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根回到头尖村的那一晚,即腊月二十一,从下半夜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
傅友根家的油茶林,在雪花飘飞了一夜之后,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油茶树的叶子,上层飘落了一层洁白的雪花,下层凝结着薄薄的一层冰片。
傅友根的爷爷在屋后种植的板栗林,被秋风剥去了黄色的衣服之后,每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昨夜的这一场大雪,又压垮了那些单薄的枝条,让这个银装素裹的充满诗意的美景展现一丝丝冬的残酷。
傅友根家的地坪里,门前的公路,积雪已经深达一尺多厚了。傅石山起的最早,他从地坪右侧的柴垛里挑了满满一担干柴进入厨房,雪地上留下了他的一串脚印。
傅友根家住的是几十年历史的泥巴墙的房屋。黄色的的墙,黑色的瓦。这一夜大雪之后,屋顶的黑转换成屋顶的白。屋檐上还结出了长短不一晶莹剔透的冰凌,长的两三米,短的一两米。傅友根小时候曾经抓住最长的那根摇了摇,想把它折断,结果是无功而返。他找到一块石头,敲碎了下面的一节,这个冰凌也没有整个掉落下来。
傅友根五点半就被白茫茫的冰雪世界亮醒了。
傅友根爬起来,走进雪地。他在雪地里同样踩出了一串脚印。
这个山区非常偏僻,人口本来就不多,而且大部分都开始以各种理由迁移下山,现在总共不到二十户住在山上了。道路上的积雪越来越厚,没有铲雪车,也没有人工清理积雪的队伍,只能等待太阳出来,用它的无与伦比的力量融化积雪,才能恢复交通。
傅友根在暗自庆幸自己拥有了这样一个寒假。如果再推迟放假,哪怕再推迟一天,他也上不来了。即使他愿意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交给那个司机,那个司机也无法送他回到这个山上了。
这是一个萧杀而美丽的冬天。
呼啸的北风,瑟瑟发抖的落叶树木,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勾起了傅友根对于儿时生活的许多记忆。
傅友根曾经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个木头做的火箱去上学。妈妈把柴火铲进火箱里那个铁皮器皿里,然后放入火炽,盖上灰土,盖上木条格子的盖子。他在雪地里走累了,就把火箱放下坐一会再继续前行。他在过结冰的独木桥的时候,先放下火箱,找到石头先敲碎冰块,然后再拿着火箱一步一步移动过去。山区上学的那种艰难,让他更加懂得幸福生活来之不易。
一连七天,天上的雪花就没有停止过。转眼就到了大年夜了。
傅友根离开家人去远方上学以后,无数次在梦里梦见过大年夜:全家人围坐在火炉子边上,吃着红薯片、玉兰片和花生,爸爸妈妈给爷爷奶奶发红包,也给傅友根他们五姊妹发红包,爷爷奶奶习惯性的推迟一番之后才接受红包,而小孩子们则无比激动的接过红包,马上拆开,看到的是崭新的人民币,虽然只有两块钱,虽然这个两块钱第二天就要交给父母保管,还是很开心。火炉子里的炭火把每个人照得红光满面。
大年夜马上就要来到了,傅友根的心情却不同往日,他开始害怕起来。
大人怕过年,小孩盼过年。
傅友根开始对这句俗语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对于傅友根来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去。他曾经享受着父母的怜爱,从来没有去感受过父母的不易。也从来没有去思考过什么叫做责任。
现在,傅友根突然觉得,父母支撑一个九个人的家庭真的是非常不容易。
傅友根的父母为了让一家人不饿肚子,每年种出上万斤的红薯,一千多斤稻谷。家里分的三亩田,有四十多丘,都是单季稻田。傅石山为了把它们变成双季稻田,用楠竹做成水管,跨越几座山把水引到田里。家里分的土不够种红薯所需的地,傅石山夫妇不辞辛苦把不毛之地开发出来。种红薯的工序特别多,育苗、松土、栽种、施肥、浇水、翻藤、挖薯、挑薯、刨薯、晒薯、入库,把上万斤红薯变成红薯丝,傅石山夫妇可以说是没日没夜的奉献,才有了一家人的口粮。
傅友根的父母,为了让孩子们个个有书读,每天夜里,当别人都已经进去沉睡的梦乡的时候,他们还在互相聊着天,用这种方式支撑着将要垂下去的眼皮,把红薯淀粉加工成粉丝,卖到学校去变成他们五姊妹的学费。
傅友根这次从父母的眼神中读回了自己的责任。
傅友根已经大学毕业了,应该为这个贫困的家庭付出了,不说完全扛起这个家庭的责任,至少应该扛起来一部分。可这个半年,他没有给这个贫困的家庭寄过一分钱,这次过年回家,也拿不出一分钱给这个家庭购买一点过年物资。这让他感到非常羞愧。
傅石山虽然嘴上没少责怪傅友根,但当他知道傅友根身上只有回去的路费了,他就开始思考如何帮傅友根度过大年夜的难关。
“又到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了,这一年,我们家的状况有了进一步的改变。友根不用花家里的钱了,给家里减轻了不少负担。但现在的人在外面也不容易,花钱的地方多,友根还要留钱讨老婆。所以,今年的红包还是老规矩,由我这个当家的人发。”傅石山在大家都已经围坐在火炉边等待发红包的时候,来了一个开场白为傅友根解围,之后给傅友根的爷爷奶奶发了红包。
傅友根的弟弟妹妹们也在渴望红包。
“现在,国家年年都在改革,今年我想也来改革一下过大年夜的方式。”傅石山说,“今年我就不给你们发红包,我要你们每个人花五分钟的时间,回顾一下过去一年的学习或者工作的情况,并且对于明年的学习或者工作提出你们的奋斗目标。”
“谢谢爸爸!这是一个好主意,既可以提高我们的口语表达能力,还可以总结经验教训,我先来发言吧。”傅石山话音刚落,傅友根就接过了话头。
“好,友根,你带个头!”冯艳叶鼓起了掌,紧接着大家都鼓起了掌。
“今年,我被学校分配去了桃花县,在一家省属军工厂工作。这个厂需要秘书,我才同意去的。但去了之后,我才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当上他们的秘书。在我之前有个大学生分配进去以后,最终没有当秘书,我回来之前,那个大学生重新回去教书了。”傅友根接着介绍了他为了赢得领导的信任做的大量工作以及放假之前已经明确节后上班就可以当秘书的事告诉了家人。
“你不是还找了女朋友吗?”冯艳叶打趣道,“这也是我们家的大事!”
“根据厂里的规定,结婚还要等三年。这其中还有没有变故,还不好说。目前相处得还可以。”傅友根向他的妈妈解释道。
“你刚才不是说有个大学生没做成秘书又回老家去教书了吗?你可不可以回来,我看离家那么远,收入也不高,做成了秘书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你不如回来教书!”傅石山说,“回来教书,再找个学校的老师做老婆,今后子女的教育也好些!”
“回来也可以,但跨地区调动很难,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傅友根说,“如果我这样做,我女朋友那里也不好交代。这个女朋友还不错的,我不想放弃。”
“我只是提议,何去何从,你自己作主吧!”傅石山说,“下面请老二发言。”
傅友叶是傅友根的大弟弟,学习成绩比傅友根的好,初中毕业成绩在全县排第二,在选择读高中还是读中专的时候,他最终选择听老师的,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他从小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有一次,傅石山安排他去对面山上敲钟,再喊一声“开会了!”,他敲钟之后就是喊不出“开会了”三个字,气的傅石山把他一顿猛打。
“我没有什么突出的事情,没什么讲的。”傅友叶涨红着脸连连摆手。傅石山也不想为难他了,就要求傅友叶写一个书面材料交给他。
傅友茎、傅友枝和傅友花都比较大方的回顾了两个学期所取得的进步,傅友茎这次期末考试全年级第一,傅友枝则是班级第一。傅友花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得了冠军,他的目标是考上水仙县一中。傅石山是做过几年民办教师的人,他对孩子们进行了点评,鼓励他们五姊妹好好学习和工作,他说以后每年的大年夜都要安排这个环节,特别对傅友叶提出要求,下一个大年夜不允许再这样发言。傅友根随后与弟弟妹妹们讨论了写作文的问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得很,傅友叶也踊跃发言了。
全家人直到过了零点才去睡觉。那一夜,傅友根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