秃只画了个棺材。
下面写一行字，看样子是临去前的遗言：
吾有罪于冥界，愧对先祖。
有罪于冥界？是指偷了香典回来么？
本来到这里应该结束了，可江月心里不知为何隐隐觉得应当还有，不该就这样结束。
这样的人该拥有波澜壮阔的结局，而不是躺在棺材里一个人等死。
他满怀了遗憾往后翻，一片空白。
心里突然沉了一下，像是希望落了空，不甘心地再翻一页，却见那上头饱蘸浓墨行至枯笔，统共写了四个大字：
静待江月。
旁边画了个香炉，细细看，可不就是江月正捧着的塑料壳香炉。
再往后翻，从上往下三个字：
去冥界。
江月顿住了。
一时只觉天雷滚滚当头劈来，活似白日撞鬼。
他抬头看着无为老头，把那书反过来展示在二人面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这祖师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知道他叫江月，又为什么在后面写上去冥界？
无为老道似乎也被吓了吓，把那书拿过来从头到尾翻了一通，可是往后的书页清清白白，没有半个字。
“从前只到静待江月，并没有后面一页——那江月二字迄今也没人能堪破其中玄机，怎么凭空又多了一页出来？”他似乎受了莫大的惊吓。
江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他当初和无为老道讲他叫什么来着？张伟？李伟？自个儿都不记得了，敢情他们还把他的大名当做什么禅意要去参悟，一时觉得有些惭愧，于是默默把眼睛别到旁边，道，“其实我叫江月。”
老头不讲话了，江月瞥着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那小老头儿坐在蒲团上，手里捧着书册，看着他的眼光还是很慈祥——越慈祥越叫江月觉着他忒可怜，一边又觉着自己忒坏，简直不当人。
于是又开口，“看这意思是叫我去冥界了？师祖，我去还是不去？”难得把话说得小心讨好了些，岂料那老头儿也难得气恼，端的一副笑脸，话里话外都是刺，“去不去随你罢，贫道也管不上你。”
这是真的气了。
要是在从前江月也就觍着脸告罪两句了结了，可这会儿偏偏撞上他满心郁结又处处和人不对付，安魂香的气味愈发浓郁，又有些过犹不及的意思，闹得他心里猫抓似的难受，只垂了眼赌气，“那我收拾收拾便走罢。”
无为老道端着慈祥的笑脸走了。
无生子送他一程回来，还坐在原地，倒是留下了册子，又还给江月，“这本来应该算是你的东西，还是你留着——师祖看重你，方才不该和他这样讲话。”
他从怀里掏了个瓷瓶递过来，“之前替你求了丹药，今日去取来了，记得服下。”
江月接过来，又问，“师父，有句话我索性今天也一道问明白了，自从九仙盛会回来之后就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我难不成是洪水猛兽么。”
无生子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说出缘由，还是那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也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江月等了许久，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门口进来个人。
无算子。
这叫屋里两人很是意外，无生子起身拱手，“师兄。”又问，“此来为何？”
“我门下死了个小徒弟，就是上次和九重一起去九仙盛会的玄弋子。”他把握拳的手展开往前递去，“在他舌下看见了这个，来问一问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我听闻盛会之后有人就是为它死的。”
江月脑中嗡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无算子回头看见了他，几步跨过来，把那珠子几乎送到他眼前，“你知道它是什么？”
江月没答话。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守常死了。
他开始试图回忆守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守常要跪他，第二次见面他当着众人还有些羞赧，在墓道里害怕地扯住自己的袖子……
他死了。
仔细想想，好像自从折取了神树的茎干后，他就没再见过守常。
说是受了重伤先行回到香阁，可江月也根本没来得及去看一看他问一两句。
眼前有一颗珠子，江月魔怔了一样把那珠子拿过来端详。
无算子见他接过，心里一惊，追问道，“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江月没答话，只拿指腹轻轻摩挲。
他突然下定了决心，“我要去冥界。”
“什么？”无算子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回头问无生子，“他这疯病怎么不见好，大白天讲什么胡话。”
江月起了身，把香炉放进乾坤袋，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口中喃喃只念着一句话：我要去冥界。
一对眼睛瞪着前面，瞳孔涣散，踉踉跄跄往前走，又被蒲团绊倒，就这么半爬不爬地往前挪过去，全身像松了劲，就只有握着玉珠的手攥得紧，骨节泛白，掌心慢慢渗出血来。
无算子上前扯他，哪晓得他竟一身蛮力一样拽也拽不回来，没奈何一巴掌扇在脸上，把他打得偏向一旁，半边脸登时起了个手印，整个人顿在地上一动不动。
“九重？”无算子在他耳旁问。
没有反应。
他抬头看无生子，“你这好徒儿究竟是什么毛病，我是为找出凶手来的，怎么勾了他魂魄一样。”
无生子叹道，“许是天意如此，便放他去冥界罢。”
“你也疯了不成，冥界是什么地方，把他丢过去还能回来么，留个全尸算好的，别等回来个脑袋胳膊，你又不是不晓得冥界有多恨香阁。”
无生子把江月丢在一旁的册子拿过来，翻到最后递给无算子，“你看罢，这是祖师的安排——或许也是他的天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