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千万头猛兽一同低沉嘶吼,整座山林都在轰然鸣动。
暮春的夕照如同黄金利刃般,它劈开清澄空气时飞溅出的火星点燃了万重山峦的浓绿,苍翠欲滴的密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摇撼着,震颤闪耀出炫目的光芒,一瞬间整片山林都被笼罩入辉煌而虚幻的金绿烈焰之中。
夕照里高耸的巉岩拔地而起,枝繁叶茂的古榕树像华盖般笼罩其上,一个袅娜姿影正攀着榕树盘结的气根,艰难的爬上岩顶。那是位身穿水色衣衫的少女,留着长达腰际的光润青丝,一串芬芳的素馨花流淌过她漆黑的额发,摇荡在如同描画一般清妍的眉目边,而她的肌肤却比那花瓣还要白皙。
榕树下立着一位轻盈的山民少年,他早已轻松抵达,此刻正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牵引那少女攀上岩顶。那少年容貌竟比一般的女孩还要清秀,他将晒得微红的长发胡乱拢在脑后,桧皮色的粗麻布衣下露出修长而矫健的匀称双腿。
少年扶住好不容易登上巉岩少女,朝前方望过去,一位容颜清峻的中年男子独自卓立在崖边,他紧锁眉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远方,竟未至注意少年和少女的来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肤色黝黑的山民们遍布崖下,惊愕的眺望着相同的方向——前方峡谷里的巍峨宫殿就是震源,那精美的亭台楼阁、飞檐翘角在大地的晃动里无力招摇着,仿佛正被看不见的巨手随意拨弄,随时都有折断坍塌的危险。
就在这时,洁白宽阔的巉岩表面突然扬起一阵黑烟,缭绕着盘旋上升,刹那间凝成长须白发的老者轮廓,依稀可看见他沧桑的眉心嵌着一枚小小的银色光珠。
一看见这苍老的影像,中年男子的神色顿时变了,他急切地脱口而出:“乐野宫怎么样了?鸿蒙大巫!”
老者垂下枯槁的眼睑,缓缓摇了摇头:“对不起,赤城族长……”伴着这直接回响在人耳廓中的无奈话语,从飘扬的白发开始,那黑烟幻影迅速的澌灭散去……“鸿蒙大巫撑不住了!”“快逃啊!乐野宫的大梁要塌了!”这一刻,宫殿方向骤然爆发出惊恐的呼喊,却立即被震耳欲聋的轰鸣吞没;一连串爆裂声紧接着响彻山林,随着砖瓦木料的坍塌,乐野宫殿上空腾起层层烟尘,如同一座诡异云山凭空涌起,又被夕阳镀上了妖艳的金边。
大地的震动不自然的停止了,那片遮天蔽日的灰尘顿时凝固,昏暗中怪影幢幢蠢动着膨胀开来,眨眼间长成惊人的体量——一只足有屋宇大小的铁灰色怪物隐约呈现,它在废墟之上匍匐在地摇摇晃晃的转回身,迎着夕阳,透过浑浊的烟雾朝人群昂起头颅,那扭曲的面孔上蓦地亮起一只血红的眼睛。
“不得了了!大巫灵力失控,化成‘狂’了!” “快拦住它,别让他往村子那边去!”“不行!结界挡不住,‘狂’要过来了!”像沸腾的水鼎突然倾倒,岩下的山民们顿时混乱起来,慌不择路的四下奔逃。被惊恐气氛所刺激,那独眼怪兽猛然扭动四肢,腹部贴地践踏过宫殿的断瓦残垣,噼噼啪啪地撞开结界,曳着金红的火光以惊人的速度朝人群爬来。
撞开微弱的阻拦,所向披靡的狂像被蛊惑似的,朝中年族长——赤城所在的巉岩全力猛冲。榕树枝叶突然发出悉娑的碰撞声,四位黑衣打扮的侍卫猛地落在岩顶上,他们整齐的单膝跪地,周身灌注着一触即发的力量,无声地保护在主人身边。
“我这边不要紧。”赤城族长凝视着发狂的怪兽,缓缓握紧拳头沉声下令,“传令李氏一族的巫者和战士,全力截杀狂化的大巫鸿蒙!”
领命声混杂入木叶摇动的微响,侍卫们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深邃的林木间。片刻后几道火焰之索倏地在独眼狂面前张起,连成一张焰网将怪兽兜头罩住;林梢随即跃下几位剽悍的武士,他们手中雪亮的刀锋反射着橘色的夕光,一下子插入了猎物坚硬的皮肤。独眼狂顿时发出凄厉的嗥叫声,蜷成一团不停翻滚,连参天巨树都被它挣扎的蛮力撞断,缓缓倾倒。
眺望着远处的战团,赤城族长眯起了他迥异于山民的细长凤眼,下意识的低语着:“谁让你逞强而动呢,鸿蒙……”
“不要,父亲!”水色衣裙的少女突然凄切的娇声呼唤起来,那声语音如同水晶丝线似的,纤细而柔弱,仿佛一碰就会断裂。赤城族长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恼怒的转过身去——少女的容颜与他极其肖似,有着与山民全然不同的风貌——她深潭样的墨黑瞳孔满含雾气,蝶翼般的睫毛频频飞舞,此刻因为紧张和恐惧,它们慌乱的摇曳着,看起来是如此楚楚可怜。
“鹂鹂,谁让你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面对女儿赤城族长严厉的声音竟没有一丝怜爱,他随即朝静立一旁的少年怒吼,“李寄给我过来!你是怎么保护少主的?”
少年眉目如画,那气质就像沉静的影子一般,总是默默地藏在背阴之处;然而一旦他走出昏暗,夕阳的光芒便瞬间燃烧在那双清洌的眸子里,让人一瞬间误以为是纯净的灵魂正焕发光芒。
“是我执意要来的,不关阿寄的事!”少女鹂鹂连忙辩解,雾一般的黑眸里蕴满了泪水,“父亲,请不要杀鸿蒙爷爷!他拼尽灵力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阻止龙栖山里的‘狂’作祟,托起乐野宫大梁啊!”
“不杀他?”赤城族长的唇边缓缓浮现出一抹冷笑,就在这时,巉岩下传来野兽嘶哑的咆哮声,法术的光流和犀利的兵刃搅乱了黄昏的烟景,武士巫者围攻下的独眼狂突然凶暴的挺起身体,刚刚张起的焰网顿时被挣开一个裂口,它背上的武士们也猝不及防的被狠狠甩落下来。李氏一族的巫者与战士根本拦不住大巫所化的狂!意识到这一点,赤城族长的脸上顿时笼罩上了一层严霜。
眼前的惨状让鹂鹂的嘴唇退去娇艳的颜色,若不是李寄一个箭步赶上来搀扶,她早已脚步踉跄跌坐在地。赤城族长的眉头越拧越紧:“自己看吧——那就是你的鸿蒙爷爷,他现在已经是一头‘狂’了!”
鹂鹂惶惑的眺望向那肆虐的独眼狂,看着它撞开巫者的结界,践踏过武士的身体,披着满身的火星和烟尘朝巉岩这边冲来。接二连三的冲击让少女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她高声呼喊着“鸿蒙爷爷”,不顾一切跑向崖边,自不量力地想从狂气中唤回那曾经的慈祥老人。
然而鹂鹂刚刚举步,一道人影就倏地拦在前方,那正是少年侍卫李寄,伴着那山民特有的浅褐色瞳孔里闪过一丝微明,他猛地将少女推入其父怀中;紧接着猛然转身,以难以想象的轻捷高高跃起,在掠过纷纭榕树枝叶时顺手扯下一束嫩枝。随着青碧的光芒闪过,缀满的绿叶的柔条顿时化为一杆翡翠般的长枪。李寄擎住这利器,借着树梢的反弹之力飞身一纵,猛地冲向独眼狂。
“阿寄危险!”鹂鹂失声惊呼起来,却哪里追得上迅捷如风的少年,赤城族长一把拉住女儿,愠怒地高喊着“你别管”,而李寄的身影早已隐入团团烟尘之中……看到这一幕,鹂鹂缓缓紧咬嘴唇,外表柔弱的她决然甩开父亲的控制,毅然抬起头,“父亲您怎么不明白呢?阿寄也好鸿蒙爷爷也好,都是我最重要的人!阿寄陪伴我,鸿蒙爷爷照顾我,那些时候父亲您又在哪里呢?您就知道替越王幽修建乐野宫而已,借它来逃避对母亲的思念……”
“放肆!你是在责怪我害了鸿蒙吗!”赤城厉声打断女儿的话语,“在龙栖山修建乐野宫是越王千岁的命令——如果宫殿不能如期建成,你以为他会放过我们李氏一族吗?”
赤城族长的疾言厉色终不能使外柔内刚的少女畏惧。鹂鹂静静的垂下头,缓缓掠开柔长的黑发,当她抬起头时,那湿润的漆黑眸子里早已是坚定的神情。
再也不看父亲一眼,鹂鹂转向包围着独眼狂的战团,朝山林张开双臂:“野蔷薇,请化成锋利的武器;常春藤、扶芳藤,请结成空之通路!”
这是地处深山密林间的东越国特有的巫法——通过呼唤自然万物的真名借用栖居其中的“灵”之力。鹂鹂和李寄从小在鸿蒙大巫身边长大,耳濡目染竟也学会了不少术法。伴着话音,少女纤细的指尖渐渐聚集起薄青的光晕,四周高大树木也好,遒劲的藤蔓也好,随即笼罩上了一层碧影,激越的摇漾起来。一瞬间,生机勃勃的枝条无穷伸展,追着半空中李寄的身影织成流畅的通路,密密层层的树叶也化为点点绿火,飞旋环绕在他周遭。
有了落脚点,李寄动作更加矫捷,他急速冲向独眼狂,手中翡翠枪霎时闪烁出耀眼的莹光。正在发疯杀戮的独眼狂被那夺目的光芒吸引,下意识的仰起头,朝不断逼近的少年直起身体,猛地挥出锋利的钩爪。
“请黑檀木化成坚硬的盔甲!”鹂鹂连忙向周围的巨树祈祷,李寄早已流畅的凌空后翻,狂的尖爪在他身前击出一片四散的木屑。这一击使出了狂的全部力道,黑檀木的防护盾顿时像薄纸一样纷纷碎裂,气流的余波震得交织于空中的藤蔓通路折断崩散,化为团团粉末烟尘,霎时遮蔽了人们的视野。被尘雾包围的李寄顿时失去了落脚处,身不由己的从高空跌落,即便是处变不惊的他也一时无法应对,面色惨白。
就在这时,一道黑气猛地穿透烟尘,朝少年急驰而来,猛地抄住他跌落的身体,不等李寄反应过来,那黑风早已载着他再度跃向高空。这时烟尘里传来低沉的咆哮,狂如影随形的紧追而至。李寄正要勉强迎击,一片醇厚温煦的金光却瞬间沁润他的视野,独眼狂凶暴的动作也在灿烂的光辉中凝滞了……电光石火间,黑风已载着少年掠近那片光影,李寄透过烟尘仔细看过去,只见金色尘雾中央有一团更为炫目的光辉,正流畅的挥出两道索链似的炎流,缚向那庞大的兽躯。
李寄惊得睁大了眼睛——映入渐渐适应光辉的眼中的分明是人类的背影!此刻除了自己,任是战士也好巫者也好,谁都不敢贸然接近狂兽,又是谁会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出现?更何况在他印象中,山里并没有这样举止从容,气质洁净的人。面对着这海市蜃楼般的优美身姿,李寄不由得一时间目眩神迷……独眼狂被金光所缚,气焰顿时衰落了下去,但却因吃痛而加倍疯狂挣扎了起来,金雾中的陌生背影被它拖得猛然一沉,整个人不自然的偏向一边,李寄定睛看去,却见赤红的暗影从那满披金辉的左肩胛上渗透出来,慢慢的污染了那纯净的背影……是血!这个人受伤了!李寄猛然醒悟,顿时冷静下来。几乎条件反射的,他迅捷锁定了狂的头顶的破绽之处,震起长枪跃下黑风,如同坠落的流星般朝那巨兽刺去。就在穿越那团光辉时,他眼尾的余光瞥见了金雾中的人影幻象,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双阳炎般辉煌的眸子却早已烙印在少年惊鸿一瞥的视线中……片刻异样的沉寂以后,轰然爆裂的灵气一圈圈的鼓荡满整个山林,疾风扬起了巉岩上鹂鹂长发和衣袂,也吹散了赤城族长压抑的低语:“可惜女子不得担任大巫,实在浪费了这么强的灵力……”
这一刻,胜利的欢呼声响彻渐渐沉入夜色的山林,但是这欢声随即变成了悲痛而悔恨的怒吼——这场战斗没有赢家。下属和弟子不得不合力杀死往日德高望重的大巫导师,陈尸在地的都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和友人。
焰术点燃的火把这一点那一点的亮起,如同镇魂的篝火,照着一道轻风般的身影倏忽飞落在巉岩上。那是浑身染着鲜血的李寄,即便如此,这凛然的少年依然给人一种清澄洁净的感觉。他在崖边站定,缓缓回过头望向高空,似乎在努力寻找谁的踪迹,但烟尘渐渐散去的天宇空空荡荡,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
“阿寄……”鹂鹂有些担心的呼唤起来,李寄这才回归头来,缓缓走近少女伸出手摊开五指,一粒银光四射的琉璃珠躺在他掌心。看见这光珠,赤城族长不由得失声惊呼起来:“这……这不是鸿蒙大巫的灵骨吗?”
一时弄不清状况,鹂鹂抬起头困惑的仰望着少年,李寄却露出哀伤而温柔的笑容,缓缓执起少女的右腕,将光珠放在她手里。就在这一瞬间,琉璃珠闪出一道耀眼的银光,随即黯淡下去,呈现出它晶莹透明的本来面目。
“灵气熄灭了!”赤城族长按捺不住语调中的惊讶,他难以置信的凝视着沉静少年,“太可惜了,李寄!你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灵骨,鸿蒙已经修练到银位了啊?”
“这灵骨不是我凭一己之力得到的。”随着淡然的摇头动作,暮色里第一次回响起李寄的声音,“而且就连这条性命都是鹂鹂少主的,我又怎会吝惜这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出乎意料的,那是格外柔婉清亮的少女声音,幽幽的应和着松涛竹韵,如同涓涓流淌的月下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