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啦……山姥姥啊山姥姥……攞我这条命去,还返五个女俾给我啦……求求你啦……”那人身量矮小,抖抖索索做着虔诚跪拜状,说话还不时俯身下去,把头重重磕在地上。
曾陵对这说话声音太熟悉了,那是老舅娘。
七妹他们说过,山姥住在半山腰一个洞口有歪脖子树的洞窟里,但是除了老舅爷,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人找到那山洞,难道是因为……曾陵想到山脚下被树根从泥土中拱出的虎碑,莫非那块虎碑不是总能看见的?粤西气候雨水极多,平时山泥倾流时,虎碑就被掩埋在地下,几十年间只有山石震动才使得那石碑显露出来,而沿着虎碑后面的路上山,才是找到山姥所在洞窟的正确途径?刚才虎伥五妹将她往这个方向带,是因为五妹知道,这一次又是恰逢虎碑再次露面的时机,父亲也带着母亲来到了真正的山姥洞窟前……亦因此,数个五妹的魂魄中,有一个不停哭着,请求曾陵来救她娘。
曾陵忽然听到脑后方传来树和藤蔓活动摩擦的声响,她惊恐地回过头去,几段山藤正垂落下来,前段就像活蛇一样冲曾陵探头探脑。
曾陵一口气顿时憋在喉头,她把脸微微侧过一边,那些山藤也轻微地调整了一些角度,不过她发现山藤上似乎长着不少血丝似的根须,这些根须像蜗牛的触角不停地伸出并跳动着,它们吸附在山藤上,使得那些山藤像有了生命一样活动起来——
曾陵从小到大,哪里面对过这样的场面,她的牙齿不住地打战,老舅娘用土话的碎碎念声不断传来:“求求你啊山姥姥,还返五个女俾我啦……我五个阿女啊,好可怜……我死都毋得闭眼!”老人说得声泪俱下,又重重磕下头去。
曾陵尽量屏息静气,眼睛死死盯着半空那些藤蔓,慢慢抬起一只脚,往歪脖树洞窟的方向迈出一步,再提起另一只脚,不动声色地跟那些藤蔓逐渐拉开距离。
那些藤蔓上附着的血丝没有太明显的反应,但曾陵听到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同样“嘶啦——嘶啦啦”的声音。紧接着,那边还絮叨着的老舅娘忽然发出“唔”的一声闷哼,曾陵转过去看,只见那歪脖子树的整个树冠都在抖动,一根附着大量血蛭的藤蔓延伸下来径直缠绕上老舅娘。
刚才还吓得不敢轻举妄动的曾陵,心里登时就急了,她没经验应对这样的局面,只是觉得老舅娘有生命危险,立刻抽身冲向她:“我来帮你!”
她一跑,四周的山藤也猛地一抖,嗖嗖地加速翻卷,齐齐向她围拢过来。
曾陵顾不得那么多,也忘了身上疼痛,跑到老舅娘身边,这时已有三根山藤分别缠在老人的嘴巴、脖子和腿上。曾陵先用力帮老舅娘掰扯缠住嘴巴的山藤,但她抠得指甲都快翻盖了,那山藤只是撕破了一点糙皮,两个血蛭掉到她袖子上,吓得她又“啊”地大叫起来,一边徒劳地跺跺脚,但并不放弃,继续帮老舅娘撕开树藤。就在这时,她忽听得身旁山姥洞窟中猛地一股气流急速冲出,耳畔同时被一声“吼——”的声音震得嗡地一炸。
是风吗?还是……
曾陵想着,转头看向洞窟,原本漆黑一片的窟内,此刻从深处慢慢亮起一抹诡异的红色。
跟刚才山下虎碑发出的红光一样,她脚底下也感觉到岩石和山体再次发出微微的震荡,头顶歪脖子树冠中不少血蛭也扑簌簌往下掉。
“快逃……”曾陵终于掰开老舅娘嘴巴上的一截山藤,一边拍掉老舅娘身上的血蛭,一边死命地拉起老舅娘,带她往旁边躲去。
老人的嘴巴不知是不是被树皮割伤的,淌着鲜血,却不领情地拼命摇头,还挥舞着双手推开曾陵,曾陵讶异地看着她:“快跟我来啊,我帮您……”
没想到老人仰起满面沟壑的脸,双眼噙满了愁苦的泪光,向她不住摇头,用土话反复说着:“我要见我的五个女儿啊……我要求到姥姥将我的五个女俾返我……你走啦!”
曾陵对上她的目光,顿时明白了,只是仍觉得不对:“但是……山姥会要你命的……”
老舅娘已经拨开她的手,也不管身上还束缚的山藤和血蛭,不停地朝洞窟磕下头去,双手合十大声祈求道:“求求你啊姥姥,我这条贱命你就拿去啦,换我五个可怜女……”
脚底下的震荡愈发明显,血蛭落满地面,曾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明白眼前很危险。这时洞窟中再次发出一声更响的风吼,她回头朝洞内望去,这一看不要紧,汗毛都竖起来了。
红光映满的洞窟石壁上,出现一个老虎的影子,而且不断拉长变大,末了却又团成一大块不规则的黑影,四周的山藤自动松开束缚着的人,开始窸窸窣窣地掉转方向,反向洞窟内蔓延进去。
“啊……这是怎么回事?”曾陵看得呆了。就在这个时候,脑后方悬崖上的山石哗啦啦落下,曾陵连忙双手护住后脑并挡在老舅娘身上,接着头顶就听得兽吼,她惊骇地抬头望去,就见几道黄黑的影子在岩石间几番纵跃,黑暗中,几双绿荧荧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曾陵看清了,那是几个体形不大、身姿细长矫健、长着黄色和黑色花纹毛发、姿态半人半虎的怪物。
为首的一个,体形相对修长矫健,两只前爪在崖壁上牢牢抓固,率先蹿下来,一头凌乱的人类长发半遮在刻有王字的猫脸上,龇出虎牙,尖尖的闪着寒光,她的牙齿以及脖子、肩膀的一大片毛处,沾着湿漉漉的鲜红血渍,映衬得她神情更觉凶狠。其后还有跟她一模一样,但体形大小略不等的怪物,都陆续沿着岩壁下来,是虎伥五姊妹!
曾陵只觉一身的血瞬间都凉了。
一块落石砸在曾陵的肩头,她吃疼但还是咬紧牙关,把老舅娘护在手臂里。但没想到磕得老眼昏花的老舅娘看清了停立在那儿的五只怪物,一直抗拒曾陵的双手,突然紧紧攥住了曾陵,苍老枯干的指节因为用力而瑟瑟发白,她的脸色也愈显发青,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话,好像极度害怕。曾陵不知道老舅娘是不是认出五姊妹来了,曾陵现在身上到处都疼,还怕得要死,小腿抖得筛糠一样,扶住老舅娘,渐渐瘫跪下来,僵硬地和老舅娘挨在一起。
这五姊妹和传说中的虎伥不一样,她们这外形,明显是……是成了精的老虎妖怪啊?
“呼吼——”为首的虎伥朝曾陵警告般地咆哮,曾陵战战兢兢地侧着脸与之对视,只见虎伥的眼眯了眯,脊背拱起,她身后的三只也慢慢跃下岩石,这是准备扑过来的姿势,曾陵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身边的老舅娘一把将她推得坐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连滚带爬飞快地赶到为首虎伥面前,伸手试图触碰:“大姊?是大姊吗?”
虎伥的身子往后缩回半步,好像想避开。曾陵看她黑暗中黄黑的瞳孔骤然放大,不由脱口而出:“别过去!”
但已经晚了,虎伥张开口,刹那间毫不犹豫地咬住了老舅娘的手掌,老人本能地疼得喊了一声,却没有退避,喉头抽泣几声,压抑着疼痛,还冲虎伥锲而不舍地问道:“是大姊吗?啊?我、我系阿娘啊……”她还注意到虎伥肩上的血,“好多血……你受伤了?痛唔痛啊?”
虎伥却丝毫不为老人的话语所动,口中死死咬着她的手,眼神怨毒。
曾陵听到老舅娘的手在虎伥口中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她忍不住上去扶住老舅娘的胳膊,冲虎伥大喊:“快松口!她的手要断了!”
没想到她这举动顿时惹怒了对方,虎伥咬着手猛地用力将脸一侧,就听“嘎巴”一声,老人的手指加半个手掌都硬生生被虎伥嚼断扯碎,老舅娘再也忍不住,“啊啊”地惨叫出声,人往后仰在地上,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掌举在半空不住打战。
曾陵被眼前情形吓傻了,半张着嘴愣怔在那儿,虎伥紧接着一甩头把手指都吐掉在地,继续朝两人龇牙,再踏出前爪,发出“呼呼”的低啸逼近——
“快、快逃……”求生本能让曾陵醒过味来,搀着老舅娘想尽量把两个人往后挪,但她自己都腿软得根本动弹不得。
“呼吼——”虎伥作势就要往她俩身上扑来,可就在这时候,斜刺里不知从哪儿冲出一道黑影,重重撞在虎伥身上,出其不意地将她整个撞出好远。
那虎伥反应也极快,就地翻滚几下,迅速稳定身形,一骨碌重新立起,冲那黑影咆哮。
曾陵惊讶地看着那撞倒虎伥大姊的,居然是“五妹”!
五妹跟她的姐姐们比起来,同样长满黄黑毛发,但身形瘦小一圈,先前看见她时,身上还穿着衣服,现在大部分都撕碎了,衣衫褴褛,肩膀上方和一侧肋骨处还插着短箭,曾陵认得这些短箭是那些山民的,上面涂有他们特配的药,不知道有什么毒性。尽管中了箭,但五妹的速度和灵敏度并没有下降,她比其他姐妹气势上更加强横,此刻正凶狠地龇牙对着大姊,大姊身后的其他几个虎伥,也朝五妹咆哮,却不敢靠近。
这是怎么回事?五姊妹之间有矛盾了?
曾陵看看五妹又看看那几只虎伥。五妹也朝那几只虎伥大声咆哮一句,这边的大姊趁这时机,又突然朝老舅娘这边纵身跃来。曾陵因为一直扶着老人,在大姊扑到身前的一瞬间,下意识伸臂把老人往旁边一挡,她和大姊,近在咫尺地正面对视——
“啊!”大姊突然像五妹与曾陵对视时那样,发出痛苦的一声惊呼,同时向后弹开一丈多远,整只兽形在地上打一个滚,变成个半赤裸的少女匍匐在地。
“大姊!”原本伤重不支的老舅娘,在这时竟也惊叫出声,不顾自己的伤手,一把搡开挡在身前的曾陵,连滚带爬地爬向落地的少女。
曾陵被老舅娘推得坐在那儿,人有点儿蒙,不可思议地用手触摸左眼,就像她跟五妹对视时发生的一幕那样,她也在方才一刹那看清了大姊的实形。
大姊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大姑娘,跟五妹的情形相同,实形中重叠着数个前额被褐色血迹画了王字的、深浅不一的面目,她们也各具不同鲜活的神情,但与五妹仍有的几副天真、懵懂面目不同,大姊的神情中除了悲伤、茫然、落寞,更有一些切齿的怨毒和恨意。
大姊趴在地上,头发披散下来盖着脸,前额贴在地上并用双臂护着前脸,整个人瑟瑟发抖,但很快她又抬起身朝曾陵怒目而视,丝毫没理会关切她的母亲,而是冲曾陵摆出防御的姿势:“你……你是什么东西?”
曾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甚至不由自主想靠近些,好看得更清楚,没想到与她对视的大姊猛地遮住自己双眼,并惊恐地叫道:“龙!她的眼睛里有龙的影子……”
她这话一出口,身后的三只虎伥同时后退了半步,都露出忌惮的神色。
但曾陵没注意到大姊说什么,这一刻,她精神凝注,在大姊的灵魂深处看到又一灵魂——面对锲而不舍赶来察看伤势的母亲,她满面交织复杂的凄楚、恨意与决绝。老舅娘挨近时,她率先甩手表现出抗拒,一把将老人推开。
曾陵不由朝她开口:“这是关心你的娘亲啊!”
这个深层次灵魂的大姊似乎知道曾陵在对她说话,她侧过脸来看向曾陵,一字一字咬牙说道:“他们把我……一担谷子卖给镇上的寡佬财主做小老婆时,有当过我是女儿吗?我因为生出女儿被夫家毒打,不给饭吃,剩下半条命逃回家来,他们有管过我吗?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才一个多月大,他们把她扔进茅厕淹死……我爹……他不是我爹,我逃回家,他不帮我主持公道,却在第二天跑到山上向姥姥许愿,用我们五姊妹的命去换一个儿子?”说到这里,大姊的眼眶红了,不是哭泣的红,而是真的流出两道鲜血来,她全身颤抖着:“我恨……我恨他们……我恨!”随着这一声恨意,大姊所有重叠的身影都昂头发出困兽般的长啸,双手再次长出尖利的兽爪,反手就朝身边的母亲喉咙挠去。
千钧一发之际,头顶一阵好似金属破空声,大姊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翻开去。曾陵还没明白过来,一眨眼的工夫,一支土制短箭几乎贴着她的眉梢飞射过去,落在不远处的岩石地面,发出特有的弹响。
“曾陵!”
曾陵猛抬头,就见悬壁上方,数丈远的高处,纠缠的大量藤蔓间挂下一条褐金色大蟒,再往上有龙五,以及好几个年轻小伙,他们腰身缠着麻绳,一手举着松明,一手攀附在高高的岩石上,正往她们所在方位逐渐滑下来,刚才那支救命的短箭就是被其中一个小伙用手弩射来的。
喊她的那声是龙五,曾陵心中登时一松:“我们在这儿!”
几个虎伥抬头望见龙五等人,登时露出龇牙的凶相,与此同时,洞窟乃至四周的岩石地层再度发生震荡。五妹望向洞窟内脸色大变,曾陵也循着她的视线转头,刚才注意力一直在大姊身上,没发现这边洞窟内的红光更盛了。
三个靠后些的虎伥,其中一个忽地跳出来一步,对曾陵露出探究的神色,而她身边的另外两个,已经摆出往曾陵身上扑的架势,曾陵不知道虎伥的矛头怎么又朝向自己了。
但就在这时,洞内红光骤然抽离般一晃,先前的猛虎影子倏地消失。
“姥姥!”大姊发出一声惊呼,手脚并用地往洞口爬去。
是……山姥妖怪要出来了?
曾陵不知道虎伥们都怎么了,而瘫在地上的老舅娘看到几姊妹都爬向山洞,不知哪来的力气,再次起身去拦最近的五妹:“女啊!毋去啊……听阿娘讲……”
五妹的口角露出对称的森白尖牙,但她没有像大姊那样对母亲行凶,只是恐吓式地从喉咙里发出低吼,把老舅娘吓得不敢触碰她。
不知什么缘故,她们似乎都急着要进那洞里去。曾陵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龙五特有的唤蛇呼哨声响起,紧接着歪脖子树上方高处的山石藤蔓间,陡然落下数百条大大小小的蛇,粗的有成年人胳膊一般,细的跟筷子差不多,五彩斑斓的。那些蛇追着树上、地上的血蛭开始大口吞噬,蛇的灵敏度和力量都是压倒性的,鳞甲又能抵抗血蛭的进攻,因此一时间到处是蛭虫残缺不堪的尸体。
曾陵扶住老舅娘,回头指着个方向,朝龙五他们喊道:“你们快去看看!老舅爷在那边!”
有个小伙答应一声,拉着山藤荡过去,龙五和褐金色大蟒则在这边落下地。
五姊妹已经冲进洞窟内,老舅娘疯了一样挣开曾陵也往洞口跑:“阿女!毋去呀!”
“别去!”这边曾陵也急了,本能想去追,但一起身胸口肋骨就扯得很痛,她捂着伤处再跟上去。两人相距有几步之遥,却在那震荡的洞口上方,突然就滚下一块比拳头还大的碎石,咣地一下正正砸在了老人的头上。
老舅娘整个人一滞,晃了晃,并没有倒下,慢慢用手捂住头,蹒跚着仍是一头扎进洞内。
落石还在陆续滚下,曾陵回过神还想往前迈步,被赶来的龙五一把拉住:“危险!”
两人避到七八步外,但紧接着从洞窟中又倏地吹出一阵风,这次的风声既耳熟又特别。
东村的懵仔和其余的小伙都陆续跳到地上,听到这样的哭声,脸上齐齐变了颜色。
这不就是龙潭东西村的人都听惯了的,五姊妹山的哭声嘛!
只是没想到,这带哭声的风声,源头竟是在山姥洞内?此刻洞内……肯定有什么特殊的状况。
曾陵和龙五也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龙五向来镇定的眼神中也有了困惑,曾陵眼中更是盛满惶恐。刚才她一直单独面对着种种离奇状况,只是凭求生本能硬扛,这会儿再见到龙五,他和那些小伙们看来都毫发无损,曾陵原本六神无主的心里,才稍稍安稳下来。
“现在怎么办?”曾陵开口询问他,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哑了,鬓角脸颊都是汗水。龙五也不作声,从腰上解下水囊递到她手里,然后又把她往旁边一片没掉石的地方靠了靠,才开口:“你在这儿歇歇。”
另一边山崖上又有两三个小伙陆续下来,龙五走去跟他们合计。
曾陵确实撑不住了,浑身多处擦伤,一动哪儿都疼,狼狈得不行。扶着石头慢慢坐下来,拧开龙五给的水囊喝一大口,没想到里面不是水,而是一种气味奇特的药汁,估计是他们特制的治疗蛊毒的药汤吧,还好口感不浓烈,能解渴。曾陵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现在对龙五已经有了很大的信任,所以对这药水也不多想,一口气喝掉了大半囊。
下来的小伙已经有七八个。之前两个听到曾陵指点,跑去找到了老舅爷,又招呼了另外两个人过去解救。这一边龙五和懵仔他们在商量要不要进洞,大家神色都很谨慎。
曾陵再看那山洞,红光依然炽烈,但没有了先前那个兽形的影子,除了风哭,也没有老舅娘和虎伥她们的动静和声息,她们难道进去就晕过去了不成?还是都到洞窟更深处去了?
蛇群已经把周遭许多血蛭吃掉了,有的小蛇身子涨了一圈,就瘫在那儿,好像不舒服似的慢慢搅着身子。
曾陵心里有种很不好的感觉,总觉得接下来应该还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
靠在岩石上喝完水,曾陵才定神检查自己。她穿的衣服已被汗湿透掉,另外这心口、胳膊关节、小腿、脚踝等地方都酸痛……欸?脖子后面又忽然痒痒起来,她顺势挠了一把,却摸到好些芝麻大的小虫子,她拿在手里细看,居然是几只火红蚁,顿时吓得全身一激灵,“啊”的大叫一声起身,拼命拿手拨后脖领子。跟岩壁分开一段距离,再定睛仔细看那石头,当真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密密麻麻地爬行着数行火红蚁,只是先前太黑了才没注意到。
龙五和懵仔听到她喊,也连忙过来察看。大家还惊疑不定时,曾陵觉得被火红蚁爬过的地方越来越痛痒难忍,她下意识地向周遭再一细看,发现血蛭被控制以后,这些火红蚁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从周遭岩石壁缝里钻出来。
“你们看!火红蚁都是从地缝里出来的!”曾陵指着那些人站的地方,“你们的脚!小心!”
众人循着她说的,用松明去照,才发现自己的脚踝、脚面,甚至小腿已经有许多火红蚁在往上爬,急得连忙挥着火去燎,一边跳脚一边胡乱拍打。只有龙五体质特异,除了吸引蛇外,还百虫不侵。
只是,他引来的蛇群不怕血蛭,却害怕这些细小的、牙齿如锯且会钻鳞的小虫。有些小蛇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火红蚁缠得在地上不住“啪啪”甩尾打滚,龙五也连忙从曾陵身上要回水囊,自己含一大口药水,往蛇群噗地喷去,再吹出几声高低不一的呼哨,蛇群开始火速往悬崖的山藤上四散游走。
众人大惊失色,仿佛整座山都透着一种被妖魔操控的感觉。
因为曾陵指出火红蚁的存在,众人也注意到曾陵的左眼,有人指着她向懵仔低声问:“那眼睛……就是谭阿婆说的‘龙神之眼’?”
懵仔是在江边发现并跟龙五、七妹他们一起,救起曾陵的人。所以谭阿婆为何对曾陵特别看重,以及她是禹门坊曾家的人,她的左眼有什么特异之处等,懵仔都很清楚。
“嗯。”懵仔也看着曾陵,一脸凝重。
曾陵被人指着左眼询问,才想起自己的左眼在夜里会发出“银龙走瞳”的流光,心里无端怯了一大截,心虚地半低下头,侧身躲在龙五身后的阴影里。
懵仔也没多想什么,而是转向龙五:“五哥,接下来咱怎么办?”
他向来最信服龙五,说话间,那边几个小伙也以最快的速度砍开了束缚老舅爷的山藤,七手八脚地把老人搬下来。老舅爷看样子已经气息奄奄,可毕竟都是血脉相连的一个家族的人,他们有义务和责任把两位长辈带回地面,只是眼下的情况,实在超出他们这些年轻人过往的所有经验。
“对了,曾家这位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有几个人仍对曾陵保持着古怪探究的目光,低声问着。
曾陵很不习惯面对这些陌生人的眼光,思绪乱得很,看看龙五,龙五也没作声,她强自镇定地清清喉咙,解释了自己上山的缘由。同时,把自己左眼能看到山上红蟞蜉,还有发红光的虎碑指引上山小路的情形,也告诉了这些人。懵仔他们听得惊诧莫名,但也没时间质疑和细想,接下来龙五和他们几个人迅速商量一下,安排解救老舅爷的几个人,马上带着老人去找曾陵说的那条小路,兴许能较快赶到山下,找到村长他们,老人也没准儿还能有救。
而剩下的人,大家自愿一起进洞,去找老舅娘。
短短的时间内,火红蚁以成倍的速度从四面八方钻出来。
这些敢跟着龙五一起探下悬崖来的小伙都是有硬骨气的,懵仔用力吐了一口唾沫,第一个道:“我不怕!我跟五哥进洞!”其他几个听了,也纷纷表示要进洞。最后大家都望向曾陵,龙五没说什么,那样子是让曾陵自己拿主意。
曾陵看看山洞,为何会走到眼前这险恶诡谲的境地,她的脑子里还是蒙的,但是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是左眼在左右着自己,并有意让自己看到这一切,牵引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这儿。
如果自己真的是龙王神选中的人,如果这一切都是刻意安排好的……她心乱如麻,想到刚才进洞去的老舅娘,现在再拖延一分钟,老人活着的可能性就变得越小……
“我跟你们一起进去。”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开口道,“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的左眼……也许会有用。”
“那行。”龙五干脆利落地点头,“我打头,曾陵跟着我,懵仔垫后,马上进洞。”
洞内起初的情景,跟大家想象的不太一样。
西江一带沿岸的岩石山,表面常包着一层厚厚的平缓浮土,但里面总有怪石嶙峋的潮湿空心洞,这山姥洞也不例外。刚走进洞口便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水敲击石头发出的回响,洞壁潮湿,但走进去没几步,就看到石头上有着一行行残红的刻字,乍一看就像是那些名人文士游览名山名景时,留下的诗词文句摩崖石刻。
曾陵心里不由得想,难道这里曾常有文人雅士来游览不成?但再细看,那些文字与山脚下的虎碑上刻的一样,全是复杂对称的花纹和鸡肠文,根本看不懂。只是这红色颜料很奇特,能在这么潮湿的洞内贴合这么久,肯定不是朱砂一类。
懵仔他们没读过书,更看不懂什么,草草扫几眼那些图案和红字,就有人小声问:“这是画的符咒吗?”
没人回答他,只是对脚下的变化更加审慎。这个洞窟有很明显的人工修凿痕迹,四壁十分光滑,地上散落许多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残碎骨头,兼之迎面而来呜呜的风声,听得人心里又害怕又心酸。
曾陵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人走进这里,就被洞里的寒气包裹,越深入也越寒冷。虽说这是山中溶洞的特点,但配上这风声和情景,真由不得人不多想。
众人再往前走了大约七八步深,遇到一段往下延伸的窄坡,坡度不陡,像是天然冲刷形成,但也有些凹凸类似台阶的地方,可以下脚。龙五他们举火把朝坡底尽头望,肉眼可见的大约数十步外,是一团混沌的红光,却看不清里面都有什么。
唯独曾陵,她定睛细看,在那团红光中,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座石台,台下依稀有几个身影。脸朝内跪在那儿,应该是虎伥五姊妹吧,好像在不住地抖动,又好像只是光形成的错觉,凄凄切切的哭声就是从那红光方向发出的。
曾陵正朝坡底看得入神时,小伙子们却已把自己随身的武器握在手里,一副严阵以待的神色,准备继续往下走了。
洞中迎面而来的风很大,也许,在山的另一边有一个跟山姥洞一样的入风口,风从那边进入山肚子,在里面周转盘旋,再从山姥洞出去,恰好就把“山哭”送到了位于一条直线上的龙潭东西村吧?只是,风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曾陵无法形容。
红光越来越近,哭泣声也更加清晰。他们模模糊糊地看到前方有一座红石的台子,台上躺着一个人,而石台的上方,悬着许多尖锐的钟乳石,随着风从那些钟乳石间穿过,发出“呜呜嘤嘤”此起彼伏的声音。而石台下方,围着跪了半圈的人。
“是虎伥!”有人大声地喝了一句,大家都收住脚步。
但再走近一些看,这些根本不是人,而是数根像人跪着般的直立钟乳石,只是红光中显得粗大些,乍一看像人。
石台子的另一端还有很长的一段延伸通道,到处散落着骸骨,再走下去不知会不会到达山底腹地,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石台吸引,这发红光的石头当真太诡异,如血一样红到发黑,加上石头天然的皲裂式纹理,曾陵感觉这就像一方硕大无朋的新鲜猪肺,而且还在汩汩流血。
石台上真的不断在往下淌血,众人跑过去看,台上那个人,居然就是老舅娘。
老人的衣服被泥水弄脏,紧紧贴着肉干似的手脚,前额明显塌陷了一块,鲜血从她的耳朵、鼻孔中慢慢流出,还有血流不止的断掌,分别在石台上洇成不规则的几摊血渍,再细细地从台沿流下。人已经全无声息了,就那么四肢松弛地平放着,只是奇怪的是,表情并不痛苦,要不是身子在血泊,这放松的眼皮、嘴角,倒给人一种安详睡着的错觉。
“姑婆?”“舅太!”小伙儿们纷纷错愕出声,懵仔连忙伸手,示意他们别说话,自己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伸手到鼻端探了探,神情沉重地向周围人摇摇头,确定老人是完全断了气。
曾陵平时极少见死人的场面,过去禹门坊中就算有丧事,停殡时尸体也是睡棺材里的,她心里特别害怕,不敢多看。
不过,刚才她注意到老人的一头花白发似乎被人简单地用手梳理过,鬓角都往后梳拢着压在脑后,前额骨凹陷的一块,应该是进洞时被砸的伤,不知道她往洞里追着女儿们走了多远,是不是身体不支倒地,而哪个女儿难得地人性回归,才把她抱来这石台上躺下了。应该是五妹吧……曾陵别过脸去捂住嘴,心口闷闷地,上涌着反胃作呕的冲动,只能找点别的转移注意力。她盯着身边石壁和头顶的钟乳石看,石上微微闪烁着针尖般密密的光点,这里没有光源,石头却能一直自行发出光来,实在太奇怪了。
“啊!”站在石台旁边的懵仔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他的手刚刚摸过血肺似的石台,满脸变色地连连倒退几步:“这石头是软的!会动……”
“啊?”众人都是一惊,曾陵却听到头顶风声中,远远地夹杂着“扑拉拉”的声音,好像在很高的地方,有鸟类在扑扇翅膀。
龙五也觉察到什么,突然伸手在空气中虚抓一把,拿到鼻端嗅了嗅,脸色一变喊道:“快离开这儿!”
龙五一拍懵仔和旁边人的肩膀,转身就往来路跑,其他没反应过来的一个小伙说:“咱把舅太的尸体带……”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石台内部发出“扑通”一下闷响,几乎同时,大家都看到,光滑的红色血石台像鲜活的内脏一样颤动了一下。
曾陵头皮瞬间一炸,脑子里还没想明白,肩膀被人用力一拍:“发什么呆?”
是懵仔,他原本靠石台最近,这时却跑得最快,曾陵被他带出好几步,差点儿就要滑倒。其他人也不再想那么多,保命要紧,都跟着赶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红色石台的另一边,远远地就看到一大片红雾涌来,洞内也明显传来一股莫名的畜生腥味,而那“扑拉拉”的翅膀扇动声也盖过了原本的风哭声。曾陵晃眼间看清了红雾中的个体,不由大叫一声:“是蝙蝠!红的……”
“走!”身边却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同时手腕被人攥住,扯着就往外奔跑,是龙五。他原本跑出几步,回头见曾陵落在队伍最后,立刻回来找她。
曾陵跟着龙五跑到一半的时候,只觉得耳后的翅膀“扑拉”声好像并没追来,曾陵回头看了一眼,胃里的酸水顿时止不住翻涌。
那堆红雾般的蝙蝠正密密匝匝地将老舅娘的尸体覆盖,发出“叽叽喳喳”尖细撕咬的争夺声。
“别看!”龙五一手挡住曾陵的眼睛,拉着她不由分说地继续往坡上狂奔。
光滑的岩石、松脆的碎骨,大家一路跑,或多或少都趔趄着摔过几下,曾陵也滑倒扑在地上,膝盖磕得咚咚响。出洞的路好像拉长了一倍距离,直到跑出洞外,大家才发现红蝙蝠暂时没有追出来。
懵仔骂了一句山里粗话:“这种红蝙蝠叼人眼珠、吃死尸的!平时偶尔只看见两三只,怎么这里有那么多?”
其他人神情都懊丧着,老舅娘的尸体是抢不回来了,想到洞内到处散落的碎骨,恐怕都是那些红蝙蝠吃完后剩下的。
“那几个女妖真狠啊,自己亲生阿娘都……”有人感叹着,旁人接话说,“你也知道是女妖,她们那副样子,是真的女妖……”说着话,这人又在拍打脚上攀爬上来的火红蚁。
与此同时,四周的山藤还在蠢蠢欲动,小伙们身上都带着驱虫的药,山藤上的红丝虫不敢靠近他们,但火红蚁却可以肆无忌惮。
这山中,似乎充满了不可测的、红色的危机。
“怎么办?”有人摊手问。
“下山去,跟村长会合,再请阿婆和村长决定这事吧。”懵仔马上给出建议,他脸色阴晴不定,但还是宽慰一句,“还好兄弟们都没什么损伤,只是老舅太这一家人……”他说不下去了,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难过的表情。
“等一下。”曾陵忽然打断他们,她想起了一件事,俯身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在一处火红蚁密集爬满的地上,用松明燎开火红蚁,找到几根被啃噬得血肉模糊的手指。曾陵不敢碰,只抿紧唇角望向众人。懵仔从身上拿出擦刀的油麻帕把五根连筋带骨的手指默默包住揣进怀里。
大家再不说什么,赶紧去寻找曾陵所说的山溪通道,然而奇怪的是,循着岩壁摸索过去,却再没找到明显的山道,而是靠着砍伐一些灌木才找到一条下山的坡道,终于这时也已天亮,大家累得人仰马翻,但一路还算顺利地安全回到山下。可是,无论如何也没看到曾陵说的红色虎碑,曾陵想起昨夜的经历,都觉得像一场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