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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保尔是谁?

不过是一个怀着极其简单的目的投奔到红军队伍里的野小子。

我们要将一个野小子变成红军战士的过程,置于丽达这位知识分子型的红军女教导员的关爱目光之下来表现。我们所崇敬的丽达,不应是那种佩着小手枪,却很少拔枪出套,只会对战士们宣讲革命大道理的女人。不,丽达也是一名果敢善战、临危不惧的女战士。在战斗中她每每身先士卒……

周大新是我向郑凯南举荐的改编者。

我知道他从未有过影视编创的实践。

屈指算来,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电影制片厂,至今已二十余年了。做过“外稿”编辑,就是看投稿的那一类编辑。做过责任编辑,就是直接为有水平的那些编剧服务的那一类编辑。自己后来也成了编剧。艺术职称是在编剧序列而不是在作家序列里获得评定的。目前我在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工作性质仍是——编辑加编剧。都说编辑是“替别人做嫁衣裳”的人。这说法有点儿“亏”的意味儿。倘谁自己有创作的能力,却长时期地只做编辑,自然很亏。而且也是对编剧人才的浪费。但如果能兼及,我的个人感觉是——其实也蛮好的。

协助别人完成别人的创作,我往往也能获得份儿愉快。

所以我从不嫌弃责编工作。

凡二十余年间,也没人嫌弃过我这个责编。

工作性质直接与剧本创作发生关系的我,不可能将影视编创的经验看成是多么高深之事。

所以我一直有一夙愿,那就是——希望我的作家同行们,也都文学创作和影视创作两手一起抓,两手都要硬。

我曾多次怂恿我的作家同行们积极参加影视创作的实践。

我甚至经常动员我的作家同行们创作儿童少年题材的电影剧本,一厢情愿地对他们说:“别忘了我在儿童电影制片厂呀!我会,并且也乐于亲自做你们的责任编辑呀!不用我一把,白不用啊!”

在我想来,一位优秀的作家,只要进行过一二次影视创作的实践,只要有“好为人师”的责任编辑多在此过程中向他和她灌输些影视创作的ABC之类,那作家日后定能成为有一定水平的编剧。

但这需要作家们具有几易其稿的耐心。

谁也不是全才,没这耐心是不行的。

我也不是好为人师的人。

但对我的作家同行们,我却不避此嫌。

我对他们的“引诱”,还包含有这样的很世俗的考虑——毕竟,普遍的情况是——影视创作的稿酬,倍高于文学的创作稿酬。

我本世俗中人,希望稿酬多一些。有多些的稿酬我才有能力周济弟弟妹妹们的生活呀,才能将我生病的哥哥供养得好些呀。

当然的,我也希望我的作家同行们,首先是同行中的朋友们稿酬收入多一些。

这想法尽管世俗,却自以为还算善良。

基于此善良,我举荐从未有过影视编创实践的大新。

大新毫无疑问是优秀的、一流的小说家。进言之,是位仿佛将自己“嫁”给了小说,并打算从一而终的小说家,我们几乎看不大到他在其他文学体裁方面的奉献。

这对文学的读者是某种遗憾。

我企图将他拖入影视创作实践的“叵测之心”至今不死……

大新答应得很爽快,也很高兴。

我和郑凯南分配给大新的任务是——原著第七章以后,到保尔率共青团突击队员们抢修完铁路为止的内容。

这一部分内容,除了抢修铁路的情节在原著中写得比较成功,几乎再无任何具体事件。

而且,关于保尔的军旅生活和战斗经历,也简略得不能再简略。

所以这一部分务需大量的创作来填补原著的空白。

七月里进行创作是苦差事。大新的儿子适逢高考,七月不仅对高考生们似乎是“黑色”的,对高考生们的父母也是呀!在那一种情况之下大新的加盟令我感动。

为了减少他的一点儿创作负担,我拟了六集很粗的提纲给他,并根据那提纲又当面和他侃了两三个小时。

不久,大新交稿。

我看过稿对郑凯南说:“优秀的作家毕竟是优秀的作家,从没有过影视编创的实践,仅仅依赖几页提纲和一次面谈,这么快地就完成了六集剧本,非是谁都能做到的。”

也实话实说,那样的剧本是断不能交付导演用以拍摄的。

后来我亲自重写了它们。

没有大新的初稿,以下几集也是断不能产生的。

好比建一幢房子,大新搭起了房架,我其后安装了门窗,做了点儿内装修的活儿。

但也只有这样,剧本才像剧本,才可以交付给导演们……

在万方的改编中,她那一部分最后的情节是这样的:

火车头喷出一股股白烟,开动了。

保尔站在踏板上。

阿焦姆、谢寥沙和冬妮娅站在车下。

阿焦姆双手插在口袋里,深情地注视着弟弟。

谢寥沙:(跟着火车向前跑着,挥手喊道)“别忘了朋友!保尔!……”

冬妮娅紧紧咬住嘴唇,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保尔一动不动地望着朋友和亲人,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

火车司机拉响了尖锐的汽笛,火车加速向前……

保尔到哪里去了呢?

在原著中,保尔到红军队伍里去了。

我们希望他在红军的队伍里,最快最直接地与他命运中的第二位女性丽达发生人物关系。

于是接下来的第五集是这样开始的:

火车头炉膛的火焰,叠为红军野外营地的篝火……

篝火熊熊,将秋末冬初的寒夜撕开了一处处暖调子的破绽……

这画面会使我们联想到《长征组歌》中相似的一幕。只不过没人唱“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

红军营地一片宁静。

镜头推向一幢马棚,悄悄地窥入马棚里……

悬挂于木柱上的马灯——镜头摇下,槽后拴着五六匹马,丽达披着皮夹克的背影,她一手拎着“维达罗”(一种口大底小的桶),另一只手往槽内撒拌粮豆……

她的背影走到一匹马前,抓了一把料豆,直接用手喂马,并温柔地说:“伙计,看到你们又都健壮起来了,我真高兴!”

她放下桶,双手抱住马头,和马亲昵地贴了贴脸,又在马额正中吻了一下……

(提示——以上片段,镜头的视角始终在丽达身后,因而我们并不能看到她的脸。)

背对镜头的丽达摘下马灯,将光调得更亮些,走向马棚另一端——那儿有一辆旧马车,车辕用树干撑平,车上铺着褥子,褥下有麦草显露,那分明便是丽达的床;还有一张桌子,一侧的两条桌腿都没有了,一个大木车轮架稳桌子,木轮的下端埋在地里,看来丽达成为马棚的主人之前,桌子就已然那样了……

在角落,有一只火炉,炉上的铁壶嘴吐着蒸气;还有一只半人高的装汽油的那一种大桶;简陋的木凳上放着盆;一条绳上搭着毛巾、军雨斗篷……

这一切,使马棚的这个地方,形成了一种居家过日子般的气氛——女性一向如此,她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总是善于将临时住地也搞得规整,像家……

(提示——请制景根据这一要求,将场景环境考虑得更周到些,比如公文包挂何处?要不要有一面破镜片儿,它该摆哪儿?一本普希金的诗集也是不能少的,在桌上还是在“床”上,等等,等等。)

背对镜头的丽达将马灯放桌上,她坐在一个立置着的空子弹箱上,从“床”上拿起一件衣服开始缝补……

此时,直至此时,摄影机才转到了丽达的正面,我们也才有机会端详她的脸——金色的、浓密的齐耳短发,衬托着一张多么清丽的脸啊!她脸上有一种果敢的气质,使我们一看就立刻相信——这是一位在危急关头沉着镇定、应变能力极强的女性……

马棚外,传进来轻轻的手风琴声、战士们的哼唱声……

丽达表情恬静的脸……

她像我们中国女人一样用牙咬断线,抻开那件衣服自我欣赏——衣服里里外外缝了许多口袋,如同今天摄影记者们的工作服……

突然,一声尖利的枪响……

丽达反应迅速地放下衣服,以军人特有的敏捷抓起了桌角的手枪……

她刚转过身,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已冲进来,随即有两名持枪的战士追了进来……

冲入进来的是保尔,他也双手紧握一支长枪——于是情形顿时变成这样——丽达双手握手枪,本能地指向保尔;保尔的枪口朝向丽达;而追进来的两名战士,枪口朝向保尔……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保尔全身紧张,凶暴地:“你们别逼我!否则,我开枪打死她!”

丽达看出保尔只不过是个“大孩子”,放下心来。她握着手枪的双臂垂下了,将手枪轻轻放在桌角……

丽达对那两名战士说:“他不过是个野小子,绝不会是敌人,你们出去吧。”

一名战士说:“教导员同志,他像密探似的溜到我们的营地里来,还偷枪!……”

丽达:“像密探,不等于是密探。现在我命令你们,向后转,齐步走!……”

另一名战士:“可是教导员同志,为了您的安全起见……”

丽达:“可是我并没觉得安全正受到威胁。难道你们不愿服从我的命令了么?”

两名战士违心而去——马棚门口,却围聚了更多的战士,不安地向内探头探脑……

丽达重新坐在空子弹箱上,对保尔说:“野小子,请把那件衣服递给我。”

保尔犹豫片刻,用枪筒挑起那件衣服递向丽达……

丽达扯去衣服,重新开始缝补……

保尔一时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丽达头也不抬地:“让门口的人都散去。我们两个人又不是在演戏,这儿又不是舞台!”

保尔将枪口朝门口一摆:“走!你们都走开!走开!……”

门口的战士们散去之后又悄悄聚拢,以防万一,但已不再有人向内探头探脑,只不过一个个侧耳聆听马棚内的动静……

丽达仍头也不抬地:“把桌上那张纸掀开。”

保尔用枪筒将纸掀开,纸下是一大块面包……

丽达:“我想,你一定非常饿了,把那块面包吃掉。”

保尔将长枪往床上一扔,双手抓起面包,狼吞虎咽……

丽达这时才瞟他,暗笑……

保尔将面包吃得一点儿不剩,显然也吃得很干……

丽达:“杯子里有半杯牛奶,你喝光了吧!”

保尔双手捧杯,仰起头,咕嘟咕嘟顷刻饮尽……

保尔放下杯时,丽达问:“饱了么?”

保尔打了个嗝儿……

丽达:“看来是饱了。但你应该知道,你把我为营长同志省下的面包和牛奶吃光喝光了,他可是个大饭量的男子汉呢!”

保尔一时极窘……

丽达:“如果你觉得还是有必要,不妨仍拿起枪来对着我……”

保尔的手向枪伸过去,却没拿,又缩了回来……

丽达:“你叫什么名字?”

保尔:“保尔。保尔·柯察金!”

丽达:“不尿床了吧?”

保尔感到受辱,气呼呼地:“我已经十七岁零八个月了!”

丽达:“那么也可以反过来说——还差四个月才刚满十八岁,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保尔:“参加红军!”

丽达终于放下衣服,盯着保尔:“为什么?”

保尔:“革命!”

丽达:“为什么?”

保尔:“这……消灭富人!把他们的财富夺过来,分给穷人!”

丽达:“好一个目的明确的革命者!那么你追求的革命和暴乱又有什么不同?”

保尔:“你怎么可以向我提这么愚蠢的问题?亏你还是一位红军教导员!”

丽达:“嚯,年龄不大,脾气不小。那你刚才怎么可以用枪对着我,亏你还是一个想革命的人!”

保尔:“因为他们把我当成密探,想把我抓住后捆起来!”

丽达:“那么,请允许愚蠢的红军教导员代表全营战士,向你这位目的明确的革命者道歉!”

丽达向保尔伸出了一只手……

保尔犹豫一下,握丽达的手……

丽达:“你也一定认为革命者都必是和你一样双手脏兮兮的人吧?”

保尔羞愧,抽回手,下意识地在裤子两侧蹭……

丽达起身,捅火——炉中散发红红的火光……

丽达重新打量保尔,问:“家住什么地方?”

保尔:“舍佩托夫卡。”

丽达:“家里有什么人?”

保尔:“妈妈和哥哥。妈妈从前给富人家当洗衣妇,哥哥是火车司机。”

丽达:“我批准你暂时留下来,先做我的卫兵。”她从窗台上取下一双皮靴丢在保尔脚旁,又说,“把它们擦亮。”

保尔:“可……可我是来革命的!”

丽达:“革命者也擦皮靴。”

丽达说完,将手枪塞入套子,挂在墙上,将长枪也挂在墙上,往自己的“床”上仰面一躺,翻看起普希金诗集来……

保尔不情愿地捡起皮靴,四下望,一时没发现可用来擦靴子的布,干脆从自己破衣服上撕下了一条布……

丽达闻声瞥他一眼,抿嘴暗笑……

保尔生气地擦靴子……

保尔:“如果朱赫来是这支红军队伍的教导员,他决不会命令我擦靴子!”

丽达一愣,坐了起来:“朱赫来?你认识他?”

保尔:“当然,我们是生死之交!”

丽达:“还是生死之交?”

保尔:“我因为救他被彼德留拉的匪军逮捕,差点儿遭到枪毙!”

丽达刮目相看地:“唔?那么关于他的情况,你现在知道些什么?”

保尔叹了口气:“如果我知道他在哪儿,就找他去了,也不至于在这儿擦靴子!”

丽达失望地又躺下去……

丽达:“卫兵保尔·柯察金同志,请不要委屈。据我所知,朱赫来同志也喜欢穿擦得锃亮的靴子!”

外面寂静,偶尔传来口令问答声……

马嚼料的声音和喷响鼻的声音……

保尔气呼呼地:“完了!……”

丽达放下诗集,再次坐起,走过去看了看表扬地:“不错,擦得很干净!但是你应该说——‘报告教导员同志,靴子擦亮了!’而不是说‘完了’!……”

保尔挠头……

丽达将炉子上的水壶拎起,一边往大铁桶里兑热水,一边用另一只手试水温……

丽达出去……

保尔趁机翻看普希金诗集……

丽达拎了一壶水回来——保尔立刻将诗集放下……

丽达将水壶坐在炉上,将绳上的雨衣拉开,形成一道屏幔……

丽达:“现在我命令你,到雨衣后边去,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如果觉得水还不够热,随时叫我。”

保尔大出所料地愣着……

丽达:“没听明白我的话么?”

保尔立正:“是,教导员同志……”

保尔走到雨衣后——他的脏衣服脏裤子一件件搭在绳上……

他那双破鞋也扔了出来……

泼水声……

丽达将地图展开在桌上,手持放大镜看——放大镜罩住了舍佩托夫卡……

洗过了澡的保尔,内穿丽达的一件干净衬衣,衣襟扎在皮带下,外穿丽达的皮夹克,脚上是他擦得锃亮的那双靴子,自我感觉良好而又有点儿腼腆害羞地站在丽达面前……

丽达以满意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撩起他额头一绺发,审视地:“精神多了,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我的卫兵正应该这样!”

她解下自己的皮带交在保尔手里:“现在,我自己也要洗个澡。你守在门口,我洗澡时,哪个男人敢硬往这里闯,就狠狠抽他!”

丽达说完,转身走到了屏风后……

丽达的衣服一件件搭在绳上……

保尔忠于职守地站立在门口,一眼也不往雨衣那儿看……

泼水声……

泼水声……

手握皮带,叉腿站立门口的保尔的背影……

又一阵泼水声后,丽达的声音:“保尔!……”

保尔:“教导员同志,请吩咐!”

丽达:“把炉子上那壶热水给我!”

保尔走向炉子,拎起壶,走向雨衣——雨衣的上边露出丽达的肩背和后脑——下边露出丽达好看的双腿和踩在麦草上的赤脚……

保尔收敛目光,将水壶朝雨衣后递去,轻声地:“教导员同志……小心烫着……”

雨衣后探出丽达水漉漉的、修长的手臂,将壶拎了去……

保尔退回门口,仍以先前那一种姿势站立着,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

外面,黑夜中,战士们围着一堆堆篝火的身影,以及一顶顶帐篷的轮廓……

保尔:“教导员同志,可以提一个问题么?”

丽达的声音:“说吧。”

泼水声……

保尔:“任何男人要硬往里闯,我都可以抽他么?”

丽达的声音:“完全正确。”

保尔:“像用鞭子抽牲口那样?”

丽达的声音:“对!”

保尔:“如果……如果是营长同志呢?”

丽达的声音:“那也不例外。”

保尔:“明白了……”

旁白:保尔·柯察金,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红军战士生涯。他为自己能做一位红军女教导员的卫兵而感到荣耀,更为自己此时此刻所拥有的特权而感到得意。想想吧,如果营长这会儿硬往里闯,连营长都可以抽,革命多来劲儿啊!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已经俨然是红军队伍中的一个什么不可轻视的人物了……

在以上旁白声中,几名战士好奇地聚拢于马棚门外,像观看一头稀罕的动物似的观看着。

保尔……

战士们显然并不将保尔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纷纷拿他取笑。

“嘿,瞧他这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儿,多像一名资产阶级的小士官生啊!”

“喂,靴子擦得这么亮,想到什么地方去参加舞会么?”

“八成还想挽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块儿去吧?”

“我说,你有什么本领啊?连枪都没放过,危险时刻怎么保卫我们敬爱的教导员同志啊?”

……

保尔冷冷地瞪着他们,显得很凛然,也显得很能容忍……

一名和保尔年龄差不多的小战士匆匆走来,径直往马棚里闯……

保尔朝他伸出一只手臂,竖掌阻拦:“站住!”

小战士一愣,问其他战士:“这装模作样的孩子是谁?”——那口吻,认为自己是年龄可以做保尔父亲的老兵似的……

保尔:“我不是什么孩子,我是教导员的卫兵保尔·柯察金!教导员有命令,此刻任何人不得进入!”

小战士(我们就暂时给他起名叫维佳吧):“如果我非进不可呢?”

保尔举起了皮带:“那我就不得不抽你了!这也是教导员的命令!”

维佳:“闪开!讨厌鬼!听清楚了,我是营长的卫兵维佳!营长命令我来取地图,和教导员留给他的面包!……”

维佳说完往内闯,保尔犹豫一下,举鞭抽下去——但是握鞭的手腕,却被维佳擒住了……

二人虎视眈眈,保尔挣了挣手,没挣脱,情急之下,一个大背,将维佳摔出门外……

维佳爬起,扑向保尔……

保尔索性扔了皮带,摆出架势,一拳又将维佳击倒……

维佳爬起,二次扑向保尔,抓住保尔的一只手就咬……

保尔这一次却没反击,他干脆伸出手臂任维佳咬,同时冷笑地环视着其他战士,那意思是——大家都看到了吧,究竟谁是野小子啊!

一名老战士将维佳拖开,数落:“我说老弟呀,你怎么可以咬人呢!这多不光彩呢,太丢营长同志的人了吧?……”

维佳:“你等着,我要把营长同志请来!”

维佳悻悻而去……

门外的战士们忽然散开了——保尔回头,见丽达已洗罢澡,穿好了衣服,站在他背后……

丽达:“我说亲爱的卫兵同志,发生了什么事?”

保尔:“没什么。”

丽达:“还真有人硬往里闯?”

保尔点头……

丽达从地上捡起皮带,掏出手绢擦了擦土,扎在腰间后,又问:“你也真抽他了?”

保尔:“我不愿用皮带抽人。男人和男人较量,应该靠拳头和摔跤。”

丽达:“有道理,凭这句话,看来我得把你看作一个男人了。那个人是谁?”

保尔:“他说他是营长的卫兵……”

丽达:“你那只手怎么了?被他咬了吧?”——抓起保尔的手看,“这个维佳!至少有十名战士被他咬过了,而我们的营长同志却将他当儿子一样宠爱着!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丽达扯着保尔走到桌前,找出药水往保尔手背上点了几滴,一边用纱布替他包扎一边说:“维佳是一个孤儿,曾被迫给一名白军的小头目当过卫兵,沾染了某些不太好的习气。但是他现在已经快变成一名出色的红军战士了,几次战斗中表现得非常勇敢,所以营长才有点儿宠爱他。你可千万不要记他的仇,明白么?”

保尔点头。

丽达:“而我却不会宠爱你。从明天起,我将非常严格地要求你。记住了么?”

保尔点头,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并没说出口……

丽达:“想说什么,就说吧!”

保尔:“我……我可以拿您当一位姐姐么?”

丽达一愣:“你还有姐姐?”

保尔:“没有。所以我……才有这种想法……”

丽达注视了他片刻,抚摸了他的头一下,就像抚摸一个小孩子的头一样……

丽达:“不可以。因为我们是军队,不是老百姓。但,我也没法儿限制你内心里的古怪想法是不是?现在,我们得去为你搞到被子和褥子……”

保尔跟随在丽达身后走到一堆篝火旁,战士们腾出地方,丽达坐下,保尔随之拘谨地坐下……

丽达:“同志们,他是新战士保尔·柯察金,希望你们以后互相爱护。”

战士们友好地望着保尔,保尔被望得有点儿不自然,低下了头……

丽达:“现在么,他需要铺的,和盖的……”

战士甲:“如果他愿为我们唱几支歌儿的话,我倒有一条毯子用不着……”

战士乙:“教导员同志,黑夜真难熬呢,寂寞呀!……”

战士丙:“可不么,这一种寂寞,太让人想家,想女人,如果不是为了革命的成功,我都会产生开小差儿的可耻念头……”

丽达鼓励地瞧着保尔……

保尔:“可是……可是我几乎从没唱过歌儿……”

见大家失望,又说:“但我会拉手风琴!而且,毫不吹牛地说,拉得很棒!……”

于是有战士起身叫嚷:“手风琴!把手风琴送过来!弟兄们,我们有一位非常棒的演奏家了!我们可以完整地欣赏一支曲子了!……”

于是手风琴送到了保尔手里……

于是保尔拉起了略带感伤意味的旋律……

又一名战士说:“如果教导员同志还肯为我们唱支歌的话,我愿向新兵保尔·柯察金贡献一床被子,只不过那床被子已经很旧了……”

丽达抬起头,朝后拢拢短发,开口唱了起来……

火光的照映之下,丽达的脸显得尤其秀丽了……

丽达的嗓音也是那么动听,具有磁性般的女中音,似乎可像箫音一样传得很远……

另外几堆火旁的战士们纷纷聚拢过来……

一些战士开始随唱……

早晨的阳光从窗从门照入马棚……

炉旁——草堆上铺着毯子,保尔缩头蜷腿地盖着一床被,分明还在梦乡里……

丽达的脚走到草堆旁……

丽达掀开被角,推保尔……

丽达:“卫兵同志,该醒醒了!我可不给予你睡懒觉的特权……”

保尔难为情地揉眼坐起……

保尔将丽达昨晚缝补过的那件衣服递向老炊事员——老炊事员接过,穿在身上,高兴地:“太好了!我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件上衣!这些衣兜对我太有用了!这个可以装火柴,这个可以装盐袋儿,这个可以装胡椒瓶儿,不放胡椒的汤怎么会有好滋味儿呢?……我老了,记性不好了,有一次行军中把盐袋儿丢了,害得同志们喝了几天没盐的淡汤……”

保尔:“老兵,教导员派我来帮你做饭。”

老炊事员:“小伙子,你叫我老兵,我爱听。要替我谢谢教导员,啊!替别人想得多周到的女人啊!……可你叫什么名字呢?”

“保尔。”

老炊事员:“那么,保尔,就把这些土豆削了吧!营长说过,等革命成功了,我们的人民,就再也不吃带皮的土豆汤了。但是我想,尽管革命还没成功,我们却已经有了不少土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红军战士们提前喝上不带皮的土豆汤呢?……”

保尔:“老兵,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

老炊事员:“如果革命现在已经成功了,而且我有一个儿子多好!那我就会让我的儿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去追求教导员同志!多好的女人啊,又漂亮,又善良,又乐观。像炭火,你一接近她,你内心里就会充满了温暖。要是我儿子追求不到她的心,那么我就帮我儿子把她抢回家里来!我想,她肯定会为我生出一群孙子的!……”

保尔忍笑问:“可惜,你并没有一个儿子是不?”

老炊事员顿时沮丧:“是啊是啊,这真是太遗憾了!”——他住了手里的活,向保尔俯下身,颇神秘地,“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不许告诉别人——咱们的营长同志,早就暗暗地爱上教导员同志了!这对我非常有利,将来我逼营长认我是干爸,我不连儿子带儿媳妇都有了么?你猜营长会认我是干爸么?……”

保尔:“这我可没法儿猜,我还没见着营长的面哪!……”

老炊事员:“我觉得营长会的!到时候我以革命的名义向他提出正当的要求,他不是就没任何理由拒绝了么?否则,我不是白革命一场了么?……”

保尔亦庄亦谐地:“那么老兵,让我们共同呼喊一声——‘革命万岁’吧!”

于是二人互相注视着,齐发一声喊:“革命万岁!”

二人喊罢笑开颜——土豆从保尔手中掉入盆里,水花溅起,迷了保尔眼……

开饭了——一个魁梧的络腮胡子的人将饭盒递给保尔,同时以研究的目光瞪着保尔,而保尔见他身后即是维佳,并且脸上有幸灾乐祸的表情,心中明白了几分……

保尔主动地:“营长同志,您是要汤多一些呢,还是要土豆多一些?”

维佳:“当然是土豆多一些!连营长爱吃土豆都不了解么?”

营长转身摸了维佳的头一下,而这时保尔已经为营长盛了满满一饭盒土豆……

营长却没马上接,冷着脸问:“那么,你就是保尔·柯察金啰?”

保尔:“营长同志,我愿因为对您的卫兵不够友好的事向他道歉,只是不知道究竟该以怎样的方式才好,请营长同志指示!”

营长终于伸双手接过了饭盒,并且显出无所谓的样子说:“那倒不必了。都是革命战友,应该彼此原谅!是不是同志们?”

战士们笑……

保尔也笑了……

营长端着饭盒走了几步,站住,不转身不回头地说:“保尔·柯察金,跟我来一下。”

在众战士各种猜测目光的注视之下,保尔跟随营长走去……

保尔跟随营长来到一个僻静之处,营长一脚踏在一截木桩上,一边吃一边说:“我们的教导员同志,是该有一名卫兵了。不过,我认为营长有时候也可以直接交给教导员的卫兵某种任务,某种特殊的任务……”

保尔啪地立正:“请营长同志吩咐!”

营长:“我希望你能经常在教导员同志面前说起我,当然,应在她心情格外好的时候……”

保尔困惑:“可是,我该说些什么呢?”

营长:“比如,营长的胡子可真帅,营长刮脸后显得真年轻,真精神!营长望着教导员您时的目光多么温柔啊,等等,等等,总之,革命需要我们的教导员同志明白她在营长心目中的地位是无比重要的……”

保尔:“也可以说教导员同志,营长爱上您了么?”

营长瞪了保尔片刻,有点儿生气地:“笨蛋,这个不需要你说。这是我留给我自己的特殊任务!……”

营长将饭盒放在木桩上,走到了保尔跟前……

营长:“这皮夹克,是我送给教导员的,还有你穿的靴子,也是我送给她的!看到它们被你穿了我心里很别扭!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也只好再送你两样东西,使你看去更配是教导员的卫兵……”

营长说完,从头上摘下高加索帽,扣在保尔头上;又从肩上取下自己的手枪,往保尔肩上一搭……

保尔喜出望外,一时傻笑不已……

营长:“你这家伙,难道连句谢谢都不会说么?”

保尔:“谢谢营长同志!”

营长拍拍他肩:“红军里几乎没有孬种,我们的营里个个都是勇敢的战士,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啊?”

保尔庄重地点头……

营长:“去吧!”

保尔敬礼离去——营长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他妈的爱情,居然把我这样的男人也搞到了可笑的地步!”

在本集中,如下情节是最让自己闹心的:

一溜土豆摆在一段横木上……

接连一阵枪响——横木上的土豆无影无踪……

丽达垂下了举枪的手臂,保尔从旁钦佩地望着她……

丽达看着手中的枪说:“这是一把非常好的枪,真没想到营长会舍得送给你。”

保尔从一布袋里掏出些土豆摆在横木上……

丽达将枪递向保尔:“来,像我那样……”

保尔接过枪,瞄准,击发……

没有土豆被击落……

保尔又击发——没有土豆被击落……

第三枪响过,仍没土豆被击落——保尔沉不住气了,回头望丽达……

丽达走到他身后,伸出一只手臂,与他共同瞄准……

接连的枪响——土豆纷飞……

此情节毫无疑问是必要的。

保尔是谁?

不过是一个怀着极其简单的革命目的投奔到红军队伍里的野小子。

有人教他射击并非画蛇添足。

而由丽达教他,其意义还在于——一、我们要将一个野小子变成红军战士的过程,置于丽达这位知识分子型的红军女教导员的关爱目光之下来表现;二、我们所崇敬的丽达,不应是那种佩着小手枪,却很少拔枪出套,只会对战士们宣讲革命大道理的女人。不,丽达也是一名果敢善战、临危不惧的女战士。在战斗中她每每身先士卒……

基于以上考虑,此情节在几番修改中始终保留。

在大新那一稿中,保尔和丽达对面是靶子。

靶子入镜,显然要比一排摆在横木上的土豆美观。

但在那样的征战情况下,对于那样一支游击队性质的红军队伍,一面像样的靶子又从何而来呢?靶子在情节中的出现似乎太脱离生活了……

于是想到了瓶子,想到了石块,想到了其他一些可供作射击目标的东西。

觉得入镜都欠美观。

土豆当然也欠美观。

然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东西来取代了。

以至于与导演唯一的一次关于剧本的交流中,我仍耿耿于怀地指出“土豆情节”的拙劣,希望导演发动演员,共同帮着想出好些的表现方式……

而公布于此,聊博一笑耳。

在创作过程中,每位创作者都有过黔驴技穷的时候……

红军战士们在马场上练习骑射……

保尔促马出列,策马奔驰,双手端步枪探腰射击……

一排顶端捆扎了草标的竹竿齐刷刷应声而折……

红军战士为保尔欢呼……

营长似乎漫不经心地将手臂往丽达肩上一搭,悄问:“我说亲爱的教导员同志,怎样在很短的时间内训练出一名神枪手,你有什么特殊的经验么?”

丽达粲然一笑:“只要他的教练本人是神枪手,这其实没什么难的。”

营长:“知道么,你的微笑常使我想拥抱你,吻你。”

丽达又一笑,将营长的手从自己肩上轻轻推下,反将自己的手臂搭在营长肩上,巧妙地回答:“每次战斗胜利结束之后,跳舞时你可以拥抱我,庆功时你也可以吻我。”

营长忧伤地叹了口气:“看来,为了这种机会,我只有不断地指挥打胜仗啰?……”

雪后的马场一片洁白……

保尔和维佳各骑一匹马,手握木棍,他们之间的距离二十余米——在他们背后是冰封的河流,银珊瑚丛般的树林……

乌克兰大地的冬景,那么肃穆那么壮美,令我们联想到毛泽东的诗句“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维佳高喊:“准备好了吗?!”

保尔:“开始吧!”

维佳放马向保尔冲来……

保尔挥“刀”大叫:“杀!冲啊!……”

二马奔错,两“刀”一格……

他们勒转马头,第二次互冲……

两“刀”你劈我挡,发出清脆的相击声……

保尔的“刀”被搪落……

维佳以“刀”逼指保尔,厉喝:“投降!……”

不料保尔从自己的马上一纵,将维佳也从马上扑落于地……

他们在雪地上翻来滚去徒手搏斗……

在保尔眼里,维佳仿佛变成了那名曾欲置他于死地的彼德留拉匪兵……

维佳终于将保尔压在了身下,双手扼住了保尔的脖子……

维佳:“还不投降么?”

在保尔仰视的目光中,维佳的脸变成彼德留拉匪兵凶恶的面孔……

保尔拼力一蹬,将维佳蹬出很远……

保尔从雪地上捡起一柄“刀”,狠狠向维佳扎下去……

维佳就地一滚,躲开了……

保尔的“刀”第二次向维佳扎下去……

维佳:“保尔!……”

保尔猛省,呆住……

维佳:“你疯啦?真拿我当敌人啊?!……”

保尔:“对不起……”——弃了“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随即四仰八叉地躺倒于维佳身旁……

维佳:“要是真的战斗,我才不会问你‘准备好了吗’,也不会在你失落了军刀以后逼迫你投降……”

保尔:“那你会怎么样?”

维佳:“怎么样?军刀一劈,嚓!你死定了!而且你落马时,我连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那时可能正有一个凶恶的敌人挥刀向我劈来,我的反应稍慢,我也死定了!也可能一个战友正受到同样凶恶的攻击,真的战斗就是这样的,你死我活,别无选择……”

保尔:“维佳,告诉我实话,你怕过么?”

维佳:“怕?对于战场上的生死,我已经见惯了,不觉得怕了。对于战士,每次战斗,都像一次出门一样。有时回得来,有时一去不归。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只不过大家从来不谈这一点。怎么,你还没参加过真的战斗呢,就已经开始怕了么?”

保尔:“不,我不怕死。否则我也不来当红军!但是我怕连一个敌人还没消灭,自己就牺牲了……”

维佳:“所以你一开始就得是一名异常勇敢的战士。在战场上,勇敢者比胆小鬼活下来的机会多,我觉得你刚才就够勇敢的。你肯定会成为一名非常勇敢的战士!……”

保尔一翻身,俯视着维佳,真诚地:“维佳,我不明白,我和好朋友之间的友情,为什么总是从打架开始呢?在我的家乡,我有一个好朋友叫谢寥沙。我们也是打了一架之后成为相互忠诚的朋友的……”

维佳:“保尔,别为这种问题犯傻——不打不成交嘛!让我向你透露一个军事秘密吧——你马上就会见到你的母亲、哥哥,还有你的好朋友谢寥沙了——因为我们很快就将解放舍佩托夫卡……”

保尔:“真的?!……”

维佳:“真的!”

保尔:“维佳,我也要向你透露一个秘密,虽然不是军事的——在我的家乡,还有一个我非常非常爱恋的姑娘在日夜思念着我,她的名字叫冬妮娅……”

维佳:“她漂亮吗?”

保尔:“像仙女一样漂亮,像天使一样善良!”

维佳:“那么为了她,我们再开始演习战斗吧!”

维佳一跃而起,也将保尔扯起……

二人重新上马,拉开相向的距离,各自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战刀”……

保尔:“为了乌克兰人民、为了母亲、为了冬妮娅、为了神圣的爱情,冲啊!……”

二马奔错……

二人格杀……

乱踏的马蹄……

劈来挡去的军刀……

维佳的脸……

保尔的脸……

全镜头缓缓拉开,由特写而中景而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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