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顶,突降暴雨,童知更讨厌下雨天。
雨前的黏腻烦闷,雨中的泥泞坑洼,还有雨后腥咸的泥土气味,雨天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厌烦。
脆弱的伞骨在狂风中岌岌可危,童知更艰难又狼狈地在雨中行进,花了平时成倍的时间才抵达学校。
人类永远无法与自然的力量抗衡。童知更的下半身已经被雨淋透,球鞋变成了泡脚桶,湿哒哒的袜子夹在脚趾缝里,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颌角的汗毛都立起来了,真是难受。
童知更来到后阳台,用纸巾沾了点儿水,准备清理一下裤腿上粘着的小石子和草皮。
看着角落码放整齐的清扫工具,她又想起了上周和许茂林一起打扫教室的时光。每天半小时,一周一百五十分钟,那些平淡又短暂的片段就像甜蜜的果子酒,总让她忍不住贪杯,变得醉醺醺的。
不过许茂林是真的冷淡极了,一连五天竟然一个字都没对她说过。虽然她主动帮忙没奢求能得到什么回报,但一句谢谢总不会要了他的命吧。
哎,估计是她真的不讨人喜欢吧。童知更算是真切体会到了,暗恋是如何让人欢喜让人忧。
吱呀一声,阳台门被推开,许茂林拿着雨伞走了进来。
新的一天新的石化,他的出现让昏暗的天空都明亮了起来,童知更又看呆了。
许茂林的刘海儿沾染上了些许潮气,软乎乎轻飘飘地垂在眼皮上,扎得他不停眨巴眼睛。他伸手拨开额前的发丝,指尖的雨水顺着眉骨从鼻梁滑落,哈,又是一幅让人忘记呼吸的美好画面。
童知更噘着嘴收回视线,她竟有些嫉妒那滴水珠。
“那个,能借我一张面巾纸吗?”
“哈?”
童知更还没能回过神儿来:他刚刚说什么?借纸?借什么纸?找谁借纸?等等!他找我借面巾纸!?
“啊!面巾纸是吧?给你给你。”童知更就像一个机器人,直愣愣地伸出双手将整整一包纸巾都递了出去。
许茂林蹭了下鼻子轻笑一声,随即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状态。他的笑容转瞬即逝,想必是不想被人察觉,但是童知更却捕捉到了,因为他的每一种细微表情她都想要认真收藏,永远地保存在脑海中。
童知更假装继续跟裤腿作斗争,余光却在不停偷瞄。她看见许茂林甩了甩伞上的雨水,抽出一张纸巾,细细地擦拭着伞面上残留的水渍。里里外外确认了雨伞重回干爽的状态,他又顺着伞面上的褶皱仔细地将伞折好收好,雨伞就像是被回炉重造了一般变得焕然一新。
哇,他好耐心好细致啊,童知更本以为男生都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现在看来是她有失偏颇了。
整理完毕的许茂林将用完的面巾纸捏成一团,随手一抛,纸团稳稳地落进童知更身后的垃圾桶里。
他转身想要出去,走了两步后却停在了门边。
许茂林正对出口目不斜视,右手却伸向童知更面前的窗台,轻轻地放下那包用剩下的纸巾。
他迅速收回右手插进裤兜,顿了顿,用只有童知更能听见的音量说了一句:“谢谢。”
这句谢谢就像是一颗微小的陨石急速投掷进她的心海,瞬间激起惊涛骇浪。
童知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刚刚是说了谢谢么?谢什么?谢今天的纸巾还是上周的帮助?
可是此时谢什么已经毫不重要了。童知更在乎的是她对于许茂林来说终于不再是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了,甚至两人之间已经有了一丝微弱的情愫在相互牵引,哪怕只是最为普通的感激之情。
极致的幸福感又让童知更上头了,她感觉四周似乎有无数支隐形的烟花在噼里啪啦一同绽放,让她忍不住在心中举手高呼:大家过年好啊!
她胡乱拍了拍还沾满污渍的裤腿,抱着纸巾冲进教室,虽然已经在极力克制,但喜悦之情还是溢于言表。摇头晃脑地走回座位,她抽出日记本,提笔写道:
2010年9月21日
天气:雨
心情:晴
今天许茂林终于开口和我说话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谢谢,所以我要单方面宣布今天是童知更和许茂林的初对话纪念日!
长这么大,我从没对什么事物抱有过强烈的欲望,直到遇见他,我才知道暗恋原来会让人的心情如此跌宕起伏,甚至他的一点点回应都能让我开心好几天。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他,我愿意鼓起勇气,等待适当的时机向他表白。
童知更刚合上笔盖,又想起还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没写。她重新翻到21号那一页,郑重地写下——靠近许茂林的第一个任务:要从今天开始养成雨后擦伞的好习惯哦!
写完她双手交叉趴在课桌上,用头发挡住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斜后方座位上那个可以瞬间将乌云密布变为晴空万里的男孩。
童知更想不起这是第几十次这样趴着偷偷遥望许茂林了,她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就算天塌地陷也毫不退缩。
她在心里下定决心:许茂林,你等着,我会慢慢靠近你,朝着你的方向夜以继日马不停蹄。
——
“童知更。”
班主任打断了童知更内心独角戏般的壮志豪言,招了招手将她叫了出去。
“现在马上把练习册收上来,上课铃响之前送到办公室,不要给他们互抄作业的时间。”
童知更表面上毕恭毕敬地答应了,心里却想,这班主任果然都是老狐狸啊,从没说过要检查练习册,然后又冷不防地搞一个突然袭击。啧啧啧,这年头学生也难当。
童知更走上讲台拿起黑板擦敲了敲桌子,被扬起的粉笔灰呛得咳嗽不止:“咳咳咳,那个,收作业。”
一听到收作业,本来各做各事的同学们突然安静下来,用沉默表达着抗拒,一股无形的黑暗力量笼罩在班级上空。
“不是作业,是英语练习册。大家从后往前传吧,班主任要检查。”
“哈啊?”
“没布置作业怎么就要检查啊?”
“每天不是试卷就是报纸,谁会做那本学校发的破练习册。”
……
教室里哀嚎一片。
童知更也很无奈:“没办法,我也是突然接到指令。而且马上就要拿到办公室去,麻烦大家动作快点吧。”
在童知更毫无诚意的拜托下,有的同学拿出练习册,翻看着内页大片的空白犹豫不决,最后两眼一闭壮士赴死般递给了前桌;有的同学假装没听见,忙着聊天忙着睡觉忙着玩手,仿佛这样时间就能倒退回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只有极少数同学满面春风,自信满满地抽出练习册往第一排同学的桌上一甩,仿佛在说:勤勤恳恳每日做题,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
童知更可春风不起来,她看着手中不到全班半数的练习册,深深叹了一口气。当官好累啊,既要倾听百姓疾苦,还得忍受上司念经,她停在办公室门口的脚迟迟跨不出那一步。
早死早超生,童知更面目狰狞地扣了扣办公室的门:“报告。”
推门进去,只有靠窗的办公位上坐着一位二十出头水灵可爱的女老师,是她之前没有见到过的新面孔,也不知是哪个幸运的班级能遇到这样的老师。
“同学,找谁?”
“我找罗老师,交我们班的练习册。”
“罗老师好像去洗手间了,你放她桌上吧。”
“好的,谢谢老师。”
童知更放下练习册一溜烟儿就跑得没影儿了,她可不想单独被班主任问责,无论是狂风还是暴雨大家一起承受总归比较好。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英语课一到班主任就推门而进,将教材狠狠地摔在讲台上,一脸杀气腾腾。
“课代表,今天的练习册怎么回事!”
童知更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刚刚去办公室的时候您没在,我已经给您放桌上了。”
班主任强忍怒气耐着性子说:“我说的不是这个,练习册怎么就那几本?”
“啊。”童知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是这样的,今早有些太突然了,同学们不知道要检查练习册,很多人都没带。”
班主任万万没想到亲选的课代表竟然敢让自己吃瘪,但童知更的所做所言又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苛责的地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她看准了教室最后一排睡得不知白天黑夜的几个人。
“后面那几个睡觉的!给我站起来!”
童知更随大伙儿一起齐刷刷地转头向后,如她所料,中奖的又是许茂林,不过这次黄泉路上应该是不会孤单了,因为有徐昊和胡杨两个倒霉蛋陪他上路。
那三个人睡得死沉死沉,完全没听到班主任的呵斥,同桌倒是紧张得不得了,赶紧将他们叫醒。
“你们知道现在是在上课吗?白吃这么多年饭长这么高的个子!把你们安排在最后是怕影响别的同学学习,就真当没人能管你们了是吗!不听课来学校干什么?啊?要睡觉把学费退了出去订旅店啊?我教书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们这么恶劣的学生!”
班主任越说火气越大,在讲台上面来回踱步。
“晚自习你们三个都来给我读第四单元的reading部分,读错一个单词就别想回家!”
整堂英语课都伴随着极低气压,同学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课后童知更翻看了一下课文,不用怀疑,这么多内容他们三个中没有一个人能驾驭得了。
活动活动手指,童知更开始新一轮的拯救计划——中文标音。
“饿,奈特,热,耳斯,弟等特,斯利普。斯俊吉,斯因斯,我儿,哈盆您,因,热,康吹赛得,哦夫,诺尔斯伊斯特,黑白。佛,斯瑞,嘚诶斯,热,瓦塔尔,因,热,威力吉……”
童知更边写边读,忍不住捂着嘴窃笑。中文标音读起来实在太奇怪了,班主任听到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吧?不过现在过关才是头等大事,而且这样的傻瓜办法才更适合那三个笨蛋。
一个一个标读音也是很费时的,除开上课时间,童知更在下午第一节课后才标完整篇文章。
正好顾安和何筱奕去上厕所了,那就速战速决,童知更快速走到许茂林跟前,将课本翻开放到他的桌上。
“喂,这个给你。”
许茂林一脸疑惑,不知道童知更为什么要给自己一本英语书:“这什么东西?”
童知更指了指正文下方的标音:“你们晚上可以照着这个来读课文。”
“我去!”许茂林惊喜万分,赶紧叫徐昊和胡杨前来参观,仿佛他手中拿着的是钢铁侠的最新战衣装备。而徐昊和胡杨的反应更是夸张,直接笑得直不起腰来:“我擦,牛逼啊!哈哈哈哈哈……”
许茂林还是第一次在童知更面前展现如此开怀纯真的笑容,就像个孩子一样。童知更真想把他现在的笑容藏进口袋,为了这样的笑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胡杨拍拍童知更的肩膀竖起大拇指:“厉害啊,童知更你真的太够义气了,谢谢谢谢。”
“不客气。”
童知更腼腆一笑,又转向许茂林,将他的英语课本拿了起来:“那到晚自习的这段时间,我的书就借你用,你的书借我用。”
不等他拒绝,童知更抱着书回到了座位。翻开第一页,有许茂林的亲笔签名,他的字也写得太丑了,歪歪扭扭只勉强有个字形。
童知更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左手挡住笔尖,在右下角写下小小的一排字:童知更非常喜欢许茂林。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笔迹,身心都洋溢着幸福,他的一切她都喜欢。
有了童知更地倾囊相助,许茂林三人总算在晚自习时勉强逃过一劫。
徐昊和胡杨从那天开始对童知更改了称呼,一口一个童姐叫得格外亲热。童知更则是有些哭笑不得,两个高个壮汉追着她叫姐,搞得她像是什么不良团体的大姐大似的。
也是从那天开始,许茂林对童知更不再熟视无睹,每次遇到都会微微一笑,像是从心底里认可了她这个朋友。
童知更自然也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她觉得自己正在兑现当初的诺言,她真的离许茂林越来越近了。
童知更满怀信心,并肩而立的那一天,一定不远。
——
秋季学期开学最令人开心的就是,上不满一个月的课就开始放国庆。
何筱奕去堂哥家看望侄女,顾安和家人去三亚旅游,童知更嘛,还是照旧去陪爷爷奶奶。
童知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小学时才回到父母身边一起生活,所以她对爷爷奶奶的感情格外深厚。每逢周末或者放假,童知更一定会提着一大袋零食去爷爷家,近十年来雷打不动,已经成为童家约定俗成的习惯。
爷爷家在距小镇二十分钟车程远的一个村庄边缘。当年因为工作调动,爷爷带着一家老小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在工厂分配的房子里一住就是三十年。
爷爷家外边有一座小山,童知更记得小时候曾被一只小黄鼠狼吓哭过。房子下面是一片连绵的农家田地,从童知更睡觉的房间向外看,有时能看到黄澄澄的油菜花,有时能看到一群小花鸭在水稻田里戏水抓虫。
爷爷家还有一个超大的庭园,庭院里遮阳的葡萄树听说只是童爸爸当初随手插下的一节树枝,没想到竟长得茂密成荫,直到现在还能结出酸甜可口的果子。庭园背后是一块小菜园,奶奶会种些应季的蔬菜,童知更最爱生啃鲜灵的秋黄瓜和西红柿,那种爽脆和清甜是超市里的大棚蔬菜所不能比拟的。
在爷爷家的生活自在快活似神仙。童知更每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午饭后和爷爷一起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抱着半个西瓜拿勺挖中间最甜的部分,晚上和奶奶一起看综艺笑到肚皮抽筋,睡觉前拿出日记本记录一下对许茂林的思念。就这样,七天的假期转瞬即逝。
假期的最后一天,童知更包里揣着爷爷给的零用钱,手里提着奶奶刚摘的新鲜蔬菜,在他们的目视下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
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都很有意思,童知更不想和他们分开。但是明天就要上学了,而且和许茂林这么多天没见,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脸。
此时出租车已经驶进小镇,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
童知更透过玻璃车窗看着落日余晖洒在过往行人的发梢肩头,感到无比愉快。
对面的人行道上那位翩翩少年走路姿势和许茂林简直一模一样,果然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可童知更再定眼一看,那不就是许茂林吗!
天呐,缘分真是妙不可言,童知更觉得这一定是上天给她的旨意,他们两个是天注定的命运。
她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往前探了一下身子,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凝固,因为她看到许茂林的身边,还有一个挽着他手臂的女孩子。
他们两个看起来亲密极了,女孩依偎着他像是在撒娇,而他宠溺地揉了揉女孩的头顶,一把搂住她的肩膀,低下头,亲了一下。
短暂的红灯结束,司机迅速发动了车子。
童知更趴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后座,胸口是从未感受过的闷和痛。
原来他有女朋友啊?
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没早点想到呢?
为什么只有她会这么傻呢?为什么?
童知更只能苦笑,原来这不是上天的旨意,是上天的劝告。老天爷无比残忍,早早安排好一切,让她坐上这辆车,让许茂林从这儿经过,就连红灯的时长都分秒不差,刚好让她看完最心碎的那一幕。
出租车抵达目的地,司机转头对她说:“小姑娘,到了啊,十块钱。”
童知更想回答一句好的谢谢,却如鲠在喉。
司机见她没反应又提醒了一句:“姑娘,到家了,下车吧。”
童知更茫然地点点头,想要伸手拿钱包,却发现自己右手紧紧攥着什么。
慢慢打开五指,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停不下来。手里那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币显得那么凄怆又苍凉,如同她那颗被撕裂的心脏,虽然支离破碎,但却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