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着草木清香的凉气荡涤了片刻前的腥风血雨,澄静无比的山中长夜降临了。
群峰环抱下的山坳里亮起点点篝火,那是东越豪族李氏统治下人烟稠密的将乐寨。此时寨中正在举行某种集会活动,伴着此起彼伏的惊叹与喝彩声,半空中不时亮起阵阵焰火般的光流。火花倒映在环绕村落的清浅溪流上,水面弥漫起氤氲的轻雾,蜿蜒没入茂密的丛林里。两岸树木颀长的枝丫交缠在溪水的上方,结成了天然的甬道;薄蓝的月光从叶缝间漏下来,恍若束束透明的琴弦,而乱飞的流萤则像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忽然间,这流畅的月华曲被一道纤细的身影打乱了,有人穿越过斑驳的光影踏水而来,被踩散的溪流如同飞溅的碎冰晶。
“阿寄,你要去哪里?”轻柔的娇声突然响起,溪水中的人影蓦地停住脚步,皎皎月光漫然投射在她脸上——那正是有着凛然风姿的少女李寄,她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和晒得微红的长发看起来是那么生气勃勃,以至于人们常常会将她误认成矫健而清秀的山地少年。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李寄缓缓回过头来。她身后树甬道入口处,烟气般的微光中静立着一位长发少女,微风扬起她青白的衣袂,看起来几乎要与月色融为一体。
“鹂鹂少主!”李寄惊呼对方的尊号,踢起水花返身跑向她身边,“现在村子里正举行巫术甄选,为你决定成亲对象,主角不在场不要紧吗?”
“你还是我的侍卫呢,不是也溜出来了吗?”鹂鹂抬起头仰视着高挑的同伴,一星银光闪过她发际——那是鸿蒙大巫遗下的灵骨,缀上珊瑚的缨络用细细的银连串起做成额饰,静静守护在她眉心。像是怕李寄跑掉似的,鹂鹂拉住她的衣角微声问道:“阿寄究竟要上哪儿去呢?这条水路是通往龙栖山禁地的,山里可住着可怕的狂啊!”
东越国处于延绵不绝,陡峭险恶的庸岭包围之中,与世隔绝,自古以来就被大自然无与伦比的伟力左右着,因此东越人一直秉承着独特的与万物共生的生存方式,他们将无处不在的自然之力及其化身称为“灵”;而那些狂暴而无法被驯服的“灵”则被称为“狂”。所以庸岭中存在着数不清的人类难以接近的凶险之处,而邻近将乐寨的龙栖山更是禁地中的禁地。
听到对方的疑问,李寄有些别扭的抬起头,看向木叶缝隙中露出的夜空。之所以要只身赴险,她自有道理,却不能对鹂鹂言明——在殛杀独眼狂的紧要关头,那突然伸出援手的金色人影应该不是幻象,但他最终却像蜃气楼般消失在烟尘中。最让李寄悬心的是这个陌生人似乎身受重伤,若不快点施救只怕有性命之虞。此刻她好不容易得空出来寻找,却还是被鹂鹂发现了。想到这李寄轻轻的叹了口气,找了借口:“我要去为鸿蒙大巫报仇。”
“你果然要去找那个狂!”鹂鹂的语调中丝毫没有意外,她凝视着李寄的眼睛,拉紧对方粗葛衣的袖口,“带我一起去!”
“不行!那是鸿蒙大巫都对付不了的狂,我不能带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李寄顿时变了脸色。见到这意料之中的反应,鹂鹂有些苦涩的微笑起来,轻敲对方肩头:“既然你也知道那是个连鸿蒙爷爷都战胜不了的狂,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呢!再说害他变成这样的也不是你,害了鸿蒙爷爷的人是我——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他也不会孤注一掷对抗龙栖之狂,强行托举乐野宫正殿大梁……”
正因为大自然压倒性的力量,东越国的巫者与别处的修行者不同,他们虽然也在体内修炼“灵骨”,但却是用来感应、借用、疏导“灵”;对抗、镇压、消灭“狂”的。因此当地巫者虽可修炼出惊人的巫法,但是完全是借助自然灵力,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被这股力量反噬,堕落为狂——鸿蒙便是因为灵力失控才化身怪兽的。
“不能怪鹂鹂少主,那是赤城族长的错!”虽然说着不敬的言论,李寄却丝毫没有畏惧,“族长他居然向全东越的巫者宣言,说谁能让乐野宫如期建成,谁就能和鹂鹂少主成亲!”
在东越国,女子保存古老的血统,男子带来新鲜的力量,因此少女们一向在五月初五的“夏灵祭”中自行选定心上人,并和对方终生厮守。豪族李氏的先代族长妃漱便是在这祭典里与中原的流浪者赤城邂逅,历尽艰难最终携手的。然而妃漱产下鹂鹂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八年前终于辞世,从那时起由赤城暂代族长之位,直至继承人成年为止。然而这位清峻幽雅的中原男子失去妻子后性情骤变,行事格外强硬蛮横,他不仅独断专行将李氏本家由都城迁至偏僻蛮荒的将乐,接手别人恐避之不及的乐野宫修建工程;如今更是不顾风俗古法,擅自替女儿决定婚配对象。
此刻鹂鹂眼中的悲伤越来越浓,她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有什么办法,谁让父亲是中原人呢——传说中原人必须和父母指定的对象成亲……”
李寄顿时愤怒起来:“什么‘父母之命’,族长是在用少主的美貌作为筹码——乐野宫是东越王最为看重的工程,却被龙栖山中强大的狂阻挠,以致正殿大梁始终无法架上。事实明摆着,谁若让宫殿顺利竣工,定能获得越王幽的信任重用,从此飞黄腾达,没想到现在势成骑虎……”
赤城原以为凭借银位的鸿蒙爷爷就能压制狂的作祟,却事与愿违,越王幽偏偏又传谕说会在即将来到的“夏灵祭”上主持乐野宫的落成仪式,眼看工程期限一天天接近,心急如焚的赤城竟然向全国的巫者宣言——如果谁能镇压龙栖之狂,确保宫殿如期完成,便能娶到李氏一族美貌的继承人。原本一听到“龙栖山”这几个字巫者们全都知难而退,但面对如此丰厚的诱惑,不少自恃能力的野心家又纷纷麇集而来。一直看着鹂鹂长大的鸿蒙大巫不忍心看她变成野望的牺牲品,于是便为撑起正殿大梁赌上了性命。
“其实那些巫者里也有不少像大稻、豪骨这样的年轻银位。反正我也没有心上人,只要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喜欢上他们中某一位就好了。”鹂鹂垂下眼睑,露出无奈的微笑,“反正这世上根本没有能带我离开眼前生活的人……”
“少主的心上人一定存在于这世界某个角落,只是你还没有遇见而已!”李寄的声音里渐渐有了焦急的味道,她用力摇了摇对方纤细的肩头,“一个人的心怎么可能被别人左右呢?东越国的女孩子即便付出生命也要和最心爱的人在一起啊!”
这真挚的言词让鹂鹂眼中瞬间掠过一丝神采:“那么你呢,阿寄?”
“我?”一谈到自己李寄的语气便冷淡下来,她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自从八年前在龙栖山下被鹂鹂少主救了以后,我就决定舍弃自己,一心一意永远保护你!”
“那可不行,阿寄也一定会碰见心上人的!”鹂鹂偏过头俏皮的看着同伴,但言辞间却格外伤感,“阿寄很厉害呢!我办不到的事情你一定能帮我做到,和你在一起总是很安心。所以拜托你——如果我这辈子无法得到幸福的话,那阿寄你无论如何也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当是把我的那一份……”
这悲伤告白的后半部分突然消失在鹂鹂的惊呼里,因为李寄毫无征兆的劈手将她拉到身后,踉跄的脚步溅起一片清冽的浪花。少女侍卫沉下肩膀摆出警戒的姿态,无声地紧盯着黢黑的林木深处。微风掠过潺潺溪水,带来一丝不安的预兆……“阿寄……”鹂鹂刚要询问发生了什么,李寄早已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灼灼的望向水滨的苇丛。这时,一阵微弱的悉索声从还不那么茂盛的灯心草和菖蒲叶间传来,似乎有什么巨大而柔软的东西,正缓缓穿过屏障似的湿润野草,不断接近……面对这种状况,李寄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旦感到鹂鹂的纤指悄悄抓紧自己衣角,她就不得强行驱散恐惧的念头。李寄深深呼吸,战斗的气息一瞬间遍布全身,她垂下手臂,缓缓探向水面;就在这时,一团黑影猛地窜出草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二人扑来!
然而一面透明波壁早已伫立而起——李寄的指尖接触水面,直接将祈求保护的愿望传达给水中栖息的灵,柔弱的溪流顿时化成了坚固的屏障。那飞扑过来的黑影猛然撞上水墙,发出一声沉闷的嗥叫,重重跌进远处的溪中,激起一片混浊水花。
“是狂?”鹂鹂惊恐的问道。李寄没有立即答复,也并不收回放在水面上的手,清波在她指尖回旋荡动着不断跃起,准备随时进行下一次防御或攻击。
鹂鹂的声音里有了哭音:“我们快回去吧,阿寄!这里很危险啊!马上就要到‘夏灵祭’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女孩子失踪的……”她的担心并不多余,从“夏灵祭”开始就进入灵与狂活动的高峰期,这树甬道是连接将乐寨和龙栖山的唯一通道,常有迷路的狂跑到这里,八年来除了导致不少人受伤甚至身死之外,几乎每年都有一名少女下落不明。
李寄却不为所动,她眺望着溪中那轻轻抽搐的黑影,伴随着它的低沉呜咽而翕动嘴唇:“我是獠狼……请救救主人……”
“你在说什么嘛?”鹂鹂轻扯着对方的衣角,李寄直起身来,回头朝她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不要怕,那家伙已经把‘真名’告诉我了。它是名叫‘獠狼’的兽灵,不是狂!”
掌握了“真名”就掌握了对灵的操纵权,因此交出“真名”代表了灵与人类交往的诚意。出于少女的喜好,鹂鹂只向鸿蒙大巫学习过温和可爱的小动物的语言,根本听不懂凶猛动物的话语,将信将疑的她轻声请求萤火虫变成灯盏,萤光随即从四面八方的树丛里流水边聚集过来,一团青光渐渐在溪水中的黑影上方亮起。不看则已,一看鹂鹂更是吓得脸色惨变——那是一只大得惊人的黑狼,它无力地倒在水中,肩头印着皮肉翻卷的伤痕,不断渗出的血把溪流都染红了。
“少主你的治愈术比较强,帮我替它疗伤!”李寄只觉得这黑狼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于是不顾鹂鹂惊恐的尖叫,拉起她就跑过去。被激荡的溪水溅到脸上,獠狼虚弱地睁开眼深深的凝视着两位少女,眼神无比忠实诚恳。看到这一幕,鹂鹂也将恐惧抛去了九霄云外,不管溪水****衣裙,她靠近黑狼跪坐下来,随即唤出一连串止血生肌的药草真名,于是淡淡的青色光雾聚集到那可怖的伤口上,干涸的血块消散了,发黑的裂痕也凝起薄薄的皮肉。
稍能行动獠狼便挣扎着站起,甩去身上的溪水,鹂鹂和李寄躲闪不及,被它兜头盖脸淋了一身。不待两人擦去脸上的水滴,这巨大的黑狼便跑过来咬住李寄衣角,它个头足足起到两位少女的胸口,吓得一旁惊魂稍定的鹂鹂再度惊叫。
李寄却越看这猛兽越熟悉,她轻轻拍着獠狼的脑袋:“要去救你主人吗?别急,我这就来!”说着便跟在它身后朝深邃幽暗的山野中走去。鹂鹂虽然害怕,却既不敢独自留在原地也不放心李寄一人前往,犹豫再三后只得追着她跑向密林。
沿着溪流没走多远,獠狼便钻进水边的树丛,在一块横空而出的巨石前停住脚步,低低的吼叫着不停徘徊。李寄急步上前查看,却倒吸一口凉气——反射着黯淡的光线,沁在岩石表面湿润的苔藓中的道道血痕赫然映入她眼中。随后赶到的鹂鹂难以置信的指着那暗红的细流:“这……这是人类的血吗?”
獠狼低鸣几声,突然化作一到黑风掠岩顶,李寄顿时反应过来——对独眼狂袭击从半空坠落时,从斜刺里冲出来救了自己的黑风可不就是它!既然它已在这里,那金雾中的人影也该不远,这洒满山岩的鲜血恐怕就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