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纳托斯登上了巨石迭送的卡蒂亚顶峰,这里只有一条平坦大道,道路的尽头是两根被石雕环抱的柱子。参天石柱犹如磐石中生长的云松,一眼望不到头。在石柱的下方,漆黑的洞穴延伸至看不见的地方。他径直走了进去,深冬的凛风灌进敞开的洞口,推着他走向深处。
墙上的火盆亮了起来,岩壁上是一幅幅雕刻而成的壁画。这些壁画上的人都赤身裸体或敞胸露背,手提石刀和弓弩,脚踩山峦巨岩。这些人都是西域先民,塔纳托斯想,他们没见过东方的高墙深院、甚至没去过白沙河以南的红牧场。但他们牵着骆驼、马和鹰狮跪倒在地,朝西而拜。风吹起白沙,露出底下又干又硬的花岗岩,还有深浅不一的铭文。用古瓦兰丁语写成的诗句,诉说着大地与万物——海岬、平原、沙漠还有飞沙走石的风。
最终,穿过一道尖形拱门后,他来到四角正方的内庭。弧形凹凸的墙面有六处壁龛和束柱,刻满了浮雕。内庭的中央有四处通往上方的陡峭台阶,分别在束柱的拐角攀沿而起。刺眼的光从顶部的天窗照射到大理石上,把空气里的灰尘污垢都显露无遗。台阶旁站立着一位黑袍人,他伫立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几乎隐遁在那角落。
“你已被黑之子选中,将死之人。”那人说,“我从他的口中听见了你的名字。”
“我也听见了。”另一个人在背后说道。
塔纳托斯回过头,一个鹰钩鼻、窄脸颊的男人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有一双眼窝深陷的绿眸,挺拔的鼻梁和凸起的颧骨,好像域外的尤利西斯人。他和台阶边的人一样,除身上穿的及地长袍外别无他物。
“你是谁?”他问道。
“我的名字有很多,在东境是祭司、在西域则是牧师,有人叫我‘收割者’,也有人叫我‘摆渡人’。但在这里,我只是侍奉黑之子的奴仆。”黑袍人答道。
“现在该你了,”另一个人说,“你惧怕死亡吗?”
他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九岁,一场高烧和肺痨让他昏迷不醒,几乎半只脚踏入棺材;十三岁,他掉进漆黑的废井,在淹没半身的水里奄奄一息;十五岁,他被扔进马戏团的笼子与困兽待了一夜;十九岁,他逃跑被教徒手下逮住,差点上了火刑柱。塔纳托斯想,或许一切都会终结,可能明天也可能以后,但他唯独不愿是今日。
他小声说道,“还不是时候呢。”
“人终将还债,无论是否是今日。愚蠢的人,你为何而来?”
“我来面见黑之子,有人告诉我在这里能找到他。”塔纳托斯说。
面对他的人摘下了兜帽,露出慈祥的微笑。他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向台阶走去。
塔纳托斯跟了上去,另一个黑袍人尾随在他的身后。台阶又长又陡,他们绕着瓦兰丁式壁柱爬了几圈,来到一处圆心室。拱形的吊灯燃着几支蜡烛,黑黢黢的蜡泪滴落在墙上和地上。室内几乎空无一物,除了一把椅子和墙上的浮雕。
黑袍人朝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坐在圆心的椅子上,他顺从地坐下。
紧接着黑袍人念起了祈祷文,一种域外的古老咒语。
另一个人则用铁绳索将他牢牢绑在椅子上,还用口枷堵住了他的嘴。
塔纳托斯想躲,但那人说,“是为了不让你咬到舌头,那可不好受。”
于是他再没有挣扎,而是怔怔地望着昏暗的墙壁。上面雕刻着一个鹿头马身的怪物,它紧闭着双眼,仿佛沉睡已久。我曾在梦里见过它,塔纳托斯想,而此刻它的模样近在眼前。
随着高低起伏的吟诵,四周的墙壁翻滚起来。脚下的石块也震动颤抖,地底深处有嚎叫和呻吟。穹顶的吊灯摇摇晃晃,电光火石扑面而来。灰烬、砂石和尘土从头顶落下,墙壁裂开了一个口子,飓风呼啸而过。
如一场海平线上吹来的风暴,他坐在风眼的下方,在静止与癫狂的交界处。塔纳托斯想要逃离,但他的双手被死死地绑缚着。在灰烬雾霭中,墙上的怪物睁开了眼,它从残垣断壁上走下来,伫立在他的面前。它的胸前和脸颊被黑毛覆盖,眼窝里漆黑一片,没有眼睑也没有眼白。片刻之后,一切都安宁如初。
“无知的人,”一个声音说道,“难道你认不出我?”那声音很轻、很柔和,像一首姗姗来迟的摇篮曲,在寂静的夜里飘荡。塔纳托斯四处张望着,黑袍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怪物也没有张口,只是安静地望着他,但他感到是它在说话。那熟悉的音容,是他耳朵边的窃窃私语、脑海里的轻声呢喃、臆想中的只言片语。是它在说话。
“是我收回了你的名字”,它说,“即使长夜将至。人类总想活的更久,这次如你所愿。但请记住,万物皆有一死,不是今日便是以后。”
它一手抓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它的双手冰凉坚硬,塔纳托斯打了个寒战。厚重的岩壁倒映着它的影子,高大魁梧的身躯几乎碰到了穹顶,好像北方的巨人族。它的毛发如黑色的瀑布,泻流而下。它的眉间伸出一对犄角,向上延展生长,像挺拔的云杉。而它深邃的双眼正注视着他,仿佛几百亿年前遥远的光。
它的手拂过他的脸颊、他的双眼、他的鼻翼和嘴唇,最终停留在他的耳后。伴随着剧烈的痛苦,它的指甲扎进他的皮肤,直到很深的地方。他的肺好像在被灼烧,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他的眼前漆黑一片,一星半点的光都看不见。
他尝试挣脱双臂,但手却被死死地钉在椅子上。他想要尖叫哭号,但喉咙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终于,一切疼痛都停下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空中。他低头看着歪斜在椅子上的躯壳,一个丑陋的面容,黄斑爬满褶皱的皮肤。那具肉体看起来瘦小不堪,身板僵硬、脊背枸楼。一幅老去的皮囊坐在椅子上,缓缓死去。
它绕到他的身后,轻声说,“看看你临终的样子吧,肉体凋落成泥,有何眷顾可言呢?”
塔纳托斯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拎在半空中,他看见近处巷子里老人做了遗嘱、躺进漆黑的棺椁中,然后咽了气。有人为他哭泣,有人祷告,而更多的人则是静静观望。他看见了墓地,堂院前堆满了正要下葬的骸骨,还有些遗体安放在圣陵里。他看见远处群狼在围猎、走兽奔袭,秃鹫迂回盘旋。羊只曝尸荒野,被苍蝇叮食,覆没在黄土之下。而更远处,先民向黑之子跪拜、祷告,为死者念诵冗长的悼文。
他看见了一切伤病与悲苦,看见所有肉身的圆寂。黑之子挥了挥手,这些人都不见了。塔纳托斯仍坐在椅子上,身上多了些淤青和酸痛。
“你见过死人的骨殖么?它们烧了之后会和碳一样乌黑发亮,先民爱它深沉的色泽,常用它来绘成壁画。黑色乃芸芸众生之初,亦是万物之终。”它沙哑的嗓音说,“西域是人的故土,是千亿生灵之源。很久以前,一切都起源于黑暗,那时没有光,也没有生命。直到白昼降临,光照耀土地,植被和动物逐渐生长,而人类也出生了。
比起凶猛的野兽,人类太脆弱,以至于被野兽肆虐吞食。他们挨饿受冻、饱受摧残,而我为他们驱赶了黑夜里的捕食者。我赐予他们肥沃的黑土、石头和岩穴,让人们有栖息之地、耕作之田、埋葬之所。我引着这群人来到卡蒂亚,筑起石桥和石窟。在人类生火之前,夜晚是纯粹的,我便是唯一的神。但火焰驱逐了黑夜,也亵渎了它的美。人们开始畏惧夜晚,害怕死亡,说它是不详的、罪恶之物。他们转向光明,崇拜太阳和日出之神。他们跋涉万里去东方建起高高的城墙,以为这样就能逃避我。”
塔纳托斯隐隐感受着它的怒意,从平缓的口吻里不经意流露。他胆怯地望着它,紧紧抓着椅子的两边。它看起来面善,塔纳托斯想,它有高瘦的个子和平和的目光,透着一股安宁。他见过很多怪物,人面兽心的、千奇百怪的,却没见过这么温情脉脉的。一丝苦笑爬上他的嘴边,但被口枷堵住,他也笑不出声。
“但黑夜始终伴人左右,死亡有理。”黑之子说,“是时候叫醒熟睡的人了,来吧孩子。”
黑之子俯下身,替他松绑,它的触摸凉凉的像凛冽的风,又好似甘洌的泉水。它拉起他的手,以一种优雅的步伐朝拱顶飞去。然而他们没有撞上去,而是穿过了一层又一层的屋顶,直到神庙的塔尖都在脚下。此处,他们可以鸟瞰整座山城的险峻脉络。
神庙矗立在卡蒂亚的顶峰,其下环绕着一圈圈窄小的街道和石头搭建的房屋,向着山脚下扩散。卡蒂亚没有城墙,也无堡垒,但通向它的路只有两条长长的石桥。桥面宽广辽阔,可供几辆马车并排通过。桥下是静谧的湖水,从高处黑色的桥洞泻下,环绕着夜色中的卡蒂亚。
他们继续飞掠过石垛筑起的矮屋,一种庄严沉静的住所,有的甚至是从巨石中凿出的洞穴。这是他上山的路,没有旁门也没有左道。一条蜿蜒陡峭的山路,黑之子告诉他这条路也被称作“善终之途”。
神庙敲响三声“咚、咚、咚”的钟鼓,街道两旁一下子涌出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在手舞足蹈。
没有奏乐,风声为他们伴奏;没有灯火,明月是唯一的光。黑之子跃至人群中,与人们共舞。
他拥一位少女入怀,风度翩翩、颇为温柔。他们转了几圈,然后他俯身吻了她,动作亲昵好似爱人之吻。少女消逝了,他走向他的下一个舞伴,一个没长齐牙的男孩。黑之子戴上假面具,遮起自己的脸怕吓着他。接着,他们玩起捉迷藏的游戏。男孩躲在夫人的裙下、肮脏的马厩和矮墙后面,但都被黑之子捉住。玩累的孩子沉睡在黑之子的臂弯,他又走向一位商人。
“约见你一面可不容易,”他嘲弄又惋惜地说,“去吧,老头子别多话。”
黑之子抚摸着那人的额头,它双手在他的喉咙上打了个结,便让他去到欢宴之中。它的话好像一剂温柔的麻醉,让人合上困倦的双眼,跌入甜美的梦。它让人栖息在它的肩头、或匍匐在它的背脊、挽住它的臂膀,不久他们就在它的怀里离去。黑之子边走边哼着小调,一只手紧握着塔纳托斯的手。
“去跳吧,去舞吧,”它说,“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就是这样。”
它挪动左脚,迈着轻盈的舞步旋转着,身体向一侧倾斜。它优雅地伸出右脚,横移一步又旋回,双脚收拢。一步向前倾、一步向后仰,然后转身辗动脚跟、微微抬起双臂,在空中转动三圈。它平稳地交替着重心,一时进左、一时退右。它踮起脚尖,来回穿插的舞步像踩在云上一样柔软。它展开双手,在风里滑翔,舒缓的动作似水一般流畅。
他们整夜载歌载舞,人群对他视若无睹。直到月亮在云后退隐,星辰也从天空淡出,黑之子在塔纳托斯的身边蹲下,与他的目光平视。
“是时候了,我该走了,”它对他说,“塔纳托斯,我们会再见的。”
东方的水域闪过一丝金光,塔纳托斯想回头望去,但黑之子将手放在他的双耳边。它的皮肤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温暖的血肉,双臂沉稳有力。他忽然有些害怕,眼里突然涌出流不完的泪水。他怕死,怕到颤抖战栗、屎尿齐流,怕到不敢入睡,整晚地数古斯丁塔楼的砖块。横竖都数了好几遍,直到困的不行。他害怕被葬在黄土之下,又或者被扔进冰窟窿。而在黑之子面前,他仿佛半个身子躺进了棺材里,从咽喉到肺腑都被紧紧扼住。塔纳托斯跪倒在地。
“长夜将至,死亡有理,活人皆会死。”它捧着他的脸说道,“看着我的眼睛,不要害怕。你有使命在身,是我选中之人。在你之后还会有很多人,他们皆有登场、也有退场的一天。跟随于我,侍奉于我,终有一日你会从容赴约,就像一场白日的落幕。”
塔纳托斯望向那双黑色的眸子,它深邃无垠,像夜色又像黑湖。他凝视着它,很久很久,好像别无他物。
在他目光的注视下,黑之子朝他点点头,然后消失在破晓的第一束光里,好像从未来过一样。他呆滞地留在原地,等了很久。冷清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枝头的夜莺发出怵怵的鸣叫。
黎明拂过大地,太阳渐渐升起。紧闭的门户敞开了,有人忽然从窗户探出头,差点把一盆污水淋在他身上。女人头顶着菜篮和水桶,还有的用竹竿挑着扁担,嘴里说着聒噪的异乡话。这些人穿着着奇装异服,头上扎着各式各样的装饰物,充满了外乡气息。他们脖子上戴着风铃一样叮叮当当的铁片,头上是五颜六色的发带和头巾。卡蒂亚与别处不同,没有巡逻的岗哨,也没有飘扬着旗帜的暸望塔。只有一些燃尽的火堆,在两旁的山穴里冒着青烟。有人拿着簸箕清扫那些黑炭、烂木,不断地弯腰拾起半截干柴。迎面而来的风扬起余烬,弥漫开来,吹到塔纳托斯的脸上。他觉得好像站在一个被遗弃的荒岛,离家乡很远的地方。没有教化的野蛮之所,这是他父亲对西域的称呼。或许正适合“异己者”呢,塔纳托斯想。
穿过集市和山穴,塔纳托斯沿着长长的扶梯爬下去,一个女人正坐在圆柱下。她疲惫的身影正面对着平静的水域,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和跃起的鳟鱼。塔纳托斯也朝着那方向望去,两个渔夫正在齐胸深的水里捕捞,手臂扯着一只大网。霞光下淡红的湖水打湿了胡须,他们的卷发披在肩上,被弄得汗津津的。其中一人不停往水里扔石头、用竹篙抽打,而另一个从下面用抄网兜住了缠网的大鱼。他们娴熟地抛网、放绳、收网,有条不紊地交替着。直到一网又一网的鱼在鱼笼里扑腾,塔纳托斯全神贯注地看着。
“你来了,”女人没回头,说道,“比我预想的还要久。”
“嗯,是个漫漫长夜。”塔纳托斯点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捕鱼人会在收网前朝水里扔石子么?”女人说,“是为了让鱼动起来,只有鱼群受了惊吓才会到处乱窜,撞上渔网。越是慌乱、越是挣脱,鱼就越容易套牢。人也是这样,或者说比鱼还笨些,收网的渔夫就在那儿等着,他们还浑然不觉。”
“我父亲也喜欢捕鱼,后来你猜怎么样?他钓到了一只鳖,被那畜生咬掉了小指。”
“他还在捕鱼吗?”
“不,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了。”
“可惜了,听说东边的河里有肥美的黑鱼。”
“东方人从不吃黑鱼,嫌它们又脏又丑。”
“可我听说他们不吃黑鱼,是怕夜里尿床,”女人笑着说,“拜罗的奶妈都这么说。”
“是这么说的。”塔纳托斯点点头。
一声阴沉的号角从远处吹响,轰隆隆的马蹄声如洪钟低鸣。地上的石子颤抖着、跳跃着,整座山城都随之摇晃。塔纳托斯朝对岸望去,几十艘三桅帆船从湖面上破浪而来,甲板上的长杆上挂着白色的旗帜,一只红尾隼翱翔其上。领头的是一艘有三层甲板的三桅帆船,吃水很深。它的两侧有许多圆形舷窗,船艏的斜杆上挂着一颗头颅,早已面目全非。
“那是什么?”塔纳托斯问道,“西域也有这样的帆船?”
“是捕鲸船,”女人皱皱眉头,“它们不该在这里。”
人群往湖岸靠拢,唏嘘声越来越大。清晨的雾霭和氤氲还未散去,高高的甲板上挂着新鲜的水草,飘着海产的腥臭。船驶近了,人们看清了那个腐烂的面孔,一个妇人在尖叫。塔纳托斯望过去,它深陷的眼窝里空空如也,原本长着鼻子地方只有黑黢黢的小洞,里面穿出一只铁钩。站在桅杆后的是几个穿银袍的卫士,胸前戴着盔甲,手执长枪。哐、哐、哐,铁链被卫兵扛在肩上拖拽,从船舱里踉踉跄跄地走出两个人,肩胛被铁链打穿。血染红了他们的头发,打湿了他们的胸口。
头船在距岸边不远处停下,一位提着弯刀光头走上前大声疾呼,“圣弥在上,倾泄您的怒火吧!愿主赐罚于罪人!听听他们的惨叫吧!”
铁链从船头放下,犯人被吊在船艏,脊背被刺穿在挂钩子上,从头到脚浇了一桶油。三桅帆船上有人举起火把,两团扭动嘶吼的火球烧了起来,湖水映着熊熊火光泛起猩红的浪花。岸上传来哭喊和哀嚎,好像受伤的疯狗。塔纳托斯回头看去,女人不见了。人潮唾沫横飞地怒吼、呼啸,推搡着往前挤,还有几个掉进了水里。
“烧吧、烧吧,让这些庸庸俗人承受天神之怒吧!”光头还在喊着。
尸体几下就烧成了焦黑的骨架,残肢掉进水里被浪吞没。甲板上的水手举起长弓,燃烧的箭矢铺天盖地。黑湖烧了起来,有人倒在浅石滩,被飞来的乌鸦啄食。号角又一次吹响,“杀!放箭!放箭!”光头咆哮如雷。水手们也大声吼了起来,高举起弓弩发起猛攻。蒸腾的湖水拍打在崖壁上,不断有尸体浮起又沉下去。塔纳托斯逆着人潮向山上爬去,他挥舞着双臂,腿脚也不住地颤抖。他想要回到神庙里,那个静谧祥和的处所。他不想再受逃亡之苦,不想再被屠刀胁迫,他只想去神庙里。
男人们乱哄哄地咒骂,女人和孩子又是哭泣又是叫喊。牲畜和马匹乱冲乱撞,把车夫都拖拽在地上。人群像受惊的动物抱头鼠窜,把倒地的人踩在脚下。塔纳托斯艰难地攀爬上石梯,有人踩到他的手指,还有的从石梯上跌了下去。他脚下一松,半个身子都悬浮在空中,只有一只手还抓在石头的边缘。他不敢往下看,碎石滩和熊熊烈火正朝他虎视眈眈。甲板上,石弩和投石机轰隆隆地升起,摆锤嘎吱作响,弩床和绞盘咕噜咕噜地摇晃。随着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不断有石块滚落。金铁相交和山石崩裂的声音胆战心惊,塔纳托斯大口地呼吸、双脚乱蹬乱踢。他早已支撑不住,手掌因用力过度而筋挛。一声巨响之后,他身体忽然下坠。
“你是想找死么?傻小子?”一只粗壮的手臂逮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拎了上来。塔纳托斯抬头看见了那个捕鱼人。那老头胸前浓密的络腮胡子像火一样通红,连脖子都看不见了。
“带我去神庙,去神庙……”他用蹩脚的瓦兰丁语重复道。
“果然是个傻子,”另一个渔夫说,“还是个外乡来的傻子。”
“带他上船。”大胡子命令道。
炮火声依旧萦绕在耳畔,一艘不起眼的渔船已驶去几英里远。黑湖的上游是白叉河的支流,下游汇入白夜海。大风刮过他的头发、眼睛和耳朵,让塔纳托斯的脸又疼又涩。小船在湖里摇摇晃晃,让他头晕目眩,在船舷边作呕。一阵阵湿咸的海风扬起捕鱼人的衣袍,大胡子和船夫的背影在朝阳下被勾上金边。
“这是要……去哪儿?”塔纳托斯问道。
船夫嗤笑一声,仰头灌下一口烈酒,皱紧了眉头。
“有人花重金雇船,到了地方你自会知道。”大胡子说,“小子,你可要乖乖的,不然把你扔进水里喂鱼。”
“那些攻城的人,是谁?”
“是圣弥会,他们抢了捕鲸船、把人放酒桶里淹死,再用火烧。”船夫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是船员和死人有染,亵渎神明,”大胡子说,“这话连死人都不会信。”
“那是为什么呢?”
“傻小子,”大胡子回头看着他,放低声音说道,“你听说过黑巫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