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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只是,谁去疼爱你呢?

关于友情

长歌并没有让我们等多久,大概10点过一点儿,他就再次走了出来。见我们没进院子,他自然明白我们的顾虑,快步走到了马路边。

“你的车呢?”我不想开门见山就说姚沫越狱的事,只是用朋友间的关切问候,掩盖我在这个夜晚目的性很强的到访。

“卖了。”长歌小声答着,看了一眼路边停着的我的新车,“这趟回国后,我和林珑急匆匆地结婚,家里非常反对。所以,我现在和他们的关系不是很好。再说林珑也不可能出去工作,她目前这个阶段,最需要的就是亲人的陪伴,所以,我便推了很多学校里的课,尽可能把时间都空出来照顾她。”

说到这儿,他略微腼腆地笑了笑:“反正,我现在也很少出去,开车的机会也不多。”

“嗯。”我点了点头,心头浮上一种莫名的酸楚。这酸楚,来自长歌这一刻的尽力掩饰,“那,为什么不考虑请个护工呢?要知道,你一个海归的人工与一个护工的人工比较起来,还是有很大一部分差价的。”

长歌依旧微笑着,始终保持着优雅:“也不是没想过,但……”他再次回头朝着身后的小楼看了一眼,“晓波,我已经亏欠了她七年。正如姚沫与我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这接下来的七年里,我应该如何与林珑共度呢?我想,我还是选择补偿吧。”

他的话语坚决,我自然不好反驳。于是,我将手里的烟头在路边的垃圾桶上掐灭,将话题带回到正题:“长歌,你刚才不是说起了姚沫吗?我今晚过来,正是因为姚沫的事才来的。”

长歌止住了笑,看了我一眼:“也就是说,在这个夜晚,夏队匆忙地到来,不过是希望再次通过我这个突破口,抓到越狱的姚沫吧?”

“长歌。”我打断了他的话,“抓姚沫是我的职责所在,但是,我也同样关心着你和林珑的安危。”

“谢谢了!”长歌摇头,“晓波,姚沫不会伤害我和林珑,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所以……”他顿了顿,“所以,你就没必要用你所自以为代表着的正义,来掩饰你的目的。况且,我也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配合你,以及你们警队的工作。”

说完这话,他转身,朝着学院路8号小楼走去。

他的这番话语,如同将我身上披搭着的岸然的外衣狠狠剥下,令我不知所措。我追上几步,并尝试性地说道:“长歌,姚沫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你,是我的老同学、好朋友。”

长歌扭头:“晓波,我和林珑不可能看到他恶魔的一面的。再者,你与我,也只是老同学而已,至于朋友……嗯,晓波,或许,我们现在并不是。”最后这句话被他说出口后,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有点过了。他顿了顿,最终苦笑:“晓波,情感需求是马斯洛需求层次论里的第三层。友情不过是这一需求里的一部分而已。或许,你我对于对方的友情,不过是彼此需求里的一部分罢了。我想,我这么说,你应该会容易接受一点吧。”

说完这话,他再次回头,快步走进了学院路8号的小院,并将铁门带上。

我有点尴尬,静静站在原地。这次对话中并没有插嘴的张铁终于憋不住了,在我身后小声嘀咕:“这个邵长歌,怎么连最起码的是非对错观念都没有啊?”

我想反驳,但心头沉沉的,也找不出话语来反驳。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响起,是李俊打过来的。我快步往街道的另一头走了几步,按下了接听键。

“晓波,你现在在学院路吧?”我并没有对李俊说过我今晚会赶到邵长歌家来,但他与我做了这么多年同事,自然能够猜到我今晚会做些什么。

“嗯,我在。”我应着。

李俊语速加快:“晓波,姚沫越狱,对于我们整个海城市公检法系统来说,都是一件非常重大的突发事故。市局的警力紧张成啥样,你心里是有数的,但我们还是要抽调大量的警力投入到对姚沫的搜捕堵截中。所以,我……”他顿了顿,“我们最多把贾兵派给你,这些天,你俩就在邵长歌与林珑的家附近布控蹲守,姚沫这货,十有八九会想见林珑一面的。所以,我希望你能二十四小时严密监视他们家,没问题吧?”

我咬了下嘴唇:“李队,能多加两个人吗?二十四小时蹲守,也总要分两组人吧!”

李俊似乎早就猜到我会提这个要求,也早就备好了台词:“最多再加一个新人给你,多的匀不出了。”

“那……”我看了一眼身旁的张铁,“得,那我自己找香粉街派出所熊所长那边借个人,今晚就开始。你通知下贾兵和那个新人,今晚赶紧好好睡下,明天早上八点直接过来学院路接班。”

挂了电话,我随口问了下张铁是不是有车,谁知道他这么个刚毕业的小伙儿,居然也开了自己的车过来。于是,我将我的车开到了不远处一个僻静的地方,因为尽管我换了车,但车牌还是以前的车牌。姚沫这么个智商不低的家伙,一定是记得我的车牌号码的。

十几分钟后,我和张铁便坐在了他的车里,开始了我们刑事警察的一项日常工作——蹲守。张铁明显很兴奋,一双门缝大的眼睛勤劳地睁着,死死盯着马路斜对面的小洋楼,嘴里小声嘀咕着:“这车贴膜的时候,我就专门给车行的人说,一定要给我贴外面行人完全看不见里面的那种。当时我就寻思着,咱这加入了警队,有事没事就得躲在车里蹲守嫌犯。谁知道这过来几个月了,到今晚才正儿八经派上用场。”

就在他自顾自念叨的时候,旁边的精神病院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尖锐的女人哀号声。张铁反应很快,在哀号声响起的同时立马拉开了车门,一只脚甚至都已经伸了出去。

“等会儿。”坐在副驾驶的我抬手制止了他。果不其然,那哀号声响过后,发出声音的女人似乎又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尖叫起来:“下雪了,下雪了,夏日飞雪啊!千古奇冤啊!”

“那边是精神病院。”我告诉张铁。

“哦!我知道。”他或许有点失望,连忙又把车门带上,“三年前,你们就是在那儿找到姚沫的妹妹……嘿,我都听人说过的。”

我沉声道:“以后,遇到突发情况,首先要做的不是快速反应,而是要冷静思考。如果刚才的声响是姚沫制造出来的。那么,你我岂不是就第一时间从暗处暴露了吗?”

张铁忙不迭地点头:“师兄说得对。”

我也不是一个喜欢说教的人,至此,这个话题就打住了。我扭头继续望向邵长歌家那栋小楼,只见二楼卧室的灯,在精神病院的哀号声响后亮了起来。它是黄色的,暖色系。而这灯光普照的房间里,林珑或许被惊醒,邵长歌自然也就起来安抚被惊吓了的她吧?

我将目光移开。尽管我并不能看到那房间里的一切,但也有一种负疚感,因为此时我正在窥探好友的私下生活。我扭头望向了之前姚沫住过的那栋楼房,它在夜色中模糊而又遥远。姚沫守护林珑的那些年里,惊雷,闪电,抑或像今晚这种声嘶力竭的莫名尖啸声响起时,姚沫一定也会从床上站起来。他,会快步走到窗前,眼神中都是关切,透过窗,望向不远处蜷缩在精神病院里的林珑。

勿论林珑或喜或悲,或乐或怒,他始终都在。

而现在呢?这对血脉相通的兄妹不曾再见。或许,邵长歌的责怪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我将这对相濡以沫的兄妹硬生生地拆开了……

不!

他是恶魔。作为一个刑警,怎么可能纵容来自地狱的他在人间放肆呢?

正想到这儿,电话响起了。我一瞅屏幕,是王栋打过来的。

“还没睡吗?”王栋在话筒那头问道。

“没呢。”

“我还以为刚结婚的男人都很操劳,需要早早睡觉呢!没想到你……”他干笑起来,为自己并不幽默的幽默而得意起来。

“得,有屁就放。”我骂道。

王栋还是继续笑了几声,最后可能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冷场了,才正色起来:“也没啥正经事儿,就是今天和古老的一个朋友聊天,那老头以前也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我们仨今天聊起霸下桥那起命案来,老头就说当年霸下桥也发生过一起骇人听闻的案子——莫莉案,也就是林珑她亲爸……被莫莉亲手锯成两截的景润生,当时就是他给收拾的尸体。他还说……他还说景润生被锯开后的模样,和今天霸下桥死者差不多……”

我打断了他:“你们又是怎么知道今天霸下桥命案的?”

“看晚报啊!头版头条!”王栋又干笑起来,“还有相片呢,挂在那窗户上。就是像素不太好罢了。”

我咬了咬牙,看来,局里的同事没能够说服媒体。海城虽然不小,但是这种极其恶劣的凶杀案还真没几起,也怪不得媒体会大肆报道。

王栋的笑声又止住了,他应该也意识到我有点恼火,便又连忙补上了几句:“得!晓波,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这老头还啰啰唆唆地说了一些关于景润生尸体的事儿,透着古怪,我觉得有必要说给你听。你也知道我这笨嘴拙舌头,自然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所以,我直接约了那老头,让他明天早上九点半再来我们殡仪馆。你有空的话也过来,和他聊聊,说不定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

“我看情况吧!”我搪塞道,直接挂了线。

见我心情不好,张铁也没敢吱声。两个人坐在车里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意识到之后还有整宿夜要熬,这样傻坐着也不是个事儿,便又急急忙忙掏出烟来:“夏队,别烦躁,来,抽烟。”

我俩把烟点上,烟头都弯回来对着掌心,这样,外面的人也就看不到车里的火星。也是因为需要隐蔽,我们还不可以开车窗,免得烟雾散出去。于是,两人很随意地一吸一吹,狭小的车厢里,便变成桑拿房了一般。

“夏队,你们平时经常这样熬夜蹲守吗?”张铁问道。

“多。”

“那……那你们蹲守时,也会聊聊天吧?否则这一宿不睡,俩大老爷们互相干瞪眼,也很辛苦啊。”

我笑笑:“自然会聊一些乱七八糟的。”

“比如呢?”他的小眼睛放光了,满是期待。

“也没有特定的话题,聊到什么是什么。”我照实回答。

“那今晚咱聊些啥?”张铁似乎犯愁了,但紧接着他又一扭头,“要不,咱来点硬货,聊聊我吧!”

我笑了:“你有什么好聊的,再说,也不算什么硬货啊。”

“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听师兄你,分析分析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要知道,这次加入警队后,有不少人说起你时,吹得神乎其神的。说你是科班出身,能掐会算,啥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又一次哭笑不得,将座椅调低了一点,不想和他继续聊这个话题了。张铁也看出了我的不配合,便也不勉强,他自顾自地笑了笑,再次死死盯住了马路对面。

“你不是独子吧?应该还有个弟弟。”我见他满脸失望,便打破了沉默。

张铁忙点头:“是!是!师兄,你怎么知道?”

“你爸是经商的,应该也还算个儒商。你没有和你爸妈住在一起,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着,也没有女朋友,光棍一个。”我继续道。

“是!”张铁激动起来,“师兄,你是看过我的简历吧。”

我觉得说这么多也差不多了,便冲他耸了耸肩:“刚毕业,24岁,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警察,就开辆三四十万的车,父亲难道是个下岗职工?你头顶挂的平安符上写着爱子工作顺利,自然是你老爹写的,标准的瘦金体,不是从小开练,写不出这模样。再说你这么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如果是家里的独子,你爸哪里会让你干刑警这个行当。所以你后面肯定有个比你听话很多的弟弟。”

张铁的眼睛放光了:“都对。嘿嘿!师兄确实有两把刷子啊!”接下来的一整晚,我和这专业技能一塌糊涂的师弟,在车里胡侃海聊地说了一宿没有太多意义的东西。而对面那栋精致的小楼,在尖啸声后没多久,便又关掉了那盏黄色的灯。它与这条安静冷清的街道,以及这街道上的一切一起,重新沉没于夜色之中。

恶魔来电

贾兵和新调到我们刑警队半年的小丁是早上七点半到的。因为天已经亮了,所以我和张铁并没有钻出车和他们交接,只是在电话里给贾兵布置了任务。其中包括需不需要去精神病院后面那栋楼里,征用一间高层的房间来进行监控。贾兵是老刑警了,我比较放心。再说,姚沫胆子再大,应该也想得到这学院路8号周围会有布控,他不可能敢在大白天里贸然行动。

我让张铁将车停在了学院路,然后开着我的车到附近吃早餐。我们到的这家早餐店的豆浆卖完了,张铁为了讨好我,非得到街对面那家小西施豆腐店排队买。我没有阻拦他,寻思着正好可以用这几分钟的时间,给熊所长打个电话,毕竟借他们所里的人也需要知会一声,顺便还能了解下张铁的情况。

熊所长倒也爽快,说张铁这孩子愣是愣了点,不过还算能来事,也挺上进,有机会跟着我们刑警队的人学习自然是好事。我便放心了,正要挂线。谁知道熊所长在话筒那头,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嘿,我们要是像他一样有那么个老爸,还会来做这苦哈哈的小警察?”

我随口问了句:“他家境很不错吗?”

“岂止是很不错啊!就是一个标准富二代。夏队,你知道张海洋吗?海洋地产的张海洋。”

这人名我没有印象,但是海洋地产在海城可算是家喻户晓了。戴琳住的小区就是海洋地产的楼盘。我“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熊所长猜到了我的孤陋寡闻,便又补上了一句:“张海洋啊!几年前他媳妇当街打二奶的事儿,在海城里可是轰动一时的大八卦。我们警队出警时,我还到了现场,连市人民医院门口都围了有好几百号人,热闹得很。”

我有点反感了。熊所长这人,话多是非也多,这在以前我就听说过,但寻思着一个公安干警又能八卦到哪里去呢?今儿个这么看来,他还不是一般的长舌。

我打了个哈哈,想再客套一句挂线。谁知道这时,他在话筒那头叹了口气,并说道:“那个姓戴的脑外科医生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学历也高。为啥非得跟着张海洋这么个瘸子,还给他怀上孩子呢?”

我的心往下一沉:“熊所,你说当时挨打的那个小三姓戴?是脑外科医生?”

“是啊!带回所里做笔录时,还是我亲自给录的,大着肚子,叫戴什么来着?戴霞?戴琳?”他又顿了顿,“嗯,就是叫戴琳。”

说到这儿,似乎有人在旁边喊他,他连忙叮嘱了我一句看好张铁,便挂了线。

我却愣在了早餐店里。透过窗,张铁正在排队的人群里傻傻站着。他的父亲,一位叫张海洋的地产商,曾经有过一位叫戴琳的女人。而戴琳在我未曾结识她的年月里,确实有过一个给她留下患有唐氏综合征女儿的男人。

戴琳……

我摇了摇头,告诉自己需要将思绪拉回来。世界很大,海城很小,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交集着,却又谨慎而提防彼此。我与戴琳曾经有过一段男欢女爱,我们是彼此化解孤独的良药,但又都成了过去式。

我的视线跳到了窗外的街景,努力望向更远的世界。这样,似乎就不用拘泥于小情小爱中一般。很遗憾,我不同于这个时代里的同龄人,我没有诸多的前女友,或是一夜两夜的女伴。所以,我始终无法在戴琳的问题上抽身得那么洒脱。我也知道,她自始至终都害怕成为我的某种牵绊,她尽可能让我们的关系显得那么庸俗与苟且。甚至她还时不时会说,到哪天,你终会有自己的妻子,希望那时,你会好好地疼爱你的妻子,让那个女人成为世界上诸多幸福人儿中的一员。

最终,我有了古倩倩。从汪局介绍我和她认识开始,我们就是照着婚姻这一目的去的。彼此没有太多设防,彼此呈现得那么透明。当然,或者在古倩倩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有属于她的一段凄美爱恋故事,也拥有过某个男人,但,都成过去时了……

嗯,戴琳,我答应过你,到某天,我有了我的妻子后,定会好好疼爱她,让她成为世界上诸多幸福人儿中的一员……

只是,谁去疼爱你呢?

张铁终于买到了豆浆,快步穿过马路回到了早餐店里。他自然不会知道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我与他在这人世间的交集一下变得复杂错乱起来。看着他这张大脸的同时,我甚至还会联想那个一度拥有过戴琳的中年男人,是否也是一张如此夸张的脸庞。

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是一名刑警,是理智必须放在第一位的职业。不过,当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豆浆时,嘴里却还是没忍住,开玩笑道:“你这大脸是遗传的吧?”

张铁笑了:“是,我外公是蒙古人,我有蒙古人血统。有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蒙古那边满大街都是这种大盘子脸,还会油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我点着头,看来他的父亲并没有这么一副大脸,甚至块头也不一定很高大,因为张铁的大块头,很可能是遗传自他有蒙古血统的母亲……紧接着,脑海中不自觉地联想到一幅画面。挺着大肚子的戴琳被人按在地上拉扯,而拉扯着她的女人,身材高大,有着一张如张铁般的大脸……

我控制不住自己,心被思绪紧紧地揪着,阵阵疼痛。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却冷不丁地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我纳闷谁会这么早找我,按下了接听键。

“喂!”

那头没有声响。

“喂!哪位?”我再次发问。

“嗯,方便说话吗?”话筒那头的人打破了沉默,“我是姚沫。”

我猛地站起,捂住了话筒,对张铁小声吐出“姚沫”两个字。张铁这小子反应也很快,连忙拿出自己的手机,小眼睛望向我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将号码快速记了下来。

“姚沫,你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着话筒,说出这么一句有点愚蠢的问话来。身旁的张铁对我点了下头,拿着手机往小吃店外走去。他很机灵,知道得第一时间将这事儿汇报到队里。而队里刑事技术科的同事收取信息后,也会在最快的时间锁定这个号码。他们会通过查询这个号码,来锁定姚沫的位置。

“我在哪儿,你应该很快就会知道的吧!不过,和你通完这个电话后,这个手机和号码也都会被我扔掉。所以,夏队没必要浪费警力来查这通电话了。”姚沫的声音似乎透着某种得意,是对法律藐视的得意。

我冷哼了一声:“姚沫,你觉得你又能逍遥多久呢?很快,我们又会再见的,不是吗?”

“确实是!因为,我在外面多待一天,景珑所能得到的安静生活就会少一天。夏队,我这辈子已经毁了,但她还可以收获幸福,并且延续它。所以啊,我怎么会自私到用自己的自由,去掠夺她的幸福呢?”姚沫如此诡辩着。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现在回来自首。”我顺着他谬论的思路继续着。

姚沫在话筒那头笑出了声:“嘿嘿,夏队,我虽然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但始终还算言而有信。昨天在看守所里,我告诉你今天会和你好好聊聊。你看,这才几点?我就打电话给你了。所以啊,刚才我给你说的话也是大实话,我这趟越狱所要得到的不是自由,而是……”他顿了顿,“夏队,我一直没有被枪毙,确实是用了一些手段,钻了司法程序的空子。但我苟活,并不是想要厚着脸皮留恋人间,而是想要……想要等到景珑病好,那我死也瞑目了……”

“嗯!挺感人的。”我打断了他,“姚沫,你这么说,意思是你越狱,是还有除景珑病好以外的其他心愿未了咯?那么,你究竟还有什么牵绊?你都可以说说,社会常理之内的,我或许还可以帮你一下。”

“你自然是可以帮我的,这事儿也正是你们警队在努力的。”姚沫的语速开始变慢了,似乎是害怕我听错,抑或听漏了什么,“夏队,我父母死于1983年。当时,我和景珑都还只有三岁。按理说,三岁孩子的很大一部分记忆是能够保存下来的。但遗憾的是,我俩都不记得母亲杀死父亲的那一晚到底发生过什么。相反,对于第二天早上,母亲将父亲的半截身体装在大提琴箱里,然后背着大提琴箱,牵着我俩走上街头的事,却印象深刻。最终,母亲在霸下桥被警察按倒在地。她……她……”说到这里,姚沫吸了口气,话筒里是液体在他鼻腔里流淌的声响。

“景珑……景珑疯了后,和母亲一样,很少吵闹,只是眼神发直,宛如行尸走肉。她们都会不断重复着一段语句。景珑是哼唱着属于她和长歌的歌曲,而我妈,是会不断背诵我爸写过的一首诗……”他停顿了,情绪似乎有波动起伏。

窗外的张铁应该已经和市局通完了电话,他向我比画着手势,示意我继续,不要挂线。我自然明白,但也跟随着姚沫的心思,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起惨剧。姚沫试图让我认为莫莉杀夫案,与发生在霸下桥的半截尸体凶案,是有某种联系的。至于是何种联系,线索的另一头,在和我通话的姚沫手里。

我静候着他的停顿,大概十几秒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抱歉,夏队,我没朋友,也很少有人可以说话。况且用你们心理学里的话来讲,我并不是一个具备正常人格的人,在你面前有点失态了。”

“姚沫,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要知道,你这么一个智商不低的罪犯,甘愿冒着再次被抓的风险,给我打来电话,绝不会只是想找个人说说心事这么简单吧?”我选择单刀直入了。

“嗯!那我就说得简单点吧。夏队,我始终觉得,我妈在那个清晨牵着我和景珑去霸下桥,是有目的的。至于目的是什么,你我都可以去尝试查查。”

我冷冷道:“明白了,你希望我帮你查你父亲真实的死因。”

姚沫:“夏队,这不只是帮我查这么简单。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昨天死在霸下桥的那个男人,与我母亲的死一定是有关联的,一定。”他很肯定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反问道。

“因为……”他顿了顿,“因为我是一个树洞,一个用来承载秘密的树洞。”姚沫如此说道,并直接挂了线。

与此同时,窗户外的张铁也举起了手机接听电话。很快,他将手机放下,并快步走了进来:“夏队,姚沫用的手机是一位公交车司机的,是昨晚被人偷走的。刚才姚沫和你通话时是在海城河边,不过,他一直在移动着。”

我冲他摆了摆手:“不用查下去了,现在这手机应该已经在海城河里了。”说完这话,我闭上眼睛想了想,紧接着我抬头,对张铁问道:“累不?”

“不累。”他大声回答道。

“那现在,跟我去一趟殡仪馆。”

入殓师们的话题

入殓师是一个古老的职业。在各个不同民族的文化里,都有各自的殡葬传统,以及对尸体进行特殊处理的不同仪式。这些仪式有同一个目的,那便是令尸体保存完好。要知道,当一个人死后,身体会变得苍白、僵硬,在家人以及他曾经亲密的朋友向他道别时,模样并不是那么美好。于是,入殓师这一职业便应运而生。同时,防腐剂的发明,也令尸体的腐烂速度得以减缓。入殓师的精心劳作,又让死者在化妆之后,能够恢复几分生前的容貌。

王栋就是一位入殓师,收入高,工作尽管另类,但也并不辛苦。只是,令他头疼的是,他很孤独,他将自己的孤独归咎于职业,他认为人们对于入殓师始终有一种忌讳。可实际上呢?这偌大的城市里,孤独的人太多太多了,又怎么会是职业导致的呢?只是每个人都学会了对人设防,每个人都在费心修筑一座围墙,最终将自己困入了围城。

很可惜,如王栋一般没有太多心机,也学不会刻意营造距离的人并不多。所以,他的孤独,只是因为他所身处的人间,处处都是高耸的围墙罢了。

临出发前,我给王栋打了电话。他连忙告诉我,要介绍给我认识的老头正在他身边坐着。

去往殡仪馆的路上,我又给李俊打了个电话。将姚沫跟我通话时,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李俊听完后,并没有发表意见,而是沉默了几秒。似乎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让他头疼。末了,他在话筒那头对我说道:“晓波,又有人被锯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意识到这案子大了,肩上沉重。

李俊沉声继续道:“刚接到报案,我们也正在赶过去的路上。晚一点,我把第二起伐木工连环杀人案的案情发你邮箱,你抽空看看,了解下。不过,你的工作重点,还是在姚沫身上!如果真如姚沫所说,杀人的伐木工与姚沫父亲被杀的事有关联,你那边或许也会有消息反馈回来。”

“伐木工连环杀人?”我重复了李俊给这两起案件的命名。

“嗯,凶手作案的工具是伐木工用的电锯,所以,我们将‘四·一三’命案命名为伐木工杀人案。如果我们将新接手的这起凶案和‘四·一三’命案并案的话,那么,伐木工杀人案便会是一起极其重大且恶劣的连环杀人案。”李俊说完这话,径自挂了线。

“伐木工连环杀人案!”我和李俊通话的时候,张铁这家伙一直竖着耳朵听。这一会儿,他自顾自地点头:“嘿!这名不错,有大案的feel。”

我白了他一眼,他连忙住嘴了。我将副驾驶的座位往下放了点,闭上了眼睛。姚沫很肯定地说多年前他父母的惨案,与霸下桥死者被锯的案件有关联,那么,接下来发生的第二起死者被锯案,或许也具备了与前两起案件相同的元素。我看了下表,现在九点零五分。从李俊他们赶到现场查勘,再到他们出案情报告,最快也应该是下午了。

我有点期待能在案情报告里找到一些有所突破的内容。

伐木工连环杀人案……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

只是,当时的我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场杀戮所掩藏着的故事背后,会是来自久远的过去。伐木工的凶残,一度令整个城市惊恐疯狂。最终,他又和诸多罪恶一样,消泯于无形。也是这伐木工连环杀人案,令我对于警察这个职业,有了新一层的认识。罪恶,没有受到惩罚的话,在一串涟漪之后所引发的,或许将是更汹涌的恶。

我们将车开进市殡仪馆时,院子里高耸的烟囱,冒出的浓浓的白色烟雾,正融入蓝色的天空。张铁仰头看着,咋舌道:“火葬挺好,用另一种方式升天。”

我没有接他的话,让他将车停好,就钻出车门左右看了看,然后,朝那栋旧楼走去。王栋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和古老以及那位要引荐给我认识的老头,就在古老的办公室里喝茶。

张铁依旧很兴奋,边走边搓着手。他时不时看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上一两句,可看到我表情严肃,便将话生生咽了下去。

很快,我们就走进古老的办公室。只见王栋和古老,以及另外一位精瘦的老者正燃着香烟,围坐在办公室的茶台前,努力诠释着烟雾缭绕的真谛。我冲他们点头,并指了指身后的张铁:“带了个新人,刑警张铁。”

我在他名字前面加上了“刑警”两个字,自然令张铁激动不已。他连忙上前,冲王栋等人伸出手,作势要握手,嘴里还客套道:“请各位多多指教。”

可王栋他们仨反倒愣住了,没人抬手来迎合张铁的礼数。半晌,王栋朝我看了一眼,小声嘀咕道:“晓波,还是你给他说说吧。”

我笑了:“这三位都是入殓师,就是给尸体化妆的匠人。各行各业都有各自的忌讳,像他们入殓师,就不会随便和人握手。”

“为啥?”张铁瞪眼反问道。

王栋坏笑了起来,并伸出手:“当然,这不握手也只是老从业者的坏毛病,我们这些年轻人就没那么多讲究。”

张铁点头,看了一眼王栋伸出的那只大手,吞了口唾沫,将自己的手又收了回去:“那,不握就不握吧。”

古老和那个老者便哈哈大笑起来,并招手让我和张铁坐下。古老介绍另一位老者:“这是我的老同事,名字可拗口了。所以,我们都叫他的外号——刨子。你们年岁小,叫他一声刨叔吧。”

“哦!刨叔。”张铁倒不见外,连忙开口唤道。

被叫作刨叔的老者咧嘴笑了,对张铁说道:“刚才,王栋说他们年轻人不讲究那些过时的老规矩,其实我们这些岁数大的也没那么多讲究。年轻人,如果你想要和刨叔我握个手,我也会乐意的。”说完,他抬起手来,笑得更欢了。

我在旁边找了条凳子坐下,微笑着听他们说这一串并不好笑的笑话。古老扭头看了看我,给我和张铁沏上茶,然后冲唤作刨叔的老者道:“得,人家市刑警队的同志都很忙的,你就直接说主题吧,别耽误了人家。人家一会还要去办正事呢。”

刨叔忙点头:“是,是。”接着,他又看了张铁一眼,“英雄年少,英雄年少啊!王栋,你这两位刑警朋友年纪轻轻,未来不可限量。”

张铁倒是把这客套话给听进去了,一张嘴乐得都合不拢了:“那个……这个……嗨!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罢了。”

我忙干咳了一下,张铁这才将大嘴合上。他伸手在裤兜里摸了摸,变戏法般变出了一本小本子和一支笔。又左右看了看,瞅着角落里还有条小凳子,便坐了过去,不再吱声。

我冲刨叔笑笑:“嗯,刨叔,听王栋说,您有一些关于昨天那起霸下桥命案的线索,想和我们聊聊。”

刨叔摇头:“王栋瞎说的,我一退休老头,怎么会有啥线索呢?”

王栋便急了,怕我冲他瞪眼,连忙喊道:“嘿,刨叔,你可不能这样扣屎盆子。昨儿个就是你说有线索,要跟刑警队的同志分享下的。”

刨叔没理睬王栋,又对我说道:“昨天的案子我没线索,但对于二十多年前的一起案子,我倒是记忆犹新。况且,昨天晚报上把死者被锯开的部分写得挺清楚的,所以,我一下就想起当年来……”

“你说的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是莫莉杀夫案吗?”张铁又没忍住,开始插话了。

“是!”刨叔点头,“二十多年前,也就是1983年,当时的殡仪馆还只是叫火葬场而已,土葬虽然已经开始严厉限制了,但人们的观念还是没有变过来,所以,殡仪馆的生意也还不好……”

刨叔说出“生意”这两个字时,古老连忙咳嗽了一声。刨叔愣了下,接着笑了笑:“你看我。嗯,应该说当时主动拉着家里的死者,来我们火葬场的并不多。不过,你们公安局在那时,反倒是我们的重要合作单位。各种非正常死亡的,都必须走你们公安局一趟,走完后就直接拉到我们火葬场来了。所以,当时轰动一时的诗人景润生被杀案,他妻子莫莉被捕后没两天,景润生那两截尸体便到了我们这儿。要知道,景家人不是我们海城本地人,所以灵堂就搁在我们火葬场院里。他那尸体啊,虽然成了两截,但最后与家人见面时,也总不能那么难看吧?我和前几年已经老死了的大刘两个人,忙了一整宿,缝缝补补才算把尸体给接上。所幸他的伤口大,拉过来时候血早就流干了,内脏也被你们公安的人用另外的袋子装了提过来,这反倒好收拾。早上再给他把衣服裤子套上,脸上抹抹,也就跟个没事人似的。”

“没事人……”王栋小声道,“刨叔,你就不能换点词汇吗?”

刨叔点头:“你看我,回到我们殡仪馆,就不会说社会腔了。”

我没吱声,觉得今早这趟过来,很可能没什么收获,便点上支烟,扭头朝窗外看了几眼。那烟囱里的白烟还在继续朝着天空蔓延,看来,市殡仪馆的生意确实还不错。

刨叔见我扭头,自然是猜到我的失望。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不过夏警官,也是那一晚,我和大刘两个人帮景润生擦身子时,发现他身上除了横切的伤口外,还有好几块瘀青。包括脸上,似乎都有被人扇过耳光的痕迹。大刘当时还说呢,这小两口打架,身上挠伤抓伤是常见的。但搁这一位身上,却很明显是被拳打脚踢过了。”

古老便插了句:“人家打架打到命都没了,还差这点拳脚的力气吗?”

他们说到这里,我回过头去。刨叔的岁数应该奔七十了,二十多年前的事,他能记得多详细呢?再说,如果景润生的尸体上真有拳脚伤的话,市局当时的同袍们自然会起疑,然后跟进的。但是古老说得也没错,莫莉对丈夫连锯子都用上了,还差几下拳脚吗?

但我还是尽可能地保持和颜悦色,对刨叔问了句:“之前我看过卷宗,景润生的致命伤是心脏位置,那儿被捅了几刀。您给他收拾尸体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那些伤口吧?”

“嗯,看到了。够狠的啊,扎心脏那几刀,有深有浅,其中有一刀直接把人捅了个对穿。”刨叔说到这儿,又想了想,补充道,“那几刀有深有浅的伤口还挺奇怪的,看痕迹,就好像刀压根没有被拔出来过,来回抽插了几下似的。”

王栋憨憨地插了一句:“或许,还没换上锯条的莫莉,是把刀当锯子使了也说不定?”

我却再没搭话了。因为这一切,案卷里都有记载,这并不是一个多值得拿出来说的细节。

十几分钟后,我和张铁开车出了殡仪馆大门。我将车窗按下,再次看了一眼冒着浓烟的烟囱:“基本上是白来一趟了,赶紧回去睡觉吧,晚上还要去学院路接班。”

张铁倒不这么认为,新人的积极性一般都很高。他一边开着车,一边笑着说道:“夏队,也不能这么说。之前有一位老师跟我们说过,每一条有用的线索都是在一堆杂乱无章的线头中被发现的。”

我觉得好笑,他一个学渣,还拿着老师说过的语录当令箭了。于是,我便打趣道:“是哪个老师说的,我应该也认识。”

学渣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一双小眼睛眨巴了几下:“是……是……”

我也没想和他再较真下去。这时,我突然想起姚沫给我打的那个电话里,最后说的那句奇奇怪怪的话。

“张铁,之前我不是给你说姚沫在打给我的那通电话里,提到过树洞吗?”

张铁点头:“嗯,你给我提过一嘴。嘿嘿,你还别说,我倒想起了一个关于树洞与真话的故事。”

“说说!”我将座椅往后放了放,冲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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