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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广华街道办事处,潘凡在打电话:“喂,你怎么还不往上报啊?什么?挨你们处长训了?我们报告里把事情写得很清楚嘛!喂……”显然,对方把电话挂了。

他的一个同事问:“潘凡,怎么答复的?”

“说咱们送上去的报告压在他们处长手里了,至今没往局长那儿送!我多次问他,他也问了他们处长一次,结果挨了他们处长一顿训……”

“为什么?”

“他没讲……”潘凡耸耸肩,坐在那有点发愣。

“潘凡啊,我看这事儿就此打住吧!反正张广泰家也再没人来纠缠你,咱们街道办事处也尽心尽意了。”

“我当面对张师傅承诺过的,他家户口本的事情情况特殊,不补发对人家实在不公平。咱们小街道办事处也毕竟是代表着新政府形象的!不行,不能就这么拉倒,我到局里亲自去找那位处长谈谈!”说着,潘凡从衣架上摘下单帽,戴上出门了。

“不碰一鼻子灰才怪呢!”他的同事直摇头。

潘凡经过新新居的时候,黄吉顺眼尖,看见了他,手里忙活着,嘴里招呼他:“潘同志,哪去啊?”

潘凡停下脚步,敷衍道:“去办点儿事。”

黄吉顺笑着说:“路过,也不说进来坐坐,喝杯茶?嫌我这门面小哇?”

潘凡走到窗口,抬头望着匾说:“我倒想进去坐坐,也想喝你杯茶,可我这双腿反对,我这张嘴也不赞成。”

黄吉顺嘿嘿笑道:“潘同志真会开玩笑!”

潘凡话里有话地说:“哪里有你会开玩笑?你黄吉顺这回玩笑开大了!称心如意了吧?”

黄吉顺笑呵呵反唇相讥:“听潘同志这话,好像对我一家成了城市里人有那么点不高兴?别忘了,我们家户口本可是您亲手发的!”

“你疑心了。你一家成了城市里人,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你一家吃的是国家配给的商品粮,又不是吃我的一份儿口粮!不高兴的人肯定是有的,只不过不是我罢了!你忙着,不搅扰了!”潘凡说完,转身走了。

黄吉顺眨眨眼,一愣一愣的,望着潘凡的背影,他哼了一声:“谁爱不高兴不高兴,我自己心里高兴就行!”他将一团面往案子上啪啪拍着,哼起了京剧。

潘凡见到了民政局的王处长,王处长官气十足,一手拿报,一手握杯,头也不抬地问:“你刚才说你是哪个机关的?我没听清。”

“广华街道办事处的。”潘凡只好又说了一遍。

“哦,街道办事处的。接着说,接着说……”

“处长同志,您可以不看报么?要不我再说一遍,您肯定还是没听清……”

王处长悻悻地放下报纸,不高兴地瞪着潘凡。

“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这篇文章中说,我们的同志不论职务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平等的。我可以坐下吗?”潘凡说得理直气壮。

“那,坐吧!”

潘凡坐下后说:“关于广华街15号原先的住户张广泰一家的户口问题,我们街道办事处打过一份报告……”

“噢,那件事儿。你别往下说了,我有印象,想起来了!可报告为什么不打给公安局,而打给我们民政局呢?”

“上级有指示,一切居民的户口问题,先经由民政局进行调查核实,再向公安局提出补发建议……”

处长竖起了手掌打断潘凡:“这个我知道,这个也不必往下说了!”

“是您先问,我才说的。”

“在这儿,你们打的报告……”处长翻出了那份报告,翻看着又说,“难怪被我压住了,我压得有理啊!白纸黑字,这上边写着:张广泰的户口问题是由于换房子引起的,而且还是亲家间换房子!这算什么特殊情况?自己无事生非嘛!瞧,这一段白纸黑字又写着:张广泰当众表态,愿意理解和体恤政府的难处。这不是很好嘛!而且,他们一家已实际上住到大柳树村去了,再没到街道办事处讨要户口本,更没有什么强烈的不满情绪。”

“处长,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街道上认为……”

处长又竖起一手掌:“你们的认为已写在报告上了!你不必多说,不必多说!”他站起来,教训道,“奇怪呀,奇怪呀!一名老工人,当众表了态,起了榜样的作用,而且实际上已经率领全家住到农村去了,可我们街道上的某些同志,却替他感到委屈起来,先是替他打报告要求补发其户口本,接着亲自跑来要!国家正掀起农业生产的新高潮你知道不?那就得扩充农业的强壮劳力!个人利益要服从国家利益嘛!一户原先的城市里人变成一户农村人家,国家将来就少配给几份城市口粮!你们头脑里怎么想的?我看你们的思想方法成问题,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份正经八百的关于户口问题的报告。”

“处长,把报告还给我吧!”

处长将报告朝他一丢:“这就对了!回去好好寻思寻思,你们这样做,对吗?”

潘凡抓起报告,起身而去。

潘凡在挂有“局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外徘徊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门……

成民在院子里边洗脸边兴冲冲地向张广泰和王玉珍述说:“我是年级的团委书记,又是毕业生代表,又是工人家庭出身,我一带头,全校的毕业分配工作,一下子变得顺利多了!”

张广泰沉默地听着,心里暗叹了一句:“工人家庭出身!”

成才倒掉成民的洗脸水,端盆进屋道:“哥,你……叫我怎么说你呢!”

成民一边擦脸一边问:“你想说我什么?”

成才看看父母,闷闷地说:“爸妈都不说什么,我也不说了。说也是晚了。”说完,坐在门槛上发呆。

成民望着他的背影说:“我当大柳树村的小学教师,你好像对我很失望似的。”

成才头也不回地说:“我失的什么望。你自己的选择,一定有你的道理。”

成民意气风发地说:“当然。新中国要富强,首先要扫除文盲。扫盲首先要从农村开始,从孩子开始。我还要为村里的大人们办夜校呢!我觉得我的选择是光荣的!”

王玉珍劝道:“光荣不光荣,不要争了。回来就好,耽误不了办喜事!”

张广泰叹气道:“应该去黄家看看。”

成民说:“我去过了,也见黄……大翠的爸妈了。”

张广泰摇摇头:“那不算数。路过,也没说正事。”

“来,先看看你的屋子。”王玉珍把成民引进新房,“你就在这间睡,大翠来看过了。”

新房的墙上贴着大红双喜字,一张笑嘴微开的胖娃娃版画。床上被褥一色新,大衣柜玻璃镜明亮。成民满意地点点头,饱含歉意地说:“妈,你和爸受累了。”

“受累心里也高兴。儿子,睡个午后觉,解解乏,啊?”王玉珍退出来时自言自语道,“当个学生干部也操心,都瘦了。”

王玉珍进了自己的屋子,对张广泰说:“他回来,你怎么没个笑脸?”

“笑不起来呀!”张广泰微皱着眉毛。

“回来教小学,在我们身边,不也挺好的?”

“我没说不好,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王玉珍不解地问。

“黄吉顺!”

“黄吉顺怎么了?没换房那阵,他两口子见了我,总说些盼望八月十五快到了的话。”

“那是没换房那阵,”张广泰把一口就要叹上来的气又忍了下去,“谁承想换出一连串麻烦来。”

“成民也是,毕业那么大事儿,也不跟父母商量商量,自说自话的就回来了。就是不教中学教小学,也不必非……”王玉珍后面的话被张广泰瞪了回去,没说下去。

张广泰表情严肃地说:“你,一句也不许埋怨他。”

王玉珍说:“我这不是只跟你说说嘛。”

张广泰不容反对地说:“今后,无论跟我,跟成才,跟张黄两家每一个人,跟广华街上大柳树村所有的人,都不许说,一句也不许说。”

王玉珍叹了口气:“也难怪连成才都不高兴了。”

张广泰一拍炕:“还说!”

王玉珍也一拍炕:“偏说,不说我心里憋闷得慌!”

张广泰又一拍炕:“那就自己个人憋闷在心里边!”

王玉珍反驳他:“我不信你心里就一点儿不满意的想法都没有。”

张广泰紧绷着脸:“有我也不说。不像你!”

王玉珍不服气地说:“他是我儿子,我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张广泰忽然说了一句让王玉珍愣住的话:“他现在不仅是你儿子。”

王玉珍不解地瞪大眼,张广泰又教训道:“他还是一位知识分子!我们张家,往前倒数十八代,那也没出过什么知识分子!从今天起,在我们张家,谁都得学会尊重知识分子。包括我在内。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想法。我们要尊重的,就是他的想法!”

王玉珍张张嘴,什么都不说了。

张广泰吸烟,望着窗外远景发呆,想了会心事,忽然说:“我得和成民唠唠去。”说着灭了烟,跳下了炕。

王玉珍不满地说:“你看你,你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是当面去埋怨他!”张广泰心事重重地出了屋。

成民并没有睡着,枕在绣着牡丹和白头翁的枕头上,他想起了那片槐树林……

在树荫里,大翠拿着一只绣着牡丹和白头翁的枕套问他:“好看吗?”

他点点头:“你手真巧。可是,牡丹是北方的花,白头翁是南方的鸟。”

大翠指着枕套说:“要的是那个美好的意思。牡丹象征我们的爱情,白头翁象征天长地久。做枕瓤的荞麦皮我已经送你家去了,你让我婶给咱们装起来。”

他抬头看着大翠:“我怎么说?我说,妈,大翠口口声声还叫你婶儿。”

大翠娇羞满面:“那现在怎么叫?我怎么好意思现在就口口声声叫起婆婆来?”

“一句玩笑,看把你羞的!”他轻轻拥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唇……

“儿子,你想睡会儿?那你睡,睡醒了我们再聊。”张广泰打断了成民的回忆。

“爸,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我一点儿都不困。”成民坐了起来。

“真的?”

“真的,爸。”

“那好。”张广泰在炕边坐下,又觉着侧身和儿子说话不方便,改坐在椅子上,“成民,两家换房前,也没征求征求你的意见,你……没什么意见吧?”

“没有啊。爸,这样一些事,你们做父母的商量着办就是了。再说爸妈也是为我和大翠考虑的。怎么?是不是成才有意见啊?爸是想让我说说成才?”

“那倒不是。换房这一件事,成才也没什么意见。但是,都怪爸考虑得不周,一换,换出了些预先想不到的烦恼事。”张广泰恼恨又自责地轻拍了下桌子。

“黄……大翠的父亲就是那么一个人,爸要是因为究竟谁合适谁吃亏才烦恼,我看大可不必的。咱们尽量让黄家那边高兴就是了。”

“他们黄家那个当家的,当然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们家也成了城市里人家了,分到了城市的户口本儿。”

“那,咱们也应该替他们高兴才对呀。”

“可,咱们因为搬到了大柳树村,现在全家变成了农民,没有户口本不说,我和成才,还当不成工人了。”张广泰的声音低落下来。

“怎么,会这样……”成民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现在,你又自愿到大柳树村来当孩子王……”

“小学教师。”成民纠正他。

“啊,对,对,小学教师。爸说走嘴了,你别见怪,别见怪……”

“爸你怎么了?跟我说话还客客气气的了。”

“你是知识分子了嘛。”张广泰又欣慰又有点窘迫。

成民笑了:“就是我读了再多的书,那也首先还是您的儿啊!”

张广泰定定地看了成民片刻,感动地说:“成民,你真是个值得你爸尊敬的儿子。我是怕……张黄两家,情况完全不同了,你实际上也成了农村人,黄家那边儿,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想法……”

“爸,你也不必为我和大翠的婚事添什么烦恼。现在是新社会了,父母在儿女的婚姻方面,那也得首先尊重儿女的态度。我和大翠之间的感情,是任何人想破坏也破坏不了的。区里的领导接见我时,我提出来了——举贤不避亲,我要求批准大翠也成为大柳树村的小学教师。区领导特别高兴地就同意了。我和大翠,一个当校长,一个当教师,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不但要把大柳树村的小学办好,还要早日办起中学来。爸,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事业。”

张广泰真的欣慰了,忍不住笑了。

成民浪漫地说:“人,只要有理想,有事业心,那不管生活在哪儿,都会觉得生活是有意义的。”

“可,世上的事,有时并不像人想得那么简单,那么容易,那么顺利。所以呢,我还是希望你,待会儿再去黄家一趟,郑郑重重地把你的想法对大翠的爸妈讲讲。”张广泰顿了顿又说,“也许人家不像你爸,没耐心听。那么,你也不要当面犯急。一切,有你爸呢,啊?”

“爸,我不会的。”

“啊对了,关于咱们家的事儿,你也不必跟着急。负责办户口的一位潘同志,暗地里向我保证了——户口本,会给补上的。有了户口本,我和你弟,就又可以是工人了。”

张广泰掏出烟,成民主动上前,替父亲划着了火柴。待父亲吸一口后,成民小声说:“爸,既然是那样,你也不要愁眉不展的。你是一家之主啊,你的心情影响着我们呢!”

张广泰点点头:“你回来了,爸会高兴起来的。”

于凤兰已经入睡了,黄吉顺捅捅她:“哎,哎,别猪一样,吃了就睡。”

于凤兰睡得正香,烦道:“干什么?忙活一天,累死了。”

“你说,把大翠嫁给他,冤不冤?”

“啊呀!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冤不冤!只要他们两个好,小两口欢欢乐乐地过日子,有什么冤的?”于凤兰翻了个身,又想睡。

“你想想啊,我们是城里人,有户口本,吃商品粮。他们呢?乡下,农业集体户口,农民!除了一片黄土,还有什么?咱和他们是两种人啊,两档子!隔着一层的人怎么结亲?木头焊不到石头上去呀!就凭这一条,我们做父母的能把个高中毕业、水灵灵的黄花闺女嫁给他们?不叫人笑掉大牙?”

于凤兰一下清醒了,转过身来:“你怎么这样?早就红口白牙许下的亲了,也订下日子了,嫁妆彩礼、衣裳、镜子,什么都置办好了,连小孩尿布,我都攒了一大包了,还能退了?”

黄吉顺不以为然地说:“这些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莫说解放了,解放前也有退婚的,就是结了婚,还可以离婚呢!再说,我们和他们,一没有媒人说合,二没有婚书契约,说明白了,就完了。”

“你说得轻巧,我就不同意你这么办,莫说大翠了。”

“大翠还不得听爹妈的?”

“听爹妈的?哼,你看她不言不语,心里定盘星死着呢!”

“你给她讲道理呀!”

“什么道理?就你这道理?说出去叫人家戳脊梁骨!”

黄吉顺嗤笑一声:“戳为儿女打算的脊梁骨,不是人!我没见谁为儿女打算,脊梁骨给戳出窟窿来。大翠若是嫁个好人家,有势力的大干部,看谁来戳我的脊梁骨?倒是不少赔着笑脸来巴结我的。信不信?有味就靠前,不管香臭,我们的新新居若是三节楼的大饭店,看我走在街上有谁戳我的脊梁骨?给我送笑脸还怕挤不到我眼前呢。”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同意。人得保个名,保不住好名声,起码也得保个坏的名声。”

“名声?”黄吉顺冷哼道,“肚里没食,寒冬腊月西北风里吹着,就是流氓痞子烧了堆火,为了不冻死,也都会照样凑过去烤烤吧?人那时怎么都不保自己名声了?照我看,名声就是冬天的那一把火,只要旺,就是好!”

“你尽争歪理,反正人得有名声。”于凤兰坚持己见。

“我不跟你争。就说他张成民吧,他若是分到政府大机关,银行,铁路,三年五载,当上个处长局长的,还好说。他呢?吹啊叫啊,高材生啊!新青年团员书记呀!不知要当个多大的干部呢!怎么样了?咳,回老窝大柳树,当个小学教员!他这才是现眼丢人呢,大翠嫁给他?一下子矮大半截子!我们也跟着他丢人!”

“我可给你说,大翠可是一心一意要跟他。他们俩是铁了心的,再说,还有婚姻法呢!你可别把事闹大发了。没听见广播里一天到晚的唱:‘刘巧儿要自己找婆家!’你就不怕大翠也跟着学,和你打官司?闹出那样事来,你可就真丢人了!”

黄吉顺翻眼想想,胸有成竹地说:“你先去劝劝她,稳住她,稳住了她,就是诸葛亮摆下了八卦阵。”

“我不劝,也劝不动。”

“闺女都听妈的。火到猪头烂,功到自然成。把我说的道理给她说清楚,慢慢她就明白了,去吧。”

于凤兰坚决地摇头,身子又背了过去:“你不用想,我不去。”

第二天上午,大翠在案前忙,心里高兴,轻哼软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于凤兰在洗碗筷,用胳肘拐了往笼上摆包子的黄吉顺一下:“你看咱大翠喜兴的!趁早忘了你昨晚那些话!”

黄吉顺撇撇嘴说:“喜兴?她懂什么人生?上高校,上高校,实指望他能奔个大机关,好单位,飞黄腾达,我们黄家也沾上知识分子的光!结果呢,咳,和没上一样!教小学,大翠不是也能?盼回来个孩子王!还是农村的。”

大翠听到了,故意唱得更大声了。

成民提着两瓶二锅头酒和一盒糕点,绕过新新居厦下吃饭的人,走了进来。

于凤兰见了,亲热迎上去:“成民来了!”

“大叔,婶,我爸妈叫我来看看你们。正都忙着呢?”

“反正我的活儿我已经忙完了。”大翠眼睛不离成民,一脸幸福笑容。

黄吉顺在灶台前转身道:“哪儿能不忙!成民你先坐。大翠,给你成民哥泡茶!”

“大叔,我也帮把手儿?”

黄吉顺撩起搭在脖子上的湿毛巾擦汗,一边随口说着一向说惯了的话:“我这不起眼的小地方四处生辉啊!”

成民瞅瞅于凤兰,瞅瞅大翠,腼腆地笑了:“瞧我大叔说的,我倒成了贵客了!”

于凤兰笑着说:“你这也没说错。你久没来了嘛,自然是贵客。”

大翠抹了一遍方桌,放下茶说:“没那么忙,你喝茶。”趁机握住成民放在桌上的一只手,两只手在大翠身子的掩护下,一触难分。

“对,你先喝茶!”黄吉顺朝成民看了一眼,大翠赶紧缩回自己的手。黄吉顺已然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皱了下眉。

成民没看见小芹,问道:“小芹上班去了?”

黄吉顺说:“上班去了。”

成民说:“我爹叫我拿包点心来,你们尝尝。还有两瓶二锅头,你喜欢的。”

黄吉顺做出一副过意不去的模样:“你爹也真是,你回来了,来看看就看看,还拿什么礼呀?这几年你们可没少帮助我们,吃的,用的,还给大翠送衣料子,我们多不好意思。今儿又拿点心二锅头,真是叫你们破费。”

成民又问:“叔,婶,你们搬过来住,感觉还行吧?”

不等于凤兰说话,黄吉顺抢着说:“还行,还行。起先别扭点儿,面积比我们那房子小嘛!现在适应了,生意也凑合。你们一家搬过去住的感觉呢?”

成民笑了:“我觉得挺好。成才自己也能有间屋了,他早盼着自己有间屋。刚回来一天,也没听我爸妈说什么别扭的话。”

黄吉顺对于凤兰和大翠说:“听到了吧?对张家比我们黄家有利,换对了吧?你们还这个那个的!现在成民亲口说了,你们以后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正确了半辈子!”于凤兰听不下去,转身走了。

大翠仍不眨眼地看着成民,成民也看她时,她深情嫣然地一笑,笑得那么甜美。

“学会抽烟没有?”黄吉顺显然是在无话找话。

“不学那些。”

“学会了叫大翠去买包恒大。”

“真没学,千万别。”

黄吉顺回身端起包子和馄饨送给厦下客人,返回时见于凤兰在向他使眼色,招他进房里,他点个头,对大翠说:“招呼着门外。”

大翠看着成民应道:“哎!”

黄吉顺进了屋,于凤兰说:“你看你刚才,跟他说了些什么话!”

黄吉顺疑惑地问:“哪句不对了?”

“啊呀,什么有利没利换对换错的!他是小孩子?听不出来?你哪是老岳父跟女婿说话?”

“谁是老岳父?谁是女婿?朋友家的孩子来看看你们嘛,你说的些什么?”黄吉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真要退他们?”于凤兰不觉睁大了眼睛。

黄吉顺生气了:“退什么?你个傻娘儿们,凡事你不说帮我,倒给我腰眼里插杠子。我说什么要你管?”

于凤兰真正吃惊了:“你,你,我不许你退他们!”

黄吉顺狠狠地骂道:“我没把你退了就不错,你还管我张三李四!”

于凤兰呆了。

成民在灶房里用勺子搅馄饨锅,问大翠:“你爹对我怎么这么客气?客气得过分了,什么给你衣料是帮助你们?我觉得不是味。”

“我也听着不对。你也给他客气话多说,别失礼。老岳父就这时候爱挑女婿的眼,我们结了婚,他想挑,得先掂量掂量。”

“不,我觉得他不是挑眼。”成民皱了皱眉毛。

“是什么?”

“还不知道,说不出来。”

“不用管他,好话多说。多烧香,多磕头,阎王也怕烟火熏。”

“阎王是熏黑了脸,他可别熏黑了心。”

两人亲热地笑了,四下瞄瞄,贴个脸儿。黄吉顺出房,瞧了个正着。成民大翠并没有发觉,四目相对,两情更浓,又想再贴一次脸,黄吉顺猛然大声干咳。成民和大翠一惊,不好意思地分开了。

“你给我歇着吧!”黄吉顺从成民手里夺去勺子,“过了过了。”急忙捞馄饨,一碗碗递给大翠。大翠只好送馄饨出门。黄吉顺看看成民:“成民啊,你在学校没犯什么错误吧?”

“没有,什么错误也没犯,还是团委书记呢。”成民诧异地看着黄吉顺。

“是吗?团委书记回乡教小学?”

“是学校分配委员会根据我的申请批准的。”

“你的申请?”

“是啊。”

“现在的青年,党教育得好啊。”

成民自豪地说:“我们这一代青年教师,为国家培养未来的人才,教育好下一代,是为国家作贡献。”

“你不是国家的人才?”

“是啊,我是教育方面的建设人才。”

“建设农村小学校?”

“小学是国家的教育基础。”

“师范毕业当基础?”

“您好像不愿意?”成民问他。

黄吉顺话里藏话地说:“我怎能不愿意,这是你家的事。”

成民端量地看着黄吉顺,大翠和于凤兰看他们俩。于凤兰缓和气氛地说:“你们别尽说话,看着锅!”

成民说:“你们忙吧,我走了。”

黄吉顺像招呼一般客人似的说:“不再坐会了?”

成民出门时,于凤兰偷瞟大翠,见大翠偷瞟黄吉顺,忙吩咐她:“翠,外面看看去!”

大翠会意,出门去追成民了。

黄吉顺骂于凤兰:“你放她出去干什么?”

于凤兰说:“她愿干什么干什么。八月十五没几天,怀上孩子也早不了几天。”

黄吉顺暴跳如雷:“你这个老混蛋!这么不要脸!”抄起铁勺子就打于凤兰,于凤兰躲进卧房,拴上了门。

黄吉顺收拾了厦下桌椅,回屋敲门,听见于凤兰在房里哭。黄吉顺怒气冲天地大骂:“我还没死呢,你号什么丧!”

于凤兰哭得声更大了,黄吉顺在屋外跳着脚骂:“我叫你号!号去吧!”从门外上了门锁,大步出门,寻大翠去了。

大翠追上成民,跟他并肩而行:“你看他是怎么回事?”

成民思索着说:“他对我回来教小学不满意?”

大翠也寻思,自言自语道:“他想叫你干什么呢?”

成民懊恼地说:“谁知道。我干什么要他决定?”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大柳树走去,过了桥,两个人互相牵起了手儿。

大翠憧憬地说:“我盼着八月十五快到。”

成民温柔地望着她:“我也是。”

“盼着吃月饼?”大翠说完,扑哧一声,自己笑了。

“不。盼着吃你!”成民说着就想抱大翠。

大翠回头望望,害羞地说:“走远点!”

二人牵着手儿走到了一处小树林边上,大翠又回头望了望,跺脚道:“我爹他跟我们的梢儿!”

成民也不禁回头望,果见黄吉顺的身影,远远地正望他们。

“他爱跟就跟!”成民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大翠就亲嘴儿。

大翠用手挡住他:“别,我爹正望着我们呢!”

成民抓住她的手:“那我们就让他望个够!”

大翠左右闪了两下脸没闪开成民的吻,春情难抑,也索性迎着成民的唇,吻了过去。

两人一阵长吻,结束后,各自大吸气,犹如两条缺氧的鱼。

“你爹还在那儿望着?”

“还在那儿,背过身去了。肯定气得什么似的!”

“我想不明白,他跟个什么劲儿?望个什么劲儿?又气个什么劲儿?”

“谁知道他!民,咱们何必非惹他望着生气?”

成民笑了:“说的对,趁他背过身去,咱们快转移!”他又亲了大翠一下,牵着大翠的手儿进了小树林。田野里尽是麦秸垛,他们跑向一堆麦秸垛。

黄吉顺缓缓转过头,最终连身子也转过来,小树林这边却早没了大翠和成民的人影。他气得脸色发青,仿佛骑手的马被盗马贼骑跑了,赶紧三脚两步地向小树林这边走来,慌不择路,不小心被绊倒一次,他爬起来,顾不得掸土,依旧急急地往前赶,像个轻伤不下火线的猛士。

黄吉顺直冲进小树林,在里面到处转悠,密探似的。忽然,他发现一片野蒿中有动静,隐隐还有喘息之声。他望着那迟豫片刻,悄悄走过去,拨开野蒿猛一声大喝:“成民!光天化日,你好大的胆!”

野蒿后面静卧着一头老牛,反刍着,瞪着牛眼责备地看着他,冲他“哞”地叫一声,吓了他一大跳。

一堆麦秸垛后面,成民将大翠压在身子底下,深情地低呼:“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啊!”

大翠也深情地说:“我知道,我也那么爱你!”

“我们一定会很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我信。”大翠轻轻点头。

“我们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大翠却晃头。

“你不愿要那样的爱情?”

“那样咱们太累了呀!”大翠调皮地一笑。

“那,你要哪样式的?”

大翠转着眼想了想,对成民悄悄耳语:“小猫小狗那样式的。一会儿亲一会闹的,不好?”

“翠,你呀,真让我爱得恨不得咬你一口!”

大翠撩起袖子,露出雪白一截胳膊:“咬吧,只要你舍得!”

“我舍不得!”成民深情地吻了下去……

黄吉顺在小树林里转悠了半天,也没找着大翠和成民,寻思了一下,又来到了张家,也就是从前自己家的院墙外转悠,望望院门,想入,又不愿入。

屋里,成民在一间房间写毛笔字,写的是《自编小学教材》。

大翠和王玉珍在东间屋里对坐床上,王玉珍从大翠头上捡下麦草叶儿,一边捡一边说:“翠,你哪儿刮带了一头一衣服的麦草叶儿?”

大翠红着脸道:“我和成民来时碰到村里孩子背麦秸,我帮着背了一段路。婶别捡了,我这头发我这衣服都该洗了。”

成民在另一间屋里正粘写好的教材封面,听了无声地笑了,忽听母亲叫他:“成民,过来!”

成民放下教材走了过去,王玉珍训他:“你和大翠一块走着,怎么自己不帮村里孩子背,让我儿媳妇……”她不说下去了——成民也一身的麦秸儿。

成民自己从身上往下捡着说:“我也帮着背了呀!妈你看我身上不是也有?”

大翠害羞地低头抿嘴儿一笑,将脸转向了窗外。

王玉珍似乎明白了什么,顺水推舟地说:“去吧去吧,写你的去吧!以后你可得处处心疼着我儿媳妇!”

“那是自然,不劳母亲教诲。”成民看了大翠一眼,退了出去。

“上了几天大学,话都不平常说了,还什么不劳教诲的!”

“知识分子嘛,有时候就那样儿,要不就不叫知识分子!”

王玉珍轻声对大翠说:“他爹也说过,怕是成民回来教小学,你爹要不高兴了,我看,过两天,把事给你们办了,你爹也就转过弯来了。”

大翠生气地说:“就算不高兴也不该那样对成民!”

王玉珍劝道:“你不用生气。还没过门就和爹妈积气,可不好,他们指望老了有你和成民照顾晚年呢。”

大翠摇头:“他才没想那么远呢,他只看眼前我们能给他什么好处。”

王玉珍抚着大翠手说:“翠儿,可不要这么说你爹。他就是那么一个心往前奔的人,有时候脾气不大好,谁没个脾气?成民爹怎么样?你没看见?来了脾气,天都敢捅窟窿。明儿你过门了,小心点吧,你那个公公,说好的时候,你要他的脑袋,他自己摘给你。说不好了,咳,他自己喘气嫌你声大,我可受过他那罪。”

“我公公可不是那样。”大翠突然自知失口了,脸一红,笑了。

王玉珍回过味来,也笑了,趁势哄她:“也许对你会另眼相看。”

黄吉顺在院外转悠了一会儿,一跺脚,径自来到了一片玉米地里,捋捋袖子,连根拔起一棵棵玉米,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咳嗽,他抬头一看,见是曲国经,犹豫了一下,弯下腰接着拔。

曲国经倒背双手,问:“黄吉顺同志,干什么呢?”

黄吉顺头也不抬地说:“想吃嫩玉米了。”拔够了一大捆,用玉米秸胡乱扎住,背起来就走。

“黄吉顺公民,这片地,已经不是你的名下了,归张广泰家了。你这等行为,不怎么好吧?”

黄吉顺冷笑:“曲国经,这你可就管不着了,我已经不是大柳树村的农民了。”

曲国经也笑了,那是如来对小鬼般的笑。他说:“我口口声声叫你同志,称你公民,你却叫我曲国经。那么叫就叫了吧,那么我也只叫你黄吉顺了。黄吉顺你给我听着——我曲国经还是区委的和市委的名誉委员,城乡两边的人和事,只要想管,那还是管得着的。”

黄吉顺一听心怯了:“我……我不是也没敢对您说什么不中听的吗?”

曲国经说:“我也没对你说什么不中听的啊!还有一件事——我们大柳树村,决定要聘黄大翠同志做我们的一位小学教员,到时候,你可不许从中作梗。”

黄吉顺愣住了,曲国经问他:“你听明白我的话没有?”

“不敢,不敢,只要我女儿愿意……”黄吉顺说着匆匆走掉了。

小桥两头,张广泰和黄吉顺狭路相逢,相向而立,都笑着,都笑得那么勉强。

“怎么连根拔了?长着还能饱满几天嘛!”张广泰先开了口。

“没侍弄好,青一棵黄一棵,反正我也不指望饱满不饱满的了。”

“看来,以后你那片玉米地,得轮到我侍弄了。”

“你当工人当得神气,当农民也错不了,肯定比我是好农民。”

“你可真会说话,你过呀!”

“你先过。”

“咳,你背着那么重,快过吧。”

黄吉顺过了小桥:“哪去了?”

“广华厂职工定级,朱先生叫我去说说他们每个人的技术水平。我不是厂里的人了,有什么嘴说?可朱先生死活拉我去,真没法子。”

“你给小芹定了几级?”黄吉顺往上颠了颠背上的玉米秸。

“我不好给自己的徒弟定得过高啊,二级,可以了。”

“才二级?这种时候你不给她说句话?”

“二级可以了,前面有她些师兄们比着呢。成民去看你了吗?”

“嗨,你们还那么多礼道。坐了一会,回家了。”黄吉顺敷衍道。

“好好。”张广泰迈步走了。

黄吉顺回到新新居,把玉米秸放在房西头,回头却见小芹对他怒目圆睁,他问:“怎么了?”

“为什么把我妈锁在房里?”小芹气呼呼地问。

“她不听话。”

“你这么狠心?”

“我们老两口的事,你别插嘴。你定了个二级?”

小芹不理他,黄吉顺开了门锁,进了屋,于凤兰还在哭。

黄吉顺劝道:“话我都给你说得明明白白了,这件事你得往前看。”

于凤兰哭着说:“往前看我们娘仨都得给你折磨死!”

黄吉顺火了:“我也得死,谁也逃不了,早天晚天罢了。”

小芹不见姐姐大翠,知道在张家。她一进张家,就见张广泰、王玉珍、大翠、成民都在愁眉苦思。见她怒冲冲的样子,大翠问:“妹,怎么了?”

“咱爹把咱妈锁在房里了!”

张广泰惊愕地“噢”了一声。

王玉珍忙问:“为什么?”

小芹说:“不知道,我妈不说。”

大翠愣了愣,起身跑了出去。“姐!姐……”小芹刚进门就追了出去。

张广泰夫妇和成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成才扛着叉子进了院子,放下后,进了屋:“大翠和小芹干什么来了?”

张广泰、王玉珍和成民都没心情答他,成才又说:“哎,我也是这家的一员啊,我问你们话呢!”

王玉珍说:“又都走了。”

成才急了:“我看见她们都走了!我问的是她们干什么来了?”

成民教训他道:“成才,有话好好说,高声大嗓的干什么?”

王玉珍看着小儿子说:“还能干什么来?串串门儿呗。”

张广泰也教训成才:“成才,听见你哥刚才的话了么?以后,你要跟你哥学,凡事稳重着点儿!”

林士凡坐在新新居厦下的桌旁,跷着二郎腿,见大翠和小芹回来了,笑嘻嘻而又亲昵昵地说:“大翠同志,回来了?”

大翠被问得奇怪,站住一下,愣愣地看他。

林士凡笑着说:“我是在跟你说话。”

小芹返身将大翠扯走,一边嘟哝:“问的什么屁话,好像谁跟他怪熟的!”

黄吉顺端两碗馄饨送给林士凡,恭敬地问:“您还要吃点什么?”

林士凡说:“不要别的,我就喜欢吃你们这馄饨。”

黄吉顺在旁坐下套近乎:“您现在还在城建局?”

“还在。”

“工作还挺忙?”

“城市大发展,东跑西跑忙断腿。”

“辛苦,您城建局可是个大单位啊!”黄吉顺一边奉承一边赔笑。

林士凡装模作样地说:“不算最大,可是有发展,将来说不定还真是大单位。”

“你们要很多工人吧?”

“当然,特别是技术工人。”

“要铁工吗?”黄吉顺抓住时机问。

“当然要,现在最需要铁工。”林士凡一副当家主事的样子。

“要什么样的?”

“当然要技术尖子。”

“二级工,要不要?”黄吉顺试探道。

“二级工?要。你能给介绍?”

黄吉顺笑了:“我家二闺女就是二级工。”

林士凡停下筷子看着他:“好啊。”

“您能给收了去吗?”黄吉顺趁热打铁地追问。

“一句话的事。”

“能叫她上机器床子吗?”

“一句话的事。”林士凡大包大揽。

“那就拜托您了。”

“我也愿意为你们家的人办点儿事。”林士凡笑了。

黄吉顺受宠若惊:“哎呀,哎呀,想不到您这么瞧得起我们。您慢慢吃,慢慢吃。”

于凤兰还在房里伤心地哭,大翠低声问:“到底为什么?”

于凤兰边哭边说:“你爹的心,越来越硬……越来越狠……”

小芹问:“妈,你说他为什么锁你?”

于凤兰不回答,只是哭。

小芹皱着眉说:“真急死人。”

大翠问:“为我和成民的事?”

于凤兰哭一阵才摇头。

小芹急了:“那是为什么?”

这时黄吉顺在门外叫道:“小芹,出来!”

小芹出了屋,黄吉顺问她:“你们厂二级工开多少工资?”

“刚评,上级还没批下来,不知道。”

“来。”

“哪去?”小芹不解地问。

黄吉顺小声说:“见见林科长,我刚刚求他把你调到城建局去,那将来是个大单位,你再去当面谢谢人家几句。”

“我刚评了工资,还没批下来,到城建局干什么?学徒?”

黄吉顺想了想:“倒也是的,对……”

小芹没好气地说:“你对我不对!见个屁科长!”

黄吉顺张张嘴,再没说出话来,顿时尴尬起来,他偷看了一眼林士凡。林士凡却没事儿似的,掏出手绢文雅地擦擦嘴,掏出钱,放在桌上起身要走。黄吉顺情知他听到了小芹的话,讪讪地说:“家教无方,二女儿惯得没个样儿,林科长你别见怪。”

林士凡装呆卖傻:“见怪?见什么怪?我什么也没听见啊!”

黄吉顺抓起钱往他衣兜里塞:“别放钱。人和人的关系,不能都成了钱的关系!只要您吃着顺口,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还荣幸!”

林士凡正经地说:“不,我吃饭,我付钱,咱们一清二楚。不这样,以后我怎么来呢?”

黄吉顺笑着说:“嗨,熟人常客,天长日久,哪能分得那么清?如今是新社会,解放前,饭馆的熟人都是年底结账。好好好,我收下,我收下,您可得来呀!”

林士凡走后,黄吉顺进屋指着小芹斥道:“你见过几位科长?你敢说人家是屁科长!”

小芹一翻白眼:“那你为什么一见他来,就卑卑贱贱的,搭搭讪讪的,还鬼鬼祟祟的?你心里边又起什么歪的邪的?”

黄吉顺边脱鞋底儿边喊:“我拍扁你!”

大翠往外推他:“爹,我妈还正难过着呢!”

黄吉顺又掉转了矛头:“还有你!谁同意你也到大柳树村去当孩子头儿了?”

大翠自豪地说:“小学教师是很光荣的职业,区里的领导同意了!”

黄吉顺板着脸训斥道:“可我还没同意!我是你爸!”

田野里青黄斑斓,处处有收苞米的人们在忙。成才和曲彦芳手拿镰刀绳子走在田间,李寡妇远远望见了,高兴地对其他的妇女们叫道:“哎!找来帮忙的人了!”

妇女们抬头看,有个说:“是张家二小子。”

李寡妇望着成才和曲彦芳笑道:“这倒是挺好的一对儿。”

妇女们都嬉笑着说:“你给他们说合吧,成了我们也跟你喝碗冬瓜汤。”

李寡妇成竹在胸地说:“我呀!你们看着,我要把张家这个二小子弄到手,给我当过继儿子。”

妇女们“哈哈”笑,其中一个说:“你做梦吧!”

李寡妇信心十足:“不信你们就看着。我把他过继了来,再把小彦芳弄来给我当媳妇,我老妈妈往炕头上一坐:‘儿啊,娘要吃个炖猪蹄儿。’我儿子就吩咐小彦芳:‘快给咱妈炖猪蹄子!’”

李寡妇绘声绘色的表演,逗得妇女们“哈哈”大笑,有的笑弯了腰,有的在地上滚,连小顶针李秀英也绽出了笑意。

说笑间,曲彦芳引着成才到了李寡妇跟前:“李婶,我爹叫张家成才来帮你们。”

李寡妇乐不可支:“好啊,我们正愁呢,你也留在这帮帮我们吧。”

一名妇女打趣说:“嗨,留下她干什么?不叫她回去给你炖猪蹄?”

李寡妇一本正经地说:“过两年再炖吧,她还小呢,不会,得我教她。”

妇女们笑得人仰马翻,眼泪都流出来了。

曲彦芳奇怪地问:“你们笑什么呢?”

寡妇们看着她,笑得更厉害了,曲彦芳满身上下看看:“笑我哪?”

妇女们又是一团笑,曲彦芳看看成才,莫名其妙地问:“她们是在笑我?我怎么了?”

成才冷漠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妈的,把我变成农民!”

李寡妇敛了笑,说:“好了,都别笑啦,猪蹄也吃了,歇会儿再干吧。”

妇女们躺的、坐的都休息了,曲彦芳推推成才:“你别歇了,砍去吧。”

曲彦芳随寡妇们坐下,却见成才根本不会干这活,高声叫道:“小心点,别砍了脚背!”

李寡妇笑嘻嘻地说:“你去教他。”

曲彦芳起身去教成才,边做边说:“这样,弓腰反手,腿要离得远,这样,砍下去。”

成才说:“哎,你是不是挺爱当别人个师傅什么的?”

李寡妇悄悄对妇女们说:“你们看,是不是一对?”

寡妇们不像刚才那么疯笑了,好像都在认真看,而且想了。

张广泰正跟曲国经抡镢头刨地,已经刨出一片,张广泰不会干农活,怎么干也断不像曲国经那么潇洒,曲国经镢头下出来的“马口”像在地上划的锯齿线,他的“马口”则乱七八糟,没有章法,而且已经力不能支了。曲国经看他歪腰斜腿的样子,说声“歇会儿”,把镢头插下地。张广泰也想学他,用力往地里插镢头,一次两次都没能把镢头插进地里,最后只得泄气地一扔,让它躺在地上。他就地坐下,向曲国经点点头:“我腰腿不灵,胳膊上的力气倒还行,可使不上。”

曲国经抽出烟袋,填上烟丝点上:“当农民,种庄稼,这碗饭人人能吃。聪明伶俐的能吃,笨蛋也能吃。只要起早贪黑,多下力气,地就不会亏你。我们大柳树,都是好地,看你肯不肯出力了。老话说的啊,你糊弄地,地糊弄你。我看出来了,你是个不惜力的人,可是学农活有点晚了。明儿,给你盘个铁炉子,打镢头,锄钩锄板,镰刀,菜刀,砍马,还可以打马扎。农村活儿有的是,不怕你手艺多。原来我想给你们安排点地,可是没有荒地可开了,先盘炉子吧,在你院子里行不?”

“行啊……”张广泰犹豫了一下又说,“老村长……”

曲国经吐出口烟:“跟我,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只管直说。”

“就是我家的户口我前几天跟您说过了,我不是讨厌农村,瞧不起农民……我,我想我那些徒弟啊!我想我那车间啊!二十年啊,那车间差不多是我另一个家了!我天天晚上做梦都梦见它!您不是在市里还挂着个角色吗?您能不能也出面替我张广泰说句公道话?”

曲国经理解地拍拍他的手:“实话告诉你吧,潘凡同志为你的事儿费老心了。我呢,该打的证言,早打上去了。区里市里的有关领导,也很重视。但是呢,你我没见到户口本之前,咱们来个君子协定,该怎么,还怎么,啊?”

张广泰感激地说:“那是,那是。之前我一定听您的,您说怎么,我就怎么,您也要替我谢谢人家潘凡同志。”

曲国经在鞋上磕了磕烟袋:“怎么样,再干会儿,体验体验?”

张广泰点点头,拾起了地上的镢头。

晚霞染红了田野,夕阳直往远处的庄稼棵子里钻去。

成才、曲彦芳和寡妇组的妇女们,每人背一捆苞米秸子回村,小顶针李秀英边走边问李寡妇:“七婶,你真想过继张家二小子?”

李寡妇停住脚,背转身,怔怔地看她:“你当真了?”

“我听你那么说,才问问。”

“我是给你们说笑话的,逗得大伙乐了,干活不觉得累。”

“心里想才会说出口。”

“真是个小顶针,浑身是心眼。”

“我知道你是假装的。”

“怎么是假装的?”

“你是脸上笑心里哭。”

“你怎么知道?”

“过河才知道水凉。”

李寡妇扔了苞米秸,坐上去低了头,吧嗒吧嗒掉泪。李秀英也扔了苞米秸,在她身旁坐下:“七婶,你和村长曲国经搭个伴,不好吗?”

“别说了,他孩子都成人了,容得下我?七婶不如你,你再苦,还有个孩子,是个指望。我呢?就算豁上老脸,再往前走一步,四十岁的人了,有什么用?图个什么?”李寡妇越说泪越多。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我呀,说啊笑啊,一是为你们心里快活点,二是给自己解闷。唉!李秀英,我倒劝你,年纪轻轻的,早点找个人,往前走一步吧。”

“七婶,谁要我?地主的女儿,还拖个孩子。”李秀英也是愁眉苦脸。

“不愁,你若是找到了人,把孩子给我,我给你养着,长大了,我给他找媳妇,到我老了,也有个依靠,就怕你舍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给了你,孩子的成分不也变了?那我死了也放心了……”李秀英也流下泪来。

“年轻轻的,别死了活了的。你家的成分,当初是不该那么定的,老人们心里都明镜似的……”李寡妇自知失言,连忙改口说别的,“哎,你看张成才和曲彦芳能是一对不?咱们给撮合撮合?”

张家院里矮桌上摆了饭菜,张广泰和王玉珍对坐桌边,王玉珍说:“成民去黄家,没得好脸,下午黄吉顺又把于凤兰锁在屋里,出了什么事?”

张广泰说:“我正在揣摩,回想起来,我和黄吉顺在桥头碰见的时候,他对我那个客气,比过去,有点儿隔一层的意思。”

王玉珍担忧地说:“这些日子,我的右眼皮总是跳。”

张广泰问:“成民、成才呢?”

王玉珍说:“成才让曲彦芳叫去帮寡妇组干活去了,成民刚才跟着村长看学校去了。”

张广泰叹口气,默默吃饭。

王玉珍又说:“连我也跟着你和成才,村长村长的叫着了。倒好像我们一家铁板钉钉地就成了农民似的。”

张广泰一口饼子噎在口中,费了好大劲儿才咽下去:“不管情况怎么样了,我们当父母的都要首先稳住个态度,替成民多担着点儿。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分了他办学兴教的心。两件事儿,对他都重要。”

大柳树小学校,四面透风墙撑个露天的顶盖,地上潮湿,几堆石头、土块上搭着横七竖八的木板。

村长曲国经边抽烟边说:“咱们小学,一年春秋开两次,下雨刮风,会计算账,都不上课。冬天农闲,在这开会,生炉子,晚上有几个人在练武术,墙上的窟窿都是他们打出来的。”

“房顶呢?”成民一仰头,看到了天。

“练武不是要蹿高吗?几个浑小子比赛,看谁能把头伸出去。透点气也好,地面干爽,省得孩子们害腰腿病。”

“有多少学生?”

“一大帮,春种秋收农忙的时候,都帮大人干活。”

“那不是没上学的时间了?”

“忙完地里的,会计说一声,都来。”

“得赶紧把窟窿都补上,叫会计说一声,这两天就开学上课吧。”

“这几天砍春苞米,地里忙,过两天,割豆子,八月十五你不要娶亲吗?过了八月十五再说吧。”

“不行,村长,地里再忙也不能耽误孩子们上学,我娶亲更不能耽误学生上课。”

“成民,老实说,是不是对学校挺失望的?”曲国经叹气道。

“有点儿。”成民实话实说。

“别失望。不是我这个当村长的不重视,是因为咱们村的底子实在薄,大人们还顾不上孩子们的事。按说,咱们村是评不上‘新农村’的,那是区里给我个人的一个面子。这教室,今年秋天就保证为你修好……”

“村长,不是为我。”成民纠正道。

“对对,是为孩子们。今年你要求村里些什么,只管找我,一点儿都不必客气。”

“为了孩子们,我对谁也不会客气的。”

黄吉顺身背鼓,手拎锣,肩上搭着一挂鞭炮,兴冲冲地回到新新居,厦下并没有客人吃饭,他将东西放在桌上,高喊:“快,来大宗的买卖啦!”

于风兰和大翠闻声出了自己屋,黄吉顺紧催:“快快,烧大锅!菜酒预备齐了。”

于凤兰问他:“多少人?烧大锅?”

黄吉顺兴高采烈地说:“厦下怕坐不开呢,我当上联社主任了!”

于凤兰和大翠在灶上忙,黄吉顺兴冲冲洗脸换衣,边数说:“好家伙,小小一个新华区,没想到有这么多开饭馆的,卖水果的,卖冰棍的,一下子都冒出来了。可大眼瞪小眼的,开闷会,谁也不愿出头当联社主任。我看出来,他们是怕自己当了,免不了常和政府打交道。我暗想,和政府打交道有什么好怕的?交道打多了,和政府的人熟了,没亏吃。所以我就当即说,既然大家伙都谦虚,那就让我这个没什么能力的人当吧。嘿嘿,结果让我一步抢先当上了!”

于凤兰提醒他:“你呀,先别得意,责任在后边!”

黄吉顺志得意满地说:“那能有什么大责任?无非把政府政策传达传达,还落个心里清楚呢!”

大翠问:“爹,到底准备多少人的?”

黄吉顺一挺胸脯:“以后别爹呀爹呀的,乡里土气的大蒜味儿!”

大翠又问:“那叫什么?”

黄吉顺得意地说:“要叫爸,在家里,只叫一个单字儿——爸,那就可以了。有外人在场,就要叫双字儿——爸爸,尤其当女儿的,要这么个叫法。外人一听,心想看人家这女儿,调教得多好,叫老子叫得多亲。跟有身份的人说起我呢,要说‘我父亲’,衬托着有城里人起码该有的那点儿文化劲儿!你看张家,成民、成才,就从来不叫张广泰两口子‘爹’‘娘’,而叫‘爸’‘妈’,也不过就是普通人家,只不过俩儿子生在了城里,长大在城里,连对双亲的叫法都要跟农村不一样了。现在咱们一家也是城里人了,你和你妹,对家长的叫法也该改改了。轮到你们叫我爸妈了,也轮到张家的两个儿子,学着叫他们爹娘了!”

大翠听得直眨眼睛,问:“为什么?成民和成才,为什么非那样?”

黄吉顺说:“你说为什么?由城里人变成乡下人,满村人家的大女儿小孩子都叫爹娘,偏他们家俩儿子爸啊妈的,那不显得各色吗?农民就会烦他们,心想还不忘自己是城里人啊?不烦才怪了呢!而你和你妹呢,明明已经是城里人了,却还张口闭口爹啊娘啊的,城里人也会想,瞧这户人家,天生是土里土气不该到城里来的命!有了城市户口,骨子里还是农村人!所以呢,你当姐的,要带头给我注意这么一个问题!”

大翠愣愣地看他片刻,一转身走了,显然反感他的教诲。

黄吉顺意犹未尽,对于凤兰说:“你看她,这么重要个问题,她还不当成是个问题!待会儿,你要提醒她!来的可都是些有根底有头脸的人物,她别外甥打灯笼——照旧!”

于凤兰讥笑他:“小商小贩有什么头脸?”

黄吉顺一本正经地说:“你可别瞧不起,报周转资金的时候,有人报了五十元呢!今儿成立大会的鞭炮钱,就是捐的。租锣鼓的钱是几个酒馆掌柜的捐的。我们新华区饮食联社是个实力单位,街道办事处的主任都参加开会了,还和我握了握手,对我笑了笑。”

于凤兰撇嘴问:“那这顿饭怎么算?”

黄吉顺说:“谁来吃,谁掏钱。还要在我们这儿挂联社的牌子呢,以后凭这块牌子就能招徕生意。”

李三桐腋下夹着卷红纸来到厦下,朗声道:“黄主任在吗?”

黄吉顺闻声而出:“噢,李秘书,写好了吗?”

李三桐展开红纸:“主任您看,行吗?”只见红纸上写着“新华区饮食行业联合社”。

黄吉顺装模作样地瞅了瞅:“行。你现在就去买瓶糨糊来,买来就把它贴上。”

李三桐往桌边一坐:“主任,我先吸支烟,歇一会儿行不行?”

黄吉顺催他道:“工作第一,工作第一,秘书就该有个秘书的勤快劲儿。”

李三桐一笑,站起来说:“那好,以后我就为您学着勤快点儿。”

李三桐走后,于凤兰问大翠:“你爹叫人家啥?”

“李秘书。”

“那么大年龄个老人,怎么成秘书了呢?会是谁的呢?”

“看样儿,是成了我爹的。”

于凤兰回头看看正忙着架鼓、挂鞭炮的黄吉顺:“他支使人家那么大岁数一个人,这合适吗?”

“妈你别问我,问他去。”

大柳树村的土路上,一些个背柴的孩子一路打打闹闹,合伙欺负一个,往他头发里揉进带刺的草籽。那孩子任凭大家欺负,站在那里,默默流泪。

成民走过来,制止道:“不许欺负同学。”

孩子们想溜走,成民大喊:“都站住,你们还没道歉呢,一个也不许走。”

这时,那个被欺负的孩子才“哇”一声哭起来。成民发现他手背在出血,裤子也破了,生气地问:“谁干的?”

没有孩子承认,都畏惧地看着他。

“合伙欺负人,是可耻的行为,懂吗?”

孩子们齐摇头:“不懂。”

“你们,这么简单的做人道理都不懂?”

一个孩子怯怯地问:“老师,什么叫可耻?”

“可耻就是——我先不告诉你们。你们回家去,都要问自己的爸爸妈妈,什么叫可耻?我记住你们几个了,你们明天都得来上学,谁不来也不行。谁今天回家不问也不行。明天我要一个个提问你们的!去吧。”

孩子们都垂着头走了。成民这才发现父亲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一旁。

张广泰赞许地说:“这些孩子,是该教育。”

成民摸那孩子的头:“跟我走,我要为你的小手上点儿药。”

他抱起了孩子,张广泰替那孩子拎起了柴。

父子二人回到家里,成民对王玉珍说:“妈,替这孩子洗洗手,再给他上点儿药。”

张广泰嘱咐道:“捎带把他裤子也替他补一补。”

王玉珍问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打架打成这样的吧?”

那孩子只摇头,不吭声。

一阵笑声传来,曲彦芳和成才进了屋。曲彦芳笑着告诉张广泰:“成才给人家锔碗,敲打敲打,本来人家碗上一条缝,他给人家敲成了两半!”

张广泰哭笑不得地问:“给锔上了吗?”

成才懊丧地说:“费了好半天劲,照这样,连汤也喝不上。”

曲彦芳发现了用件大人衣裳裹起的孩子:“哟,这不是小顶针的孩子吗?怎么在这儿?”

正在给孩子洗衣裳的王玉珍说:“成民抱来的。”

曲彦芳说:“他姥爷是地主!”

张广泰和王玉珍相视一愣,张广泰问:“他妈叫李秀英?”

曲彦芳说:“对,外号小顶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又快又仔细。”

王玉珍问:“他没爸爸?”

曲彦芳摇摇头:“不知道,都说他爸死在外地了。他妈长得可好看了。一眨眼,能把人的魂勾了去。可是挺孝顺,侍候她的地主老爹可周到了。”

仰躺在炕上的成民忽地坐了起来,生气地说:“当着我学生的面,你们说些什么呢?”

曲彦芳吐了一下舌头,不言语了。

王玉珍看一眼那孩子,见那孩子的光腿上搭着张广泰的一件外衣,头垂得很低很低,王玉珍自己的头也垂得很低很低的了。

成民瞪曲彦芳一眼,走到自己屋里去,又仰躺下了。

张广泰跟过去,坐在炕边,背对着成民的脸说:“成民,你作为校长,关于阶级的一些原则之事,是不是有时候也要考虑考虑呢?”

成民不高兴地说:“我教的是些孩子,跟阶级有什么关系?”

张广泰默默坐了片刻,无言而去。在院子里,张广泰看见了迈进院门的李秀英,二人立刻认出对方。

李秀英不好意思地问:“张师傅,听说校长把我儿子抱来了?”

张广泰不自然地说:“对,对,在屋里,进屋吧。”

李秀英低着头:“我不进去了,我叫他出来。”

“进吧进吧,都进院了,还能不进屋?”张广泰把李秀英让进屋,自己却没进去,走出了院子。

新新居厦下,李三桐在吃馄饨,黄吉顺在大路上张望,仍不见有大队人来,回到厦下,对李三桐说:“天下雨,时辰都过了,还不见他们来。”

“改天再说?”李三桐问他。

“哎,定了今天,他们不来也是今天,打鼓打鼓!”黄吉顺快步进屋,从灶下钳出块火炭,出门把几挂鞭炮全点上了,震耳的响声里,他拿起锣来猛敲,又催李三桐,“敲鼓去啊!”

鞭炮锣鼓声里,大翠捂着耳朵跑出门,向大柳树跑去。

放完鞭炮,李三桐走了,新新居只剩下黄吉顺和于凤兰,黄吉顺志满意得地说:“咱们凭良心说,这共产党新政府就是好。我想什么,它就来什么。你看,我黄吉顺当上联社主任了,我一报周转资金,街道委员们带头鼓掌,跟着就是全场鼓掌,接着就选举,你是没去,去了,看看我是个什么光彩样儿。好了,以后我可以算半个政府干部了。有那伙傻蛋,叫他报周转资金,都往少里说,好像政府要抢他们似的。政府这么好,跟政府耍歪的,哼!”

于凤兰问他:“你报了多少?”

黄吉顺诡秘地说:“报多少谁还来查实?报多少都是空的,你想想,一个联社主任抵多少钱?”

于凤兰听得懵里懵懂,小声问:“多少?”

黄吉顺笑道:“我都说不出数来!”

于凤兰沉默了。黄吉顺又说:“所以我说,我们和张广泰的亲事,不能办,咱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差着八竿子高呢。大翠又跑去了,这几天,你得跟她说,不能结这门亲,叫她往高里看。”

于凤兰愁苦地说:“眼瞅日子到了,怎么能拉回她的心来呢?”

黄吉顺烦恼地骂道:“心,心,心是什么?我的心不是为她?我的心不是心?”

于凤兰白他一眼:“你不用跟我瞪眼,这事啊,唉,太叫人说不过去了!”

黄吉顺又瞪了她一眼:“天下还有说不过去的话?叫张广泰自己说说,他和我结亲家合适吗?”

于凤兰担心地说:“张广泰倒会说大面的话。我给你说的是大翠,我们不能这么往死里逼她。”

黄吉顺暴躁地说:“怎么又是死了活了的,谁逼她?给她好好说嘛!”

于凤兰不解地皱眉问他:“你到底是中了哪根邪筋啦?这事,能那么办吗?”

黄吉顺骂道:“你才中了邪筋呢,听不懂我的话,给你说了这么多天,你怎么还这么不明白?我跟你说,明摆着的事,他们张家是农村户口,城里的好处他们是一点都得不着。你叫大翠去跟他们受罪?我们没在大柳树住过?没看见他们一个个的什么样?吃的什么?干的什么?大翠嫁过去,就变成农民啦!城市户口就没了!什么也没了!我们当父母的,给儿女造那个孽!农民!懂不懂?将来有了孩子呢?一代一代,一辈一辈,都得是农民!都得找你,你怎么办?管,还是不管?我们再受她的拖累?我受得了,还是你受得了?啊?你光看眼前,他们这么亲这么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她大翠懂什么?这种时候,做父母的,不为儿女看远点还算什么父母?”

一席慷慨激昂充满感情的话,说得于凤兰动容了,渐渐低下了头。黄吉顺接着说:“今晚上你好好给她说说。”

于凤兰缓缓摇头:“说不通,她不会回头。”

黄吉顺劝她:“看你的本事了。”

于凤兰还是摇头:“我没有你那本事。”

黄吉顺又劝她:“还是那句话,功到自然成,火到猪头烂。今晚你睡她房,给她说!”

静静的夜里,一钩上弦月照着大地,照着大柳树村,照着新新居,房里传出大翠的抽泣声。猛然,小院里传来“嗵”的一声响,接着,又是几声响。大翠不哭了,和母亲爬到窗旁那儿,掀起一角窗帘往外看。

“不好,八成有人偷东西!”黄吉顺在自己屋里也听到了,他立刻下了炕,四下看看,没东西可以当成“武器”,不得已,从地面上抠起了一块砖拿在手里。他将门开了一道缝,看见院子里有个人影,在用镐刨两棵香椿树的树根。借着月光,他看出是成才。黄吉顺松了口气,又将砖放在原处,用脚踩实,拉开门走了出去。

成才听到门吱呀一响,抬头见是黄吉顺,没理他,继续刨。

黄吉顺若无其事地问:“成才,半夜三更地,这是在我家院子里干什么呀?”

成才也若无其事地反问:“你看呢?”

黄吉顺又问:“你怎么进来的呀?”

成才继续刨着说:“不好意思叫门,跳进来的。”

黄吉顺嗤笑道:“啊,出息大了,知道不好意思了。”

成才冷冷答道:“还知道什么是人品的人,是个人;不知道什么是人品的人,那就不能算是个人。”

黄吉顺一笑:“我活到这个岁数了,有时候还不太懂呢。没崴了脚闪了腰的?”

成才说:“那我早求您给我揉揉了。”

黄吉顺威胁道:“你这一种行为,可是贼的行为啊!”

成才故意阴阳怪气地说:“咱们两家,你还兴那么看我?”

黄吉顺见成才刨个不停,怒斥道:“别刨!当初换房子带的这两棵树。”

成才不停手,反驳道:“树没了,我刨树根。”

黄吉顺气呼呼地说:“树根在我地盘上,当初和你爹说得明白,是我的,不许你们刨。”

成才的理由层出不穷:“换房子带树是换地上的,没换地下的,地上的你砍了。地下的树根没和你换,还是我家的,我们得刨走!”

黄吉顺急了:“树是我的,根当然也是我的。”

成才一撇嘴:“你找我爸说去吧,我爸叫我来刨的。”

黄吉顺指着成才:“回去给你爹说,他这么闹,我和他没有完!”

成才对他的话嗤之以鼻:“那才好呢,我爸就不想和你完,我爸和你完了,我和你也完不了。”

黄吉顺暴跳如雷了:“你再刨,我揍你!”

成才斜了他一眼:“来呀!”

黄吉顺骂道:“小兔崽子,给我耍流氓!”

成才故意气他:“呀,你骂谁呢?黄吉顺我怎么流了你的氓了?”

黄吉顺手指着成才的脸面:“你别跟我胡搅蛮缠!我黄吉顺不吃你们老张家这一套!”

成才这才停下,拄镐把问:“我们老张家人怎么你了?坑过你了还是骗过你了?不是我们老张家人实心眼,你黄吉顺家今天能变成在城里的吗?”

大翠和于凤兰都披衣出来了,大翠倚着门说:“爹,别争了,让成才刨走吧!”

“进屋!没你什么事儿!”黄吉顺训斥完大翠,又对成才说,“没大没小的东西!今天我非教训你不可!”对着成才的面上就是一拳,把成才的鼻子里打出血来。

成才用手抹了一下,见手上有血,扔下锄头走进黄吉顺两口子的屋,上了床,仰面朝天躺下,不声不响。

于凤兰埋怨黄吉顺道:“你看你看你看,我叫你不要惹他,你偏要惹,这怎么办?”又进屋劝成才,“成才,我给你洗洗,啊,别和你大叔积气,咱们两家,本来是挺好的,再闹下去,越来越难看,多不好啊!”

成才不说话。于凤兰端来水,蘸了毛巾给成才擦脸。成才推开她:“别动!”

于凤兰和声劝道:“成才,擦了吧,婶子给你洗洗脸,你在这歇着,叫你大叔给你把树根刨出来。”说着又要擦成才脸上的血。

成才又推开他:“别动!”

于凤兰无奈地问:“那你说怎么办呢?”

成才说:“你去叫我爸来看看。”

于凤兰又劝道:“啊呀,成才,我不是说了吗?咱两家,不能结仇啊!”

成才不听:“我没和你们结仇,是黄吉顺骂我打我。”

“他该死,我叫他给你赔不是,啊?”于凤兰扭头对黄吉顺说,“你还在那站着,不来看看成才!”

黄吉顺丧气地说:“唉!张广泰!我怎么碰上你这个丧门星!”他走进屋,也劝成才道,“成才,你是个孩子,你和大人的事无关。刚才你大叔不对,不该打你骂你,起来吧,你婶给你洗洗脸。家去睡觉,啊?”

成才还是不依:“去叫我爸来看看。”

黄吉顺说:“行了,大叔大婶都给你赔不是了。起来吧,你爹来了不是也得起来吗?”

成才还是躺床上不动:“叫我爸来看看。”

黄吉顺懊丧地跺脚:“我得倒大霉!”

这时一脸黑灰的小芹回到家里,见成才躺在父母炕上,乐了:“成才,你怎么在这儿?上我家炕,是想做我家倒插门女婿呀?”

成才一个鲤鱼打挺下了炕,似乎看也不敢看小芹一眼,兔子似的跑了。

黄吉顺莫名其妙地问:“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小芹撇撇嘴:“我还想问你们呢!”说完关院门去了。

关上屋门,黄吉顺轻声问于凤兰:“怎么样?”

于凤兰木木呆呆轻摇头:“我说她不会回头,你偏不信。”

黄吉顺不信她:“你是劝她了?还是帮她了?”

于凤兰没好气地说:“有本事你自己给她说。”

黄吉顺狐疑地说:“我就不信她这么不懂事!”

“不信你说去,我不管了。”于凤兰不再理他,径自上床睡觉。

成才一溜烟跑回家,仰躺在炕上,王玉珍小心翼翼地往他鼻孔里塞棉团儿。

王玉珍心痛地埋怨道:“这一拳挨的可真不轻!你说你半夜三更的去招惹人家干什么呀?”

张广泰生气地说:“还说我叫你去刨的!是我叫你去刨的吗?我什么时候叫你去刨那两棵树的根了?”

王玉珍劝他:“哎呀,他都挨打了,你就别训他了!”

张广泰说:“活该!”

成才瓮声瓮气地说:“我当不成工人了,没工作了,变成农民了,也没城市户口了,总得有人负点儿责任!”

张广泰愣愣地看着成才,无言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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