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此次你大可不必跟我一道前来,这本就是死局”,枝欢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小他便被当成女孩子养也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自鹤玄建国以来,师姓与天姓便是鹤玄两大幸姓氏,只是天家先祖一向不喜欢站在高处、更喜欢做文臣宰相、宽民之事,于是理所当然的、师家便坐上了鹤玄开国国主之位。
只是这种故事惯来难免落俗,身为一国之主,自是要左提防、右笼络,刚开始几代师姓王上还好,毕竟两大氏族一起携手、平地建起鹤玄,只是到了后几代,即便史书上记载着两家开国恩情、禅让之义,可是如何能让一国之主世世代代、永永远远承着自己臣子的情,于是过了不到五代君王,天家虽处处小心低调、再躲再忍让,也免不了王上有意无意打压、今天让天家出钱修官道、明日派天家出个男丁当当前锋什么的,久而久之同朝为臣的自然也都懂得王上意思、少不了排挤和踩踏。
这也是为何虽然扮作女孩子长大,相府之家之女也要习武;不过还好,枝欢从小便是个活泼爱闹、不拘小节的性子、偶尔也会拿自己的身份开开玩笑、自嘲一番,却也在这饭姑娘家的身份里活出了味道,学了鞭子便用到水袖舞上、学了文韬谋略便用到诗词歌赋上,整个鹤玄都知道天家有一个长袖善舞、文采武艺俱佳的枝欢小姐。
仙流此时转过头来,看了枝欢半晌,什么也没说。
枝欢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心道,这暗卫犹如一块木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突然,昆玉江上起了一阵波澜,船身有些摇晃,枝欢一手紧紧抓着船舷、面如纸色,却还故作镇定,另一手紧紧抓着长鞭,心想,若是再无波澜自然最好、若是起了波澜,大不了一鞭缠上仙流。
根据记载,灵兽如今都在长眠或沉睡,而昆玉江由于江水包含灵兽气息、所以密度极大,别说大船、便是如枝欢、仙流二人所乘小船也是稳如磐石,怎会突地起波澜。
枝欢不通水性,在他六岁那年,因为一场连他自己都忘记的事情、差点溺水而亡,所以自此以后他便对水犹为恐惧,要不是所有关于昆玉江的记载言之凿凿,他必定是宁愿绕江而走也不会船行江面。
似乎察觉对面仙流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枝欢道:“仙流,爹爹说你见多识广,刚刚、刚刚那一阵是什么,按理说这灵兽不是应当都在长眠嚒”,他说这番话一来为了掩饰心中恐惧,二来刚刚仙流那一眼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必须说点什么掩饰过去。
仙流看着他,又抬头看了看,此时枝欢看到了仙流长发遮蔽下一双狭长的双眼、那双眼微微眯起看向天际、似乎有些许寒意,却有种锋利的俊美,他竟有些愣神、复又低下头去,看着船舷上自己指腹发白的手和波澜微起的江面。
“不是江底灵兽”,仙流的声音仍是低沉而简短、只是语气充满了肯定。
“那应该不会再起波澜了吧…啊”,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颠簸,似乎比方才更大了些。
“不一定”,仙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枝欢此时心底只想骂娘,一句话不能说完整些嚒。
可是仙流一双狭长双目却仍旧死死盯着远处天际,枝欢忍不住也侧头看了过去,只见天际金色祥云簇拥处、有闪电时隐时现,偶尔传来几声雷声,他心道,既然不是乌云、难道是神仙打架?
“仙流,你目力好,看得清吗”,枝欢不知不觉已经忘记了恐惧、慢慢挪到了仙流身侧、转头去问仍在睨目仰望天际的仙流。
这一转头一凝目、枝欢第一次将仙流的侧脸看得清清楚楚,仙流下颌棱角分明、可是又突然收得急、如刀削一般直到耳畔,和那双狭长的双眼、高挺的鼻梁如出一辙,有一种冷厉逼人的气势,竟是他在鹤玄从未见过的面相。
“枝欢,是青腾”,仙流慢慢说着。
枝欢心念电转,的确,他们此时在极北,而那祥云和闪电所指皆是他们的西南、不是如今正鼎盛的青腾又是哪里,可是………想到此处,他道:“难道是青腾有人应劫”,但是他心里又有些疑惑,如今修行之人最多的便是宜乐国、然后修行之人道行最深的便是鹤玄的云别观,只是不知道青腾……
“此非天劫,怕是下来抓神官的”,虽然话里有几分猜测的意味,可语气仍是笃定。
下一刻,只见天际飞下两道连枝欢也看得清清楚楚的银色飞链,他耳畔听到“小心”两个字,便只觉一阵颠簸、二人所乘小船已经倾覆、手中长鞭方才颠簸之际便已脱手、此时他只觉得一个猛力袭响整个后背和后脑,一阵恍惚、便缓缓沉了下去,仰面朝下、双眼看到的是头顶翠绿中混杂着金色的祥云、银色的电光,迷迷糊糊中,他想,仙流呢,那臭暗卫呢,仙流呢,快来,快来,真可笑啊,窝囊了十几年、如今也要这般窝囊淹死,爹,娘,天随这便要先走一步了,保重,只觉得自己越沉越深,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呼吸滞重,他慢慢闭上了双眼,任由自己被江水裹挟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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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这逆……逆女”。
有什么东西从堂前扔了过来,砸在枝欢身上,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砸在身上的是圣旨,王上迫不及待发了圣旨、张了皇榜表彰,如今便是枝欢的爹再觐见王上也没法改变既定事实-女儿要代父亲远征长虞,准确来说是天家唯一的儿子要代父亲去长虞赴死。
天容怎么能不心痛,这是他天家如今唯一的男丁,从小护在掌心里、为了瞒过师家在天府的眼线、从出生那一刻开始,除了天氏夫妇二人、便无人知道出生的是个男孩,甚至连稳婆都被暗中送去了别国。
直到五年前,受过父母大恩的仙流被送进天府,便也成了第三个知晓他秘密的人。
“爹,娘,孩儿不孝。孩儿只愿父母颐养天年,莫要再为我悬心,而且孩儿也不愿此生便如此窝囊地活下去”,枝欢此言非虚,看着父母整日怕他身份败露、担惊受怕,十几年来奴婢们老的老、死的死,却从未换过人也没再买过新的家仆,只怕新人嘴快手短心野、发现什么;而他,堂堂七尺男儿,却要成日扮作一个姑娘家,虽然从小爹便教授他经国治世、文韬武略之道,可他一不能入朝为官、二作为大家闺秀更不能抛头露面,一腔宏远却只能整日窝在家给爹爹做做幕后参谋,不是一个窝囊废又是什么。
也只有仙流,在他心有怒气,或郁结忿懑的时候适时地出来和他对切磋一番,而且,枝欢每次打完,心情就莫名舒畅了许多,虽然每次都是点到为止,他却也知道仙流从来对他都是手下留了不少情的、而且那金索出神入化,有时,枝欢忍不住会想,到底是仙流自身武艺高强还是靠着这金索得出神入化呢?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抓紧自己手中鸢鞭,心里却不由得一惊:“鸢鞭呢,刚才还在手里,怎么回事”?
这可是爹爹亲自从升龙国手里易来的神兵,怎会不见了?!
他不禁口中喃喃道
“我的鞭子、我的鞭子呢”
“仙流,仙流”
……
耳畔传来一个低沉又如同磁石般的声音:“你终于醒了”,这声音极近、连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