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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七月节

粤西一带民间称为红蝙蝠的飞物,确实罕见。

最早传说是蕉人种的一种从暹罗国移植过来的红蕉,会开红花、结红皮的果实,味道甘甜。而在它开花的时节,会有红蝙蝠双双对对飞来,躲藏在花丛里,吸蜜筑巢,有人尝试抓住一只,另一只也不舍得飞走,只会在附近围着“叽喳”尖叫,人们都说这是有深情厚谊的飞物。后来,又有人抓这种红蝙蝠暴晒成干,研磨做粉,调和成催情的媚药,居然十分有效,所以用来交易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价格可以被哄抬得极高。

但是七妹说,他们山里住的人是不种这种红蕉的,也是因为红蕉招惹红蝙蝠,白日里这种红蝙蝠看着无害,其实夜里会飞到附近人家去啄牲口的眼睛,过去远近村落的不少人都传过这个事。有时看到独眼的村狗,人们就说那是被红蝙蝠吃的。

曾陵自打从五姊妹山回来,一连三天三夜都是高烧不断,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白天黑夜都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是在艰辛地爬着一座雾霭蒙蒙的岩石山,不管她怎么努力使劲儿,那山就是看不到头,回头看一眼身后,深渊之下白云渺茫,让人一阵眼晕;有时,是她在一片晨雾茫茫的江滩上收渔,有一张看不到有多大的渔网抛在江水里,她一个人拼命地往岸上拉网,网湿水后特别沉,她只能咬着牙不断把网驮在肩上,往岸上使劲儿地拖,终于勉强拖上来数十丈,但网还是望不到头,她累得发怔,这么大的网,是要网龙吗?这个念头一闪过,她自己都吓一跳,惊醒过来。

醒来后,四肢百骸都疼得像被刺满了尖针,她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只能睁开眼看看周遭。谭阿婆和七妹的身影会在视线里来回出现,有时候是谭阿婆一手捻着几根针,在她胳膊、手腕几处针灸;有时是七妹解开她的前襟衣裳,在她的胸脯肋骨上糊一些捣烂并加热的混合草药;还有的时候,是七妹给她喂一些粥和水,并且跟她絮絮叨叨些什么话,但她基本都听不大进去,只能在七妹叫她“陵姐姐”的时候,微弱地答应两声。

到第四天,她才算真正清醒过来,外面却正是狂风暴雨。

谭阿婆的吊脚楼里幽暗不明,曾陵睡觉的地方,被她们用蕉布挂起了隔断的帐子,空气中有雨水和药混合的复杂气味。她隔着帐子,依稀看到谭阿婆、七妹,还有龙五围在不远处的火堆旁,火苗闪烁,应该是煮着什么,半空中有东西在飘浮着。

曾陵慢慢撑着起身,眼睛还有点惺忪,她伸手撩开蕉布帐的一角,看到的情景却让她吃了一惊——

在他们三个人之间,展开着类似上回见过的一张藤狸皮卷,但这一张明显更大,颜色也更老黄,七妹和龙五各在两端抻着,皮卷背对着那丛篝火,火中烧着一锅微微沸腾的药汁,药汁的烟气氤氲出来,渐渐晕透了皮卷,皮卷上涂画的一些符号和图案,便像活了一般游动着,飘浮到距离皮卷二尺左右的室内半空处。

“啊!”曾陵不由得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谭阿婆三人都转过来看曾陵,七妹一连串爆豆子似的高兴道:“欸?陵姐姐,你醒了!龙母娘娘保佑,太好了!我阿婆真是神医,她说你今天醒,果然就今天醒!”

谭阿婆两眼照旧斜视着两边,但笑得慈祥,指了指帐子外放的一碗水:“有力气吗?你先趁热把药喝了。”

曾陵看到龙五也在,顿时脸就有些臊了,她还记得,那天半夜从五姊妹山山姥洞出来,下山的时候,她因为惊吓带伤痛晕倒了,是龙五将她背在背上,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险峻山道,把她平安无事地带下山来,最后背回到谭阿婆的吊脚楼。

不过龙五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只是扫了她一眼,就移开视线,继续去看那皮卷上的灵动图案。

曾陵喝了药,人一动就犯晕,她坐那儿闭一闭眼定神,才双手撑着木板地,慢慢把自己挪出帐子外:“这些天,实在谢谢婆婆,还有七妹……五哥的照顾,我……”

“咳!丫头。”谭阿婆打断了她要说的客套话,只点点眼前的皮卷,“你能看到吗?”

曾陵莫名地看着大家严肃的神色,手局促地紧了紧衣襟,才抬头仔细看看那些浮动的文字。在袅袅蒸腾的药汤烟雾中,卷上各种线条,形成游动的船只,几道波纹扭动的线是水,还有一些小人的形象,人身上似乎画着文身,然后做一些简单的织网、捕鱼动作。最有意思的是,图画下方还有一些文字注释,写的是:蜑人能辨水色,知龙所在,自云龙种,龙人,籍称龙户。

又有一些穿戴得端庄些的人物在画卷上描绘一些线条,下方写着:蜑人神官画蛇以祭。

而那些身上画了文身,在水形波纹中游泳的人物,在水中游得恣意,偶尔还有一条鱼蹦起来。画旁注释的是:蜑人,昔时称为龙户者,以其入水辄绣面文身,以象蛟龙之子,行水中三四十里,不遭物害。

她越看越觉得稀奇,点点头:“婆婆,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些画上的人和字会飘起来,会动?”

“陵姐姐,你真的能看到画会动?”七妹惊讶地反问。

“欸?你看不到吗?”曾陵诧异道,想到这儿,她连忙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左眼,果然只剩下右眼的时候,那展开的皮卷就是皮卷,虽然有药汤的蒸腾,但半空袅袅只有水汽,卷上的画物仍只在画上,没有变化。

“到底为什么……我的左眼会变成这样?”曾陵一阵没来由的心酸,尤其想到五姊妹山那一夜的经历,连虎伥都指着她的眼睛,说她的眼里有龙的影子,可她并不想成为这样的“怪物”啊。

“婆婆,我该怎么办?”曾陵有些激动地拉住谭阿婆的衣袖。

“这一幅鱼皮卷,传说是上千年前的蜑人用大鲶鱼皮制作而成的,这技艺现在也失传了……这些图和文字,是他们用特殊的方法,以江中罕见的小水虫卵书写,鱼皮卷只要不被阳光暴晒,这些虫卵就不会死去,一年半载间拿出来,用江中制干的水草煮出温热的湿气熏过,它们就能苏醒过来,活动一下,再保存个几百年也不在话下。这些字迹,也不会褪色。”谭阿婆丝毫不为她的情绪所动,只是语调缓慢地解释道,“我爷爷说,只有拥有龙的眼睛的人,才能看得见这些虫的活动,现在你也能看见,难怪……懵仔他们说,好像听到虎伥说,你的眼睛里有龙的影子?自古这龙虎不相容,传说山姥跟龙五太子不对付,所以你的眼睛,也被她们盯上了。”

“蜑人?”曾陵摇摇头,她不知道什么是蜑人,“那蜑人知道龙在哪里?他们也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吗?您是说,找到蜑人,也许就能找到治好我左眼的法子?”

“也许。”谭阿婆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的左眼,是在江水里变成这样子的,你也知道,这不是一般的眼疾,你的左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如果想知道左眼到底怎么回事,怕是只能去找龙神大人亲自问问了吧。”

“真的有……龙神吗?”曾陵一脸不可思议。

“当然有。”谭阿婆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不过啊,现在的蜑人,怕是大多也不记得这些遥远祖先传下的话了,这观水寻龙的本事,你得找到最本家的那一支后人才能知晓。”

“那就去找好啦。我跟阿爹他们在江上收渔的时候,也见过蜑人,阿爹说,蜑人就是那些常年生活在船上的渔家,只是他们居无定所,也从不上岸生活,只有买卖鱼货和添置些吃穿用的,才会到城里的码头和市集,其他时间都在水上,至于谁是本家的,去问问就知道了。”七妹搭腔。

“嗯……”曾陵答应的声音极弱,让她去找蜑人,找龙神,这些听起来如此渺茫,她孤身一人,天大地大,该上哪儿去寻找?还有失散的爹娘,她还要去广宁竹山乡跟他们会合,可是……如果不去找到蜑人或龙神治好左眼,她就这么回去见到他们,左眼……会带来什么祸害吗?就像被虎伥姊妹盯上那样?

曾陵心乱如麻,那边谭阿婆指挥七妹和龙五把鱼皮卷收回来,屋外恰时一道闪电划过,伴随着隐隐的轰隆声,屋内骤然亮得刺目,随即又黯淡下来,篝火上的水草锅被挪开,曾陵还愣愣地坐在那儿。

接下来一段养伤的日子,曾陵照旧住在谭阿婆家,这期间得到阿婆和七妹悉心的照顾,阿婆每日都会观察她的气色,然后让七妹在煮药时加减一些草药的配伍和剂量。山里人生活不宽裕,一般只吃早晚两顿饭,做的都是杂粮豆粥配山里小菜,或者是木薯、玉米和山芋之类。但龙五和懵仔不时会送些江里捕的鱼来,最好的时候有斑鳠和鱼,几斤重的大鱼,没什么小刺,肉质特别鲜美,七妹拿少量的菜籽油煎一下,再加上野葱、山姜和豆豉炖煮,有时打到的是鲫鱼,她就用生姜和青木瓜烧滚出细腻的白汤。

送鱼的频率不高,隔两三天一回,但七妹每次捧着那大山芋叶包的鲜鱼回来,都会朝曾陵抿嘴挤眼笑。头两回曾陵不懂,问七妹笑个啥,七妹就说,五哥过去自个儿是不怎么出水捕鱼的,又说,五哥心里是真的喜欢你,对你上心了。

曾陵又臊了,龙五看起来对谁都淡淡的,却身手不凡,带着几分看不透的神秘感。

七妹倒不觉得奇怪:“我跟他从小认识,他对谁都冷淡惯了的,唯独跟他义爹亲近一点儿,蓝大叔走后,他更少与人来往,村子里的人有事找他帮忙,他也会帮,但不会主动跟谁交往,更别提给人送鱼。村里有些妹子喜欢他,想给他送些糍粑或薯芋什么的,他都不收。”

曾陵没反驳,现在她对眼睛的事太敏感,所以下意识就觉得没这么简单,龙五曾经在江边看到自己忽然头晕,会不会是看到自己左眼的反应?他可是谭阿婆说的,也能从龙旋涡中渡水生还的人,莫非他知道什么?曾陵揣着这个心思,也留了几分心。

不知不觉半个多月过去,曾陵身上的伤也日渐好起来,只是伤筋动骨需要相当长时间调养。幸好,她现在跟谭阿婆、七妹生活在一起,她们待她很亲切,尤其是机灵嘴甜的七妹,竟真的像自己贴心的亲妹妹一般。两个人经常晚上睡在一起,曾陵给她讲些城里的见闻,答应她以后带她回禹门坊的家中小住,教她看书识字。

最让人遗憾的,还是关于老舅爷一家。她在身体好些后,才听七妹陆续说起,老舅爷被解救下来时已经断气了,到山下后就跟他那同样横死的儿子停殡在盘王的神明堂内,一起停殡的还有老舅娘的那几根断指。

那些天曾陵一直高烧昏迷,只记得醒来时是雷暴大雨的天气,其实已经连续刮了好几天台风,江山云雾乱成一气,尤其是五姊妹山的方向,传来了比以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山哭,大家都说是虎伥们在发泄怨愤。神明堂里的尸体,东西两村的村长亲自带着有辈分的人,为他们唱镇魂歌和打斋,却还是发生了不少凶险的意外。曾陵听到关于老舅娘家的事,就想起那一夜的经历,胃里要作呕,所以七妹也没说太多细节。

谭阿婆经常自己待在楼上,有时遇到龙五来,会专门喊龙五上去,低声跟他说些什么,隔天龙五就会给她带来一些东西,有时用带盖的竹篓盛放,有时是封口的竹筒,曾陵猜测那装的都是不知哪来的活物,也许就是他们说的蛊。谭阿婆不下楼的时候,曾陵在楼下也总能听到她在上面低声念诵着什么,有时会有一些奇怪的兽类抓挠的声音,空气里也常飘浮一些奇怪的味道。曾陵私底下问七妹,只说谭阿婆在做药,不能告诉外人,说了要遭祖宗神明的惩罚。

曾陵看七妹的表情认真,不像开玩笑吓唬自己,便不敢再问了。

倏忽又过了些日子,暑热时雨交替着,很快就进入七月间。

曾陵来到龙潭村,前后也有一个月了。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但身上这些伤要痊愈,还早着呢。七妹平时除了跟谭阿婆学医术本领,还负责照拂老人的生活,现在加上一个曾陵,可说一天到晚连轴转得没清闲。曾陵想给她帮忙分担些,但谭阿婆严禁曾陵出门,何况断掉的肋骨要养好,也不能做力气活儿,她顶多在屋里收拾些简单的家务。

再过几日就是七月七,这日子在粤西山区是个大节。除了汉俗要拜织女“乞巧”外,龙潭东西村的男女们,要在初六的夜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彻夜到村旁山道上对唱山歌、抛花荷包。附近一带的外村人也会在这天贩些盐、布之类的,这些卖货郎多是附近村镇上的年轻小伙,晚上他们都会加入当地人,谈情说爱,赛歌赛舞的,也算村寨里的姑娘少有的接触外面男子的机会。人们在这一晚自由配对,有露水情缘的,也有定终身的,所以大家都显得挺喜庆,连七妹也提前好些天在绣自己的对花荷包。

晚上屋里点着油灯,曾陵在一旁看着七妹穿针引线,就笑问:“你这做好了,打算给谁,懵仔?”

七妹嘴角一撇:“才不是。”

“西村的?”曾陵又试探着问。

七妹摇摇头:“不是龙潭村的。”

“外面的?”曾陵有点儿惊讶,看一眼楼上,压低声,“什么时候认识的?”

七妹也瞥了一眼楼上:“我太婆知道。”说着低头绣了两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却没往下说。

“看你这样子,是真上心了啊。”曾陵第一次见七妹露出这种落寞和忐忑的表情,不由也有点儿替她担心起来,“初六那天他来吗?”

“来。”七妹斩钉截铁地点点头,忽然好像想起什么,她又不自觉地笑起来,“他会专门来探望我太婆的,到时候关于蜑人,关于龙,很多事你都可以问他,他常年在道上行走,去过很多很多地方,知道很多事。”

“道上?”曾陵多少明白一点儿这个词的意思,皱了皱眉,她很难把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灵透山里姑娘和一个“道上”的男人联系到一起,偶尔从阿爹和叔伯那儿听到的“道上人”,多指的是经营江洋货运的大船家,还有帮人押送贵重货物的镖局镖师一类人,她想不到龙潭村的七月节,居然会有这样的人参加,“道上?那他是做什么买卖的?”

“按他说的,小本儿生意吧。”七妹也不太懂,但抿嘴想了想,有点儿喜滋滋地描述道,“他懂得很多,说话有意思,我喜欢听他说话。”

“嗯。”曾陵伏在木案子上,静静地看着七妹缝制那荷包,红、黄、蓝、白四种颜色的布头,缝制出一对,在恰当的时机将其中一个抛给喜欢的人,喜欢的人接到后,如果留下,就证明他也对你喜欢,如果不接受,就会把荷包抛回来。

曾陵想到“上心的人”,又想起七妹最近不时拿龙五揶揄自己,什么叫“上心”?这是她过去从没有过的想法,以后自己也会对什么人“上心”吧?可眼下还有一堆理不清的糟心事,哪来心情想那些不相干的。

七妹说的人,七月初六这天,曾陵果然见着了。

那日,曾陵和七妹刚躺下午歇,自从老舅爷一家火化下葬,这一带的雷雨暴风天气也离奇地平息了,最近都是炎热暴晒的天气,两人正躺在晾台内的草席子上摇蒲扇。这时,竹楼下有人喊道:“沅州万子蚧,前来拜访!”七妹一听到这句话,“噌”一下跳起来,脚踝上几只纤细的老银脚镯发出异常清越的声响,她站起身朝楼上喊一句:“太婆,万子蚧来了!”然后不等楼上传来回应,她就“噔噔噔”冲到晾台往外张望,曾陵也好奇地撑起身,扶墙走向晾台,七妹往晾台一侧的方向挥手,还没等曾陵走到,她又转身跑出门去了。

曾陵走到七妹站的位置往外看,就见一个穿青麻外褂,着木底草履的剑眉束发青年人站在牛车前,约二十的年纪,笑容可掬。

七妹拉开两边篱笆栅栏门出去,青年人朝她摆手喊了句:“小七七!”七妹欢乐得像只小麻雀,跟青年人打着招呼,并帮他把牛车赶进院中的大树阴凉下。

曾陵随手捋了下鬓角,便扶墙回身到屋里,把蕉布帘子挂起来,再去拨火烧茶水。谭阿婆下楼来了,她想起身,阿婆摆手让她别动,走过来在离火不远的竹垫子坐下:“待会儿我有些话要跟这孩子打听几句,你也听一下他说的,也许对你会有用。”

曾陵略觉意外,连谭阿婆似乎对这青年人也有一定的尊敬和好感。七妹帮着万子蚧卸了牛车,然后捧着一簸箕的青翠黄瓜和白瓜,高高兴兴地引着人进来:“太婆,万哥今年又给您带砚洲姑婆的瓜来了。”

“好、好。”谭阿婆点点头,照旧用拐杖敲敲面前不远的空垫,示意他坐下。

曾陵坐在阿婆一侧,不由得对这人仔细端详了一番,是个气质玩世不恭,眉目舒朗的男子,头上簪着一根木柄玉头簪,玉质倒说不上多好,但簪头却镂着个生动的小白狐狸。青年人本身个头也不高,削肩清瘦,双眼笑眯眯的,常年做生意在道上跑,人却白净,只是脖领的衣襟口露出半块紫红的印子,也不知是不是胎痣。

七妹张罗着烹茶切瓜,万子蚧坐好,向谭阿婆问候毕,就说:“砚洲彼岸庵的无前师太叫我向您问好,她说年纪大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今年雨水又多,腰骨疼又加重了,瓜也不如去年的清甜。”

谭阿婆点头笑,七妹将切好块的两种瓜端来,谭阿婆用竹签扎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脸上皱纹也加深了些,像笑但却又像哭,竟一时看不出是好吃还是难吃。

后来曾陵才知道,万子蚧说的无前师太,是谭阿婆最小的亲生女儿,今年也有七八十的岁数了,年轻时因为一些遭遇,便决心剃发出家,只身一人跑到龙潭村二十里外下游一处名叫砚洲的沙洲岛上,拜岛上小村庵的住持为师,法号也特别怪异,“雪无前”,似乎要跟自己半生的前事断个干净似的,从此再跟俗世红尘没什么瓜葛。但她对家乡的老母亲还是存着念想,每年总会请人捎带个口信或送一些亲手种的果蔬,大前年七月初,万子蚧贩货路过砚洲岛上的村庄,在彼岸庵歇脚结识了这位雪无前师太,她托请万子蚧为她捎递一筐自己种的沙葛送给龙潭村谭阿婆。从此也就怪了,万子蚧每年七月初都会恰好路过一趟砚洲岛,顺便去庵里拜访一下她,再把果蔬和口信捎送给谭阿婆。

谭阿婆跟万子蚧寒暄几句,这人看起来也是客套地对答,至于老人向万子蚧打听的事情,也是有关各地龙的传说和奇闻异事。

“龙的传闻特别多啊!”万子蚧喝着七妹倒的竹叶茶,“我数月前到南岸一处市集,见识到几个鼻饮僚寨子出来的僚人,他们的鼻孔长得特别大,市集上有买酒的跟他们打赌,那带头的真拿鼻子连吸干了三碗酒,喝完了打几个酒嗝,根本不会呛到。我跟那带头的套近乎啊,问他们鼻子怎么长的,他们就哄我买他们的猿臂笛。”说着,万子蚧变戏法似的,从腰后面抽出一根半尺长、米黄玉质地的管笛,他将笛子横在嘴边,几根纤长的手指在笛上的孔洞作势按动几下,却没真吹出声音来,神秘一笑:“您老猜猜这值多少钱?”

谭阿婆抿嘴笑笑:“猿臂笛,是用大青萝山中白背猿猴的臂骨制作而成,据说能吹出龙声,在雨天的山里或江湖边奏笛可引龙来,怕是为了诓城里人买笛子才编的说法吧?”

“不,不,不。”万子蚧夸张得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这支可是真猿臂笛,能不能引龙咱不晓得,但这骨头是真的白背猿臂,而且您说的不全对,要知道这猿臂也不是轻易得的,这万物有灵性,必须得找到那老成精、眉发须白的老白背猿。它老死时会自动爬到人迹罕至的悬崖高处,择一石洞藏身进去自然坐化,等尸身腐朽个几年,僚人寻到这猿臂骨头,挑选没有发脆变质、接近玉化的臂骨、敲击有微微龙吟之声的,这才能带回做出一支上好的猿臂骨笛啊。”万子蚧说着,用小指头在骨笛轻轻一敲,果然发出一丝金属般轻响,他放在耳边倾听一下,眼睛笑得更眯细起来,“悦耳得很哪。”

曾陵觉得,这人说话带着江湖贩子的油滑,不过他说的都是闻所未闻的奇特事迹,又有实物为证,望着他手里的骨笛不由得瞪大了眼。

谭阿婆笑而不语,七妹艳羡地看着他手里的骨笛:“那很贵吧?你会吹吗?”

万子蚧递到七妹手里,有点儿神秘地说:“我请教了那个带头僚人吹骨笛的方法,但这笛子确实不能随便就吹响。我正算计着时间,大约年底到梧州府的藤县或容县那一带僚寨去收‘僚布’,那时没准可以吹响。据说当地一个叫白花村的村边,就有个龙潭,是一口净泉。当年村里有户人家生了个独生女儿,一天走到龙潭边,十分口渴就伏到潭边喝水,没想到水中冒出一条龙,将她团团围住,同时天空也突然阴云密布下起大雨,她在暴雨过后才回到村子里,从此身上总是笼罩着一阵薄雾一样的寒气,再过些时日,肚子越来越大,一年后居然生下一条龙,那龙出来以后从窗户爬出去不见了踪影。这女子后来没有再嫁人,好些年后这女子去世,村里人就把她收殓在自家院子里,没想到黄昏时分那条龙从天而降,整个身形又长又大,威武得跟传说中一样,它把这女子的尸身驮到背上飞往龙潭,投进水里就不见了。当地人在水潭边上建了一座龙母庙,至今烧香供奉都很灵验。甚至很多人说,在月圆之夜,还能看到龙游出潭水拜月,我在月圆的时候拿这骨笛去潭水边吹,没准会引来神龙。”

曾陵和七妹听完都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倒是谭阿婆不动声色,只是问:“可知道这事是出自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万子蚧想了想,“这多是口耳相传下来的故事,具体年月怕真不好说确切,到时我去白花村瞧瞧那庙,说不定能从庙里的旧砖上看出些端倪。”

“梧州府啊,我阿爹去过,据说坐船要一天一夜。”七妹有些神往,“那边有许多僚寨,我阿爹还说,在那儿不要随便吃僚人给的食物,越美味的越不能吃,僚人下蛊与咱家的还不太一样,但究竟怎么个不一样法,阿爹没说。”

万子蚧把喝空的茶碗在脚边席子上用一根指头转着圈儿,皱了皱鼻子,望望谭阿婆又看看七妹:“小七七,不喝竹叶水行不行?去年你酿的甜米酒呢?”

七妹听罢好像想起了什么,不禁“扑哧”一笑:“就你的酒量,今年还要找五哥比酒吗?你去年……”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万子蚧就摆手:“停、停、停!能不揭人的短吗?对了,龙五那小子呢?”

“五哥这几天都没见人,也不知道是在家还是进山了。”七妹摊手,“好啦,我去给你拿酒。”

万子蚧拿起空杯,好像不经意地觑了曾陵一眼,仍是笑眯眯地:“嗯,我家小七七妹子人最好了,但愿今晚是个好天气。”

后来,万子蚧喝着七妹酿的甜米酒,又说了一个关于龙的故事。故事发生在苍梧县一处叫大李村的山中村子,村里有一家的男人叫李弓,从小说自己要做神仙,经常一个人跑到山里待好几天,也不知道去做什么。后来长大成人,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但还是保持每月进山几天的习惯。直到有一天,大约是那一年的二月初一,李弓早上起来脱衣拼命挠身上,把皮肤抓得红红的一片,跟他妻子说身上好痒,快烧水给他沐浴。

他妻子忙去屋外烧水,看到天空乌云团聚煞是吓人,端着烧好的洗澡水进屋时,她发现李弓身上长出了片片鳞甲,吓得她连连惊呼。而李弓一脸肃穆,说:“我用二十年修成龙身,以后每年今天,我都会回来看你和孩子,记得蒸我爱吃的糯米糕祭祀我。”说完就化为一条龙从敞开的门飞出去,消失在雷雨之间。

说完这个故事,已是日阳偏西,万子蚧嚷嚷着肚子饿了。

七妹给他烤了两个红薯,又去屋外择了一把青菜,切段后跟几片肥腊肉在油锅里炒炒,再下些切片的米糍粑,盛出一大碗给他端来。

万子蚧吃着热腾腾的青菜腊肉炒糍粑,七妹问他:“那个李弓,真的每年都回来吗?”

万子蚧摇了摇筷子:“这事据说发生在前年,去年的二月初一,他还真回来过,不过是夜里,村子里的人那天白天都来他家看热闹,但苦等不见就回去了,只有他的妻子带着三岁大的儿子一直在屋里等着,而他要吃的糯米糕就放在家门口的供桌上。大概接近亥时,他们才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借着油灯的光从窗户望出去,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又长又大的东西从篱笆墙外爬进来,尾巴还拍打在篱笆上哗哗地响,李弓的妻子抱着儿子想追出门去,但儿子却吓得哇哇大哭,不肯出去。那又长又大的东西也没进屋,而是在村道中爬行一段,吓得各家鸡飞狗跳的,有人想跑出去看,却一下缩回来了,说看到一双绿荧荧的大眼睛,跟灯笼似的。”

“那……真是龙吗?”曾陵忽然插话问道,她脸上是迷惘的神情。

万子蚧嘴角勾起:“这位姑娘也觉得不对劲儿吧?大李村的人当时都没敢出去看,李弓的妻子祭给她丈夫的米糕,也原封未动地放到天明。第二天天亮以后,大家出门察看,就看到村道上,一路留着一摊摊大大小小的黏液,味道又腥又臭。住村尾的一户人家后来回忆说,他们夜里听到那大家伙的动静,起初并没打算出去,谁知道他们的狗没拴好,傻大胆儿似的跳出了篱笆,他们家儿子只得追出去叫狗,就看见篱笆外一个大怪物的头,口边垂着一根芭蕉叶大的大舌头,‘嗒嗒’一路掉唾沫,他家狗被大怪物的舌头一卷就进了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给那家儿子吓疯了,冲回屋里,拿被子蒙住头一宿发抖……嘿,你说这像什么?”

“别是什么野兽吧?但什么野兽的舌头能有芭蕉叶那么大?”七妹也皱了眉头。

万子蚧埋头把碗里的菜肉糍粑都扒拉进嘴,一通咀嚼完,拍拍肚子表示饱了。

“到底李弓变成了什么?”七妹期待地看着万子蚧,希望他给个更确切些的答案。院子外却传来脚步声,是懵仔和几个村里的小伙子,他们都穿上带鲜亮刺绣的衣服兴冲冲跑来,说村口那处空地已经布置好了,竖起的木头竿子已挂满彩带,支起的大锅也蒸上了糯米饭,村长说庆祝活动酉时整开锣,问太婆要不要也去看看。

谭阿婆呵呵笑着起身,说自己坐了一下午,腰骨早就乏了,要回去补睡一觉。

懵仔本来是想喊七妹去玩,今晚想跟她对歌,其实他年纪比七妹大个两三岁,个头也比七妹高大许多,但在七妹面前总像是听话的小弟弟,曾陵早就看出来他对七妹有点儿意思,但七妹对他就直来直去的,真当自己小弟一样不假辞色。而且懵仔性子直,进屋一看见万子蚧在这儿,脸就黑了一半,谭阿婆上楼去,他就悻悻地朝万子蚧挑挑眉:“欸?你啥时候进村的?我怎么没看见你?”

万子蚧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巴掌大的纸折扇,“哗啦”一下打开,自顾在脖领子处扇着风:“唉,你们这村子几面环山,夏天是真热!”

他这是不愿搭理懵仔的意思,懵仔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又转向七妹:“刚才我看到好些个僚人来,他们有的卖小吃,腌的山蚁卵酱,还有蜗牛肉,那蜗牛壳我看就跟个木盆那么大,拿稻草灰洗掉黏液,生的片开一段段,蘸辣椒油盐吃,味道真不错。还有还有,他们好像要表演杂耍呢,带头那人凶得像庙里的牛头马面,不知道要演啥,你啥时候来?”

七妹撇撇嘴:“怪晒的,等太阳下山了咱再出门,你不要给村长大伯帮忙吗?还在这儿磨什么嘴皮。快去、快去!”说着就把懵仔往外推走了。

曾陵现在听到“僚人”两个字,心里就会猛地一咯噔,让她想起了在船上时,那几个满船搜索“表姐”卢香的僚人,还有被他们追赶着跑上船甲板,又被卢香出其不意地推进江中的事——

她顿时觉得胸口的肋骨又隐隐作痛起来,曾被江底旋涡拼命撕扯和扭转的那种感受也陡然复苏,她忍不住张口深吸几口气,试图让艰难的呼吸平复下来。一旁的七妹马上敏锐地发现不对劲儿,过来扶住她肩膀,端详着她的脸色:“陵姐姐,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不好?”

曾陵摆摆手连忙笑笑:“没什么、没什么。”她目光扫视一下周围,意思是还这么多人在。七妹会意,回头叉腰朝懵仔道:“你还杵这儿干吗?大伯那边肯定缺人手呢,你们几个还不快去?”

懵仔被她的气势逼得后退半步,只得灰溜溜地跟同伴退出门外,还想说什么,七妹已经啪的一下把竹门关上。

他们走开的时候,这边厢只剩万子蚧和曾陵两人,曾陵发觉万子蚧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更不自在起来,嗫嚅问:“我脸上有东西?”

“抱歉,冒昧了。”万子蚧移开目光,随意把玩手中的折扇,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姑娘倒是让我想起,还有一处关于龙的旧闻。”他说到这儿,七妹也转身回来,听他说。

“苍梧县山中有一处岩泉之下,据说有千百年前古苍梧氏族陷落的古城,城中仍盘踞有苍梧氏驯养的神龙,不知几千岁了,曾有靓女盛装打扮去到那岩前,吟唱古《越人歌》,歌声动人时,龙便会被引出,而歌者若真能唱得龙心愉悦,它会在岩泉间踊跃舞蹈,遗下的鳞甲大如银盘,价值可抵万金。”

“为什么……看到我会让你想起这桩故事?”曾陵不禁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左眼。

“嘿,别误会。”万子蚧又“哗”地打开折扇飞快地扇着风,笑得越发没心没肺,“因为姑娘是位靓女啊,在下想,若在下吹奏猿臂笛,而有美人歌者唱出古调《越人歌》,也许就能叫那苍梧氏的神龙露相呢,你说是不是?”

傍晚时分,七妹还是拉着曾陵去到庆祝七月节的空地,那里是临时的赛歌坪,有高大的木架祭台,挂满了具有族群象征性的五色配饰和崇拜的图腾。

夏天昼长,太阳还没下山,但那里已经架起篝火,年轻小伙和姑娘们已经分出各自明显的领地。从服饰来看,男子一方除了穿本地山寨服饰的,还有一些穿汉人或其他特色服装,而姑娘们则三三两两手拉手站在那儿,有的拿着向日葵花嗑着瓜子,有的互相整理头饰和衣带,不时往某个小伙子的方向觑一眼,两派人在柱子两端,相互一边交谈一边笑得毫不掩饰。

万子蚧是卖货郎,在懵仔他们走后,他也收拾好货郎担子,挑到田埂上摇鼓卖货去了。

七妹张罗给曾陵洗脸梳头,佩戴起银蝴蝶似的银饰,换上瑶绣的鲜艳衣裳,但曾陵一直闷闷的,她满脑子都在想万子蚧说的,苍梧县山中有古苍梧氏陷落城池、驯龙、古《越人歌》……这跟谭阿婆那本藤狸皮卷上说的什么豢龙氏都能相通,可这些都是什么呢?听起来跟神话故事一样……

“陵姐姐,你别动,我给你抹点儿红蓝花汁。”七妹一手轻轻扳住她的下巴,另一手指尖蘸了些薄红色点在她嘴唇上,“这是上回村里染红麻线时,我特意留的红色,一点点就够了。”给曾陵的嘴上蘸完,她也对着铜镜在自己唇上轻点几下,“好了!”

曾陵被动地让她拉起来,两人跟谭阿婆招呼一声,后手牵手走到赛歌坪。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曾陵才不禁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七妹一边走一边教给她几句赛歌时的常调,只是她不敢开口,只是腼腆地跟在七妹身后到处张望。

赛歌还没开始,附近田埂之间有许多官道上赶来的小贩和外地人,全都是男子,他们是期待在人群中找到自己心仪的姑娘并将她带走的,所以东西都卖得很便宜,遇到有姑娘来问价,更几乎是半卖半送地套近乎。

这一整天也没看见龙五,曾陵满以为来赛歌坪会见到他,但四处张望半天,只是远远地看到好多人围拢在赛歌坪的一角,那边显得特别热闹,不时有火苗呼地朝天喷出,人们大声鼓掌叫好。

七妹是个爱热闹的人,被声音吸引,立刻拽着曾陵过去看。原来是几个魁伟的汉子在那儿表演杂技,一个人口含不知是酒还是什么,往点燃的松明上喷去,形成冲天的火柱。

随着观众越来越多,这群汉子中又走出一个相对年轻些的男子,个头极高,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长方脸,头发编成大小相等的扭股辫子束到脑后,露出一双略带招风的耳朵,两边耳垂上各扣着一只铜环,颧骨高耸的脸颊显得越发有英气。再看他只穿一件刺绣麻料坎肩的上身,袒露着发达的胸肌,手臂有斑斓的兽类文身,皮肤黧黑油亮的,整个人很威猛。不过曾陵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整齐的红线,起初以为是系的一根粗红绳,但再近一点儿细看,才发现那是道类似伤痕似的红痕。

这人难道被人用刀在脖子的皮上划了一圈?好奇怪的伤……

曾陵心里这么想着,还没待说出来,忽然就看到那几个汉子的最后,站着一个黑面铁塔力士般的黑面神,特别眼熟……欸?那牛铃似的大眼,还有扣着铜环儿的鼻子,腰间斜挂插有刀鞘不就是那天船上见过的……僚人!

七妹个子不如曾陵的高,这会儿正努力踮起脚尖往人群里望,前面的人也是东村的,她仗着都是熟人,用力一拍那人后背:“阿忽,让开,让我看看!”

前面的小伙回头看是七妹,便笑着吓唬她说:“他们要拿大刀砍肚子呢,你不怕?”

七妹翻个白眼:“刀枪不入吗?龙五哥和蓝阿爹也会啊,你别说这么没见过世面的话。”

那小伙讪笑:“平时五哥也不演给咱看哪。”

“嘁!你算哪根葱!”七妹毫不给面子,拉着曾陵越过他进到人群中,继续把前面的人扒开,挤到围圈的前端。那脖子有红痕的年轻人果然拿出一把开刃的鬼头刀,表演了一出刀枪不入的把戏。曾陵根本没心看表演,她一直偷觑几个僚人,尤其那个戴鼻环的,他肯定是这一伙人的头目,面上不苟言笑,站在那儿就像一头目光如炬的野兽,有种天生的警觉感。曾陵半侧着头脸,她想那天在船上自己是戴着帽子,跟这些僚人匆匆几瞥,对方未必就能记得住自己的模样,何况现在自己还换上了本地的女装,应该……认不出吧?

她自己心生暗鬼,不时频频偷看那带头人,殊不知对方敏锐地觉察到她的目光,猛地转过来,曾陵跟他一对视,心里就惊了,旁边的七妹正拍手叫好,她赶紧拽拽七妹的衣袖附在耳边说:“咱别挤在这儿了,怪热的,去看看别的吧?你不说要找万、万子蚧吗?”

七妹看得正起劲儿,被曾陵的话提醒,马上回头四处去张望,终于看见万子蚧在那边田埂上正跟人扯皮卖货,噘起嘴不高兴地拉着曾陵往那儿走去。

万子蚧的货担里五花八门的玩意儿很多,围着他看东西的是几个西村姑娘,她们在看一匣子头花,其中一个人试戴了一朵,就朝万子蚧笑着问:“我戴这花好不好看?”

万子蚧将她的脸从左到右看一遍,故意惊讶道:“你这脸蛋儿是涂了粉吗,还是天生就这么白?戴这红花衬得你更白里透红了,不过你再试试这个?”说着他拿起另一朵在姑娘的额角比了比,“这紫红的更好,看出来没?这是仿的牡丹,春天到处都开花那个,这家扎花的手艺好,我特地去收了这几支,做得像真花,衬得你脸色多娇艳,不信你问她们。”

山里姑娘的性情都热辣直白,这妹子听万子蚧的夸赞也毫不怕羞,反而眉开眼笑地有意逗引他,一手抓住他拿花的手,两个人像在抢那一枝花似的:“既然衬我,那你不如就送我吧?待会儿赛歌的时候,你唱歌我就给你扔荷包,今晚上我带你爬南山坡看星星。”

万子蚧眨眨眼,还没回什么,旁边一个姑娘就过来凑趣:“阿哥仔,你别信她,她跟我们村的举哥有婚约了,举哥不会让你们爬南山坡的,你还是接我的荷包,跟我爬南山坡吧?”

七妹拉着曾陵走上田埂的斜坡,曾陵有伤未愈走得慢,七妹眼看着西村几个姑娘跟万子蚧越发挨近,心里早就不对味儿了,松了曾陵的手,快走几步蹿上埂子,压着肚子里一股醋劲儿,大声道:“万哥,原来你在这儿,今天生意好不好?”说着走过去,那纤细的小身板儿灵巧地左右一别,就把货担前的两个人撇开到两边去,自己双手叉腰站在万子蚧面前,看似笑容灿烂语气却带点儿切齿:“万哥,今儿天气好,人真多啊?”

万子蚧咧嘴笑得没心没肺:“哎,可这还没赚到一顿饭钱不是。”

曾陵独自踯躅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仍不时担忧地去望那些僚人,远远地就见那个带头人在跟身边几个人交头接耳,牛铃大的眼睛在人群中审慎地扫视,最后朝自己所在的方位指了指,她顿时吓得头皮一激灵,下意识缩起脖子,赶忙往旁边的树下躲去。

曾陵有些仓皇地走过来,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她赶紧低头侧身表示退让,没想到对方却也连忙往后半步,朝她彬彬一揖,就听一个男子声音道:“抱歉,在下走路没看清,唐突了。”

曾陵有些诧异地抬起脸,眼前是一位身着墨色罩纱锦缎儒衫、簪冠束发的汉家少年公子,一双剑眉俊逸,目不斜视地低垂下眼睑,双手作礼而风盈于袖,一副孤云霜雪姿态,仿佛此人已与周遭烟火气息的山村都隔绝开来。

她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这样的人,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往常在家中,与母家的舅族男子们偶尔见面来往,都以男孩的礼仪相待。只是现今绾着沉甸甸的女子衣饰,一副山家妹子的装扮,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只好也朝对方点点头:“不、不碍事。”

本以为对方就走开了,没想到这人听到曾陵说话,反倒更意外:“冒昧,听姑娘口音不是这里人?”

“我……”曾陵张了张嘴,但又觉得跟个陌生男子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又“嗯”了一句。这回答模棱两可,明显是拒绝交流的意思,对方要识趣的,自然就该闭嘴了,但没想到,这人仍紧追不舍地问:“在下端州廪生崔焰秋,昨日路过官道驿站,听驿卒说本地龙潭寨有七月赛歌节,便来参与游览一番,只是人生地不熟,方才与家仆走散,如今不知本地有何宜忌规矩,姑娘可否指点一二?”

“我、我也不熟。”曾陵推搪着说,眼前这个人自报家门称“廪生”,而曾家和陆家世代书香,她自然知道这个称谓,这个人是在向自己表明士子文人功名身份,好打消自己明显的防备疑虑吧?他还说跟家仆走散,也是,这样的人出门又怎会没有跟班?但曾陵心里还担心着那些僚人,她又朝远处望了几眼,这时黄昏的斜光大半都被头顶的柳青枝绦遮拂,再加上熙熙攘攘的人头,她一时看不见那些人的身影了。

“姑娘?”崔焰秋还保持着询问的姿态。

曾陵不好置之不理,只得把目光再转回崔焰秋身上:“公子想知道什么?我也是才到这寨子不久,第一次参加七月歌会,并不晓得这里的规矩。”

她刚说到这儿,似乎是吉时已到,身后方三声土炮鸣响,紧接着寨子小伙们吹响了浑厚的牛角。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不少人从坡上涌下前往空地,有人从曾陵身边过去,她被人挤了一下,不禁皱起眉头,崔焰秋连忙挺身挡在她一侧:“姑娘小心。”

这书生实在谦和周到,曾陵也不好再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一边道过谢,两人又往柳树荫里退了退。

远处的篝火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逐渐清晰起来,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有来有往,曾陵突然再次看到那个黑面铁塔力士般的僚人,他正逆着人流,朝这斜坡方向过来,他身后还有个跟随,招手摇摆着,像是用土话大声招呼后面的同伴。

曾陵心中猛地一跳,看来刚才他们果然看到自己了,并且已经起疑,所以带头人亲自领手下来找自己?

她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往树后绕去,高木祭台的方向飘来悠扬的歌声,四周人群的喧哗声顿时低落下去,曾陵放轻脚步走,没想到那崔焰秋却还是冤魂不散地跟过来,小声地叫:“姑娘、姑娘?”

曾陵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会惹到这伙僚人,难道是因为卢香告诉过自己他们劫船的事,所以想要斩草除根?可是不对啊,他们没理由知道自己在龙旋涡落水后不死,还被救到龙潭村来,也许他们是在附近盘桓,恰巧遇到龙潭寨的赛歌节就来凑热闹的?只是带头人刚才看到自己,觉得眼熟,所以要来确认一下?这个可能性最大……传说中僚人个个都野蛮嗜杀,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现在自己该怎么办?

“姑娘、姑娘……”崔焰秋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曾陵自顾自往幽暗处躲,才发现崔焰秋还跟着自己,不禁懊恼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那边开始赛歌了,你不去看热闹,总跟着我干吗?”

这书生露出一丝怯怯的样子:“在下跟家仆走散,现在不知该往哪里去……”

曾陵无心理会这书生,又隔着柳树粗大的树干往外望了望,十多丈外,那带头人正四下张望,看来是一时失去了目标的踪迹,他“哇啦哇啦”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然后打几个手势,另几个僚人很有默契地四散开来,倏忽就没入人流之中。

夜幕降临山村,远处篝火通明,衬得大柳树的周遭越发阴晦。田埂上卖货的摊子,有的点起风灯,有的则收摊下来,那崔焰秋见曾陵四下张望的样子,便关切地问:“姑娘,莫非你也孤身一人?你的同伴呢?”

曾陵这时正找着万子蚧和七妹的身影,却怎么也看不到,人来人往中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听到这呆书生的询问,勉强挤出个苦笑。

崔焰秋看曾陵这神色,越发跟得紧:“那么姑娘,你是要去寻人还是参加歌会?可知道官道在哪个方向吗?在下想回驿站,还求指点一二。”

“官道?”曾陵想了想,虽然没去过,但七妹倒是指给她看过。在东村和西村之间,五姊妹山附近有一条相对宽敞的石子儿土路,从那儿去官道最快,龙潭两村的人不时会拿山货到驿站门外一带摆卖,官道驿站的人也偶尔来村里收些蔬果鱼虾,所以那条路最宽最好认。

她朝呆书生点点头:“知道,不过……”她想说自己这会儿没法带他去,但转念一想,现在趁着天黑和人多,自己先回谭阿婆家好了。途中顺便经过那通往官道的路口,就带这呆书生走一段,也不碍什么事。

“那你还是跟我走吧,我告诉你怎么去官道。”曾陵打定主意,爽快地应承下来,崔焰秋喜形于色。曾陵又警惕地看看大柳树外,招手让崔焰秋跟着自己,就往谭阿婆家吊脚楼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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