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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天早晨,张家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张广泰放下粥碗,郑重地说:“我要跟你们交个底。”

王玉珍和成才停止吃饭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张广泰说:“不错,潘凡同志是私下里答应过我,咱们家户口的事,要个别考虑。但,那不是他一个人做得了的事,得一级一级往上报,一级一级批下来。他说也许要好久的时间。”

王玉珍脸上带出点喜色:“再久,还能久过一年去?”

成才说:“就是!”

张广泰又说:“究竟要等多久,我看潘凡同志心里并没个准谱,我心里更没谱。”

成才把半个饼子往桌上一拍:“爸你也真是,你说你当众跑到那种地方表的什么姿态!”

张广泰生气地说:“怎么是我跑那儿去?我不是去要户口本的吗?我……我不是一时被动员得没了主张了吗?!”

成才嘟哝道:“反正我没当众表态!到时候……”

张广泰脸一沉:“怎么?到时候怎么?你小子要分家?”

王玉珍劝成才:“成才!别多说了,先吃饭,吃饭!”

成才却一赌气,起身跑出了家门。他跑到村外,对着一棵大树啐骂:“黄吉顺,你不得好死!”“我扇你个一肚花花肠子的老东西!”他一掌朝树扇去,结果疼得捂着那只手乱蹦。他又踢树,还不解恨,抽下皮带,一只手拎着裤腰,一只手挥动皮带鞭打大树。

成才正起劲儿地宣泄着,忽听背后一个脆脆的声音:“嗨!”

成才停住手,转身一看,见是个姑娘。

姑娘好奇地问:“你是谁?”

成才没好气地说:“你管我是谁!”

姑娘微微一笑,取笑他:“一个大小伙子,拿棵树当冤家,在这儿撒起野来没完没了,也不怕人笑话!”

“你敢笑话我!”

“我已经在笑话你了!”

“我!……”成才举起皮带,作势要抽姑娘,却不料裤子没抓牢,一下堆落到脚面上,把成才闹了个大红脸。姑娘忍俊不禁,笑弯了腰。成才赶紧提上裤子,灰溜溜地躲到树后系皮带去了。

姑娘直起腰,脸上还带着笑,走到他跟前:“我叫曲彦芳。如果我没猜错,那么你是张成才。”

成才头也不抬,边手忙脚乱地系皮带,边往树另一边躲。

曲彦芳却不放过他,跟着他又到了树的另一边:“说吧,你遇到什么不平事了?”

成才一急,皮带断了,他无奈地揪着裤腰光火地说:“哎,你一个大姑娘家,怎么不知道害羞哇!”

曲彦芳一愣:“我怎么了我害羞?”

成才窘着脸指指自己的裤子:“你没见我!……”

曲彦芳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眼瞎,我当然看见了!这是你应该觉得害羞的事,我害的什么羞?”

成才张张嘴,瞪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恨不得找个蚂蚁洞钻进去。

曲彦芳扑哧一笑,这儿一把那儿一把拔草,一边麻利地编着搓着,一边又问:“说啊,遇到什么不平事儿?”

成才用力地拎着裤子:“你管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管不了?大柳树村的事我能管一半儿!”

“别把我当成大柳树村的人!”

“可你家已经住在大柳树村了,你已经是大柳树村的人了。你是不是因为你们家跟黄家换房子的事想不开呀?”曲彦芳将一条搓成的草绳递给成才,“先凑合着把裤子系上吧!”

成才一边系裤子一边恨恨地嘟哝:“黄家没一个好人!”

曲彦芳不同意他的话,摇头说:“这么说不正确吧?我看大翠就好,小芹也好,她们的妈也好。她们全家,就黄吉顺一个不好罢了!”

成才靠着树干往下一坐:“大翠小芹从前是好,现在也算不上好人了!”

曲彦芳坐在了他旁边:“她们现在怎么不好了?”

成才手往地上一指:“明明地,是她们和黄吉顺合起伙儿骗我们家人上当!”

“你这么说太冤枉她们了!也许她们也和你们家人一样,事先没想那么多……”

“你替她们辩护?!”成才急了。

“是我爹嘱咐我帮着做做你们家思想工作,好让你们全家安心务农,要不我才不陪你说这么一大堆废话呢!”

“安心务农?你爹是谁?”

“我爹叫曲国经,大柳树村的村长。”

成才不由得站了起来,俯视着曲彦芳,像瞪着一个小妖精。

曲彦芳指着身边说:“你站起来干什么?坐下,坐下。告诉你点儿让你听了高兴的情况——大柳树村没有不欢迎你们的!你想呀,我们走了一个黄吉顺那种自私自利的家伙,多了你爹一个工人师傅;走了大翠小芹两个村里指望不太大的小女子,多了你和你爹父子两个好劳力,这是我们大柳树村的运气啊!大柳树村占了大便宜了,我们可缺男劳力啦……”

成才一步步后退,大吼:“我听了不高兴!”转身便跑。

曲彦芳站起来,大声喊他:“你给我回来!”

成才不听,继续跑,跑着跑着,裤子又掉了,惹得曲彦芳又笑了,自言自语道:“跑?往哪儿跑?跑到天边你也铁定是大柳树村的农民了!”

朱存孝站在广华厂门外面带微笑迎接工人上班:“来啦。”“好好。”

他看见张广泰过来了,急忙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问:“我特地在这等你,拿到户口本了吗?”

张广泰懊丧地摇头,朱存孝又一拉他:“进屋说话。”

进了厂办公室,朱存孝叹气道:“工商所又来通知,登记了的学徒工都不作数,都要重新登记,要有两个老师傅签字推荐,再由我厂长签字,然后送上去,他们批下来,根据厂方资本,该用多少人用多少,我们这,老师傅有谁?除了你还有个袁师傅,倒是两人,所以你还得帮我一把。”

张广泰自嘲道:“我自己都不是工人了,还能推荐别人?”

朱存孝说:“这一条只好我出面去说了,你尽管签字好了。我倒想,他们认可了你的签字,也许还是给你办登记的个好口实呢!若是能成,连带着把成才也转上他。”

张广泰长吁了一口气:“好吧。”

出了办公室,张广泰来到炉前,脸色铁青,不言不语凝视着炉火。小芹慢拉风箱,观察他。炉里已经飞出钢花,可他仍不动。

小芹提醒他:“师傅,出花了。”

张广泰把手里的长钳交给她:“你掌钳吧。”

“我掌钳?”小芹不解地看着师傅。

“记住两点,拉到这儿来回炉的,多是杂铁,钢少,功夫全在蘸火上。花多花少看准了,蘸火才能把住成色。再一点,条子两头收尖定要圆,尖不圆,扒钉不是往外撑了木头,就是把两块木头往一起挤,砸不实,这个厂的扒钉用户抢着买,就好在这两条上。”

他说完了,小芹却不动。他催促道:“掌钳。”

“我才不呢!”小芹把长钳一扔,起身走了。

张广泰坐在炉后,呆住了。呆了一阵,他盖了炉火,双手一拍,起身出了厂门。

回到家里,刚进院子,张广泰便听到成才的嚷嚷声:“你走!别得着便宜卖着乖,又来装好人儿!滚!”

张广泰在屋门口,与往外跑的小芹撞了个满怀。他一把抓住小芹手腕,训成才:“你欺负小芹干什么?”小芹看了一眼师傅,哭了。

成才横眉怒目地说:“她说她不当工人了,叫我去顶她的名额!”

张广泰忙说:“不成不成不成,你好不容易登记上了。不成!”

小芹抹泪道:“学个打扒钉的工人有什么了不起?”

张广泰劝道:“你可别看不起打扒钉,这是绝活。我已经和朱存孝说好了,再留在厂里教你几天,把你带出来,我再退厂。”

“不!说什么我也不学了。”小芹拧身跑了出去。

一口气跑回家,小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再也不上厂了。”

黄吉顺冷声冷气问:“奇怪,好不容易转上了工人,怎么不学了?”

小芹没好气地说:“把人家骗到北街,登记不上城市户口,当不上工人,一家人怎么过?”

黄吉顺领悟了:“你这孩子,怎么是我们骗他们呢?两厢情愿换的嘛,你不知道?”

小芹又哭了,恨声恨气地说:“我没有脸进厂!师傅走了,也没人教了。有人教也不学了!”

于凤兰走进门来:“啊呀!这是吵什么?”

小芹不理,进了小屋,气冲冲地使劲掼上了门。

于凤兰埋怨道:“她懂什么?和她吵!”

黄吉顺骂道:“浑东西!学着撒野!”

这时,门外有人喊:“同志!有人吗?吃饭来喽!”

“来了!”黄吉顺向于凤兰使眼色,催她出门,于凤兰喊:“大翠!”

大翠应声出门,见客人是林士凡,不咸不淡地问:“吃什么?”

林士凡笑嘻嘻地说:“两碗馄饨,两盘包子。”

“就来。”大翠回身进房,开了灶,却听见父亲在低声狠骂母亲:“看你养了些什么?”母亲则回嘴道:“你说养了些什么?”

大翠看着满锅沸水翻腾,忘记了下馄饨,两弯好看的眉毛痛苦地皱起。

林士凡在门外乐得挠心地叫:“快点啊,我还有事呢!”

大翠这才回过神来,把馄饨下到锅里。大翠端馄饨放在林士凡面前,林士凡两眼色眯眯地说:“我是饿着肚子赶到这儿来吃你们这一口的!”

大翠不看他:“淡了自己加盐!”

这时,王玉珍来到厦下,笑着对大翠说:“翠,来,量量。”说着,拉大翠进了屋。

黄吉顺一见王玉珍,忙做出笑脸:“嫂子来啦。”

王玉珍说:“真奇怪,这领口就是结不上,裁得明明对呀。”

大翠穿上花布衣,结了领扣:“挺合适的。”

王玉珍看来看去,说道:“怪了,怎么到这就合适了?我穿上,怎么也结不上脖扣子。”

黄吉顺“哈哈”笑着说:“你不看看你多胖!”

王玉珍和于凤兰都笑了,王玉珍拍拍自己额头:“这可真是老糊涂了!”

林士凡在外面偷眼看着穿了花衣的大翠,神旌摇荡,筷子夹起的馄饨忘了吃,滑溜溜地又跌进了汤碗里,溅起的汤水烫得他龇牙咧嘴。

又入夜了,新新居早已亮起了灯,于凤兰站在厦下焦躁地四望,小芹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大翠房里也亮着灯,大翠正在给成民写信:

“成民,你好吗?我一直在盼你回来,盼八月十五这一天。有许多许多事要对你说,可是又不知怎么说。你的工作分配了吗?是什么工作?到哪里?八月十五前能回来吗?”

写着写着,大翠不由停下笔,陷入沉思。

黄吉顺正在屋里数钱,于凤兰在外面守望了半天也不见小芹的人影,她忍不住转身进屋,对黄吉顺说:“都半夜了,还不回来!”

黄吉顺冷声冷气地说:“不回来我清闲!”

于凤兰埋怨道:“啊呀,跟孩子怄气!亏你是个爹!快去找找吧。”

黄吉顺不动身:“不用找,饿了就回来了。”

于凤兰急了:“一个闺女,夜里在外头,万一出点事……去找找吧!”

“养这么些东西。”黄吉顺气呼呼地下了炕,走出门去。

于凤兰走进大翠屋里,坐在床上,连声叹气。大翠只当没听见,不响不动。

“不要怪你爹,他是为你们脸上有光。”

“有什么光?”大翠的泪流了下来。

于凤兰劝道:“哭什么?八月十五快到了,到时候打发你走。”

黄吉顺借着灯光房前屋后转了一圈,不见有人。他又过了大街,往北,往黑黑魆魆的田野一阵瞭望,再往树丛搜寻一遍,也不见个人影,悻悻地回了家。

“回来没有?”黄吉顺进门就喊。

“没有!”于凤兰从大翠屋里出来了。

黄吉顺狐疑地说:“上张家去了吧?”

于凤兰催他:“你去叫一声。”

黄吉顺却推她:“我不去!你去!”

于凤兰不依:“半夜三更的,你去叫一声怕什么?”

黄吉顺瞪眼:“不去!”

于凤兰长叹口气,到底放心不下女儿,径自出门去了。黄吉顺随后跟着,两人过大街,到了大柳树村头,黄吉顺停住,四下里望。

于凤兰到了张家门外,犹豫一刹,强打精神,喊道:“小芹!”

半晌没有回声和动静,她又喊一声:“小芹!”

还是没有回声和动静,但张家房门一响,院门开了,张广泰走了出来:“果真是你?我听着像你的声。”

“张哥,小芹在这儿没?”

“没有啊。”

“这孩子,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啊哟,哪去了?”

“不知道啊!”

“快找找!”张广泰返身回屋,拉起成才,“起来,成才,起来!”

成才揉着睡眼问:“干什么?”

“去,找找小芹。”

“找小芹?”成才迷迷糊糊地问。

“快去!小芹这晚还没回家!”张广泰推他一把。

成才又揉了揉眼睛,突然醒过神来:“没回家?”

“你知道她在哪?”

“不知道。”成才摇了摇头。

“快出去,帮忙找!”

成才急忙出门,张广泰跟在后面。两人出了院门,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张广泰问成才:“傍晚我不是叫你送她回家吗?你把她送哪去了?”

“我看着她过大街了。”

“快各处找找!”

“小芹!”成才扯起嗓子大喊。

“轻点声,四邻八舍都睡了!”

“不大声,她能听见?”成才弯腰边寻找边低声喊,“小芹,小芹!”自知声音太低,就又扯高嗓子喊,“小芹!小芹!”

听见成才一声声叫“小芹”,黄吉顺和于凤兰都停步。于凤兰说:“他们帮着找呢。”

黄吉顺却愤愤地说:“诚心嚷嚷开叫我难堪!”转身就往回走。

张广泰却追他们来了:“黄吉顺!”

黄吉顺停住脚步,于凤兰迎了上去:“张大哥。”

“孩子临走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早上上班走了,再没回来。”

张广泰定了定神:“你们回南边去找,我和成才在这边找。”

黄吉顺和于凤兰回到新新居,只见大翠在磨豆浆,仍不见小芹的人影。于凤兰摊开小芹房门看了看,摇着头叹气说:“野成什么样!”

黄吉顺断然说:“一定在张家,要不张广泰怎么叫我们回来呢?”

于凤兰一愣:“在张家也该送回来了。”

走到大柳树村头,张广泰严肃逼问成才:“傍晚她对你说些什么了?”

“她说……她说什么你不是也听见了么?先说些对不起我们张家,对不起师傅的话,接着又让我顶她登记上名额!我才不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住口!你回家睡吧,我再找找我徒弟……”

成才不满地说:“自己都快上不成班了,还徒弟徒弟的!”

张广泰瞪他一眼:“再说我揍你!”

成才说:“我不回家,我们还是分开找吧。”

张广泰点点头,嘱咐他:“找着,你要一直把她给我送到家门口!”

天色微明,曙光又现,广华街上渐渐人来车往地热闹起来。新新居门外厦下有人来吃早点,大翠在门前照应着,于凤兰在灶上忙得一头大汗。张广泰来到厦下,问大翠:“小芹回来没?”

大翠对他向屋里使眼色,于凤兰却在灶上应道:“张大哥,没有,还没有。”

大翠向他使眼色又打手势,招呼他进屋,张广泰随她进屋,大翠推开房门,只见小芹正睡在炕上。

大翠进屋把小芹拉了起来:“师傅来了!”

小芹起身叫道:“师傅!”

于凤兰回身见状大为惊讶,责骂大翠:“怎不给我说一声?害我一夜睡不着!”

大翠不答话,出门到厦下招呼客人去了。

张广泰对小芹说:“洗洗脸,吃早点,跟我上班。”

小芹说:“不去。”

张广泰开导他:“哪好这样?快,洗脸。”

小芹执拗地说:“不去。”

张广泰正色道:“师傅的话都不听了?!”

小芹赌气地噘着嘴不说话。

于凤兰说:“张大哥,你先喝碗豆浆,吃几个包子,我叫她洗脸。”

“我不饿。”张广泰迈步就往门外走。

于凤兰急忙进屋喊黄吉顺:“回来了,在大翠房里。广泰来了,快出去跟他说句话。”

黄吉顺不动身:“我听见了,叫他领走吧!”

灶上,大翠往饭盒里盛满一格豆浆,装满一格包子,恭敬地递向张广泰:“大伯……”

张广泰看也不看,沉着脸冷冷地说:“我早上吃了。”说完,昂然而去。

小芹把饭盒接在手里,大步跟随着出门去了。

黄吉顺从屋门缝里看见张广泰走了,疑惑地问:“张广泰登记上了?”

于凤兰愧疚地说:“不知道。还去上班,大概是登记上了,要不,我真觉得对不起人家。”

黄吉顺烦恼地斥责她:“对不起对不起,这世界上谁对得起谁?我们卖一袋子面的馄饨,还算算多赚了几块呢,你说对得起谁?”

于凤兰争辩道:“那是咱卖辛苦,该赚。换房子的事,我们对不起人家。人家到现在没对我们有一点差池。”

黄吉顺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为大翠!”

于凤兰说:“不为大翠还为你,日子快到了,两家该走动着,要不哪像两亲家!”

黄吉顺低头梗脖子,狠狠地说:“我不是说了吗?大翠的事,要看看张成民分配了个什么工作再说。”

于凤兰一怔:“分配个什么工作不一样得办?”

黄吉顺更进一步坚定地说:“那可不一定,得叫他分个好工作。要是八月十五那几天正好有好工作,他回来,不是要漏过去?成亲,早天晚天怕什么?”

张广泰雕像一样呆守在车间的红炉旁,炉火冒生烟,他不拉风箱,不动锤。经理室里,小芹站在桌旁,面色痛苦又坚决,朱存孝面有难色:“唉!你这个想法……”话没说完,又连连摇头。

小芹央求道:“反正一个萝卜一个坑呗,有个人顶着就行了嘛!”

朱存孝还是摇头:“小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政府有政策,我何尝不想留下张师傅?留下成才也好啊!可是不成啊!”

小芹没好气地说:“成不成在你,反正我再不来了。”

朱存孝问:“你的意思,要成全他们爷俩?”

小芹点头:“是。”

朱存孝又问:“可是,只有一个名额,你成全谁呢?你师傅?还是成才?”

小芹咬咬嘴唇:“我师傅。”

朱存孝说:“我和你师傅商量吧,去叫你师傅来!”

小芹回到炉旁对张广泰说:“师傅,厂长叫你。”

张广泰进了经理室,朱存孝向他点头示意请坐。等待他坐定,朱存孝叹口气:“怎么办?”

张广泰虽然满面愁容,但却从容地说:“该怎么办怎么办。”

“小芹想叫你顶她的名额。”

“我已经知道了,不成。”

“这姑娘,心眼不错啊!她说你不顶她,她也不来上班了。”

“我劝她来,你放心,她听我的。”

“那,只能委屈你们爷俩了。”朱存孝惋惜地叹了口气。

“没什么,工人嘛!”

朱存孝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两沓钞票和两个红纸包:“一起这么多年!说句心里话我是不愿你们走啊,可是真没法子。这是你们爷俩这个月的薪金。”推过钞票又推过红纸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收下吧,以后,有空,来厂里看看,坐坐,喝杯茶!”

张广泰点点头,收起钞票和红包。

张广泰走出广华厂大门,倒背双手,头顶制帽,昂首稳步前行,小芹手提饭盒、脸盆毛巾、卷起的工装跟在后面。到了新新居前,张广泰停步回头对小芹说:“行了,你回家吧,下午早点去上班,不要为这件事耽误了你的前途。”

小芹眼泪汪汪地说:“我把你送回家。”

“不用了,我在这站一会儿。”张广泰说着就要从小芹手里拿东西。

“我给你送家去。”小芹走过小桥向大柳树村走去。

张广泰凝视着眼前的新新居,又远望秋季的田野,神色怆然。心里翻腾着一种带有哲学色彩的思索:“人常要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矛盾中生活,忍受酸楚和痛苦。解放以后,我张广泰自从得了工人身份那天起,就打心眼里要做出个工人应有的姿态,现在,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无论如何,我还得摆出个工人的姿态,不管心中有多少苦楚,工人应有的姿态不能丢。哑巴吃黄连还能皱皱眉头,现在我不能蹙眉头……”

忽然,黄吉顺从后面走过来:“在这溜达呢?”

张广泰泰然而应:“啊!”

黄吉顺笑道:“到我那坐坐?”

张广泰豁达地说:“不啦,这儿清闲。”

黄吉顺硬拉他:“哎,来吧来吧。”

张广泰应付地推辞说:“不啦不啦。”

黄吉顺又问:“成民有信吗?”

张广泰摇头:“没有。”

黄吉顺低声问:“分配工作的事,有信吗?”

张广泰还是摇头:“没有。”

黄吉顺又亲切地问:“什么时候能分下来?”

张广泰说:“不知道。”

黄吉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八月十五能分下来吗?”

张广泰一仰脖:“不知道。”

黄吉顺说:“啊呀,这个事情!”

张广泰抬头看他一眼:“什么事情?”

黄吉顺说:“我是说他和大翠的事,怎么办?”

张广泰说:“该怎么办怎么办。”

黄吉顺又问:“他能回来吗?”

张广泰说:“当然能回来。”

黄吉顺更亲热地说:“我的意思是,别为成亲的事,耽误了他分个好工作。”

张广泰平静地说:“什么样的工作都好。师范学院的毕业生,干什么也是好工作。”

黄吉顺点头:“倒也是。不过能争个有出息的工作,还是叫他争啊!”

张广泰说:“什么工作都有出息。看他自己,我不管。”

黄吉顺笑着说:“话是这么说,可是到底也有个好坏之分。有的机关有发展,坐在办公室里,有人给扫地打水,打打电话动动嘴,就是办公了,机关扩大了,水涨船高,年年有提拔的机会,那是什么工作!有的呢,满街跑,风吹日晒,碰上难缠的事,受的批评比挣的钱多,那又是什么工作!依我说,叫他等个好工作要紧,成亲的事,等分了工作再办也不迟。晚几天有什么关系,你说呢?”

张广泰仍气宇轩昂地说:“我没有可说的。”转身稳步而去。

黄吉顺在他身后喊:“不到我那坐坐?”

张广泰头也不回地大声说:“不啦。”

黄吉顺又喊道:“回去和亲家母商量商量,给我个回话!”

张广泰站住了,却未回身,也未回头。

张广泰走过广华五金厂,正巧有几个青年工人走出来,都礼貌地和他打招呼。他心情沉闷地连声“嗯”“嗯”着,看也不看他们,径直往前走。

一青年工人说:“这下,张师傅和成才,惨啦!”

另一青年工人说:“唉,明摆着,叫黄吉顺坑了!”

张广泰又站住了,转过身来往回走,他板着脸问:“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青年工人们怯怯地说:“没说什么呀。”“师傅,我们是替你……”

张广泰摆摆手:“给我打住!我警告你们,我和黄家是亲家。如果因为你们那种话,破坏了我们的亲家关系,我可唯你们是问!”

一青年工人鼓起勇气:“也不光我们那么说,全厂的人包括整条广华街上的人,都那么说……”

张广泰严厉地说:“别人怎么说我没听到,你们说我听到了!以后,连你们听到别人那么说了,都要把我的话对他们讲讲。记住没有?”

两个青年工人相互看了一眼,诺诺连声。

张广泰回到家时,成才和小芹凑在一起组装矿石收音机,成才头上套着耳机,瞪眼侧耳听。

张广泰走近小芹,轻声说:“小芹,我再给你说一遍,政府的事,厂里的事,大人的事,你都要听话,该上班,上你的班,听见吗?”

小芹不吭声,成才却叫:“听见了!你听听。”把耳机套上小芹的头。

小芹听了一阵,摘下耳机,毫无情绪地说:“周总理在政协作报告,讲国民经济,农业互助组的事。”

成才摘去耳机:“我听听。”

小芹没兴趣地说:“不清楚了,‘嗞啦嗞啦’乱响。”

成才转动着收音机的旋钮,疑惑地问:“怎么没了?”半晌,摘下耳机,兴致勃勃地说,“这种矿石的就是不行,等着,我给你安个交流电的,全家都能听。”

张广泰不管两个年轻人瞎鼓捣,进了东屋,似带着气却又似不在意地对王玉珍说:“黄吉顺给我说,叫成民在学校等个好工作,意思是不要管八月十五不八月十五的。”

“还要往后拖?”

“他这么提出来了,我不好说什么。成民分什么工作,我们不能阻拦他。”

“可不!怎么还没分下来?真急死人。要是往后拖日子,我怕夜长梦多,拖出什么枝节来,怎么办?早点办了,他上哪大翠跟着上哪,我们就没有心事了。”

“学了三年,分配工作,也真是罗成叫关的时候。工作,确实也不都一样。”张广泰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怕三拖两拖把他和大翠的事拖黄了!”

“不会。”张广泰自信地摇摇头。

“保不准。”王玉珍还是担心。

张广泰思索着,轻声说:“不至于。”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院里有人喊:“张广泰在家吗?”

“谁啊?”王玉珍出门一看,见是一个老人,肩扛两把锄,腋下夹两把镰刀,站在院心。

王玉珍不认识他,问:“你有什么事儿?”

“广泰在家不?”

“您是哪位?”

“我叫曲国经,咱们一个村的。”

“噢,您啊,进屋说话吧!”张广泰迎出屋来,对王玉珍心怀敬意地介绍,“大柳树的老村长,党支书。”

王玉珍应承道:“进屋吧,进屋吧!”

曲国经说:“不了。我要下地,顺脚来看看你们。黄吉顺没给你们留下农具吧?”

王玉珍说:“想留下把锄来的,他和成才都说不要。”

曲国经问她:“为什么不要?”

张广泰在一旁说:“市里那边的潘凡同志说,以后争取给我们补上一个户口本。”

曲国经笑了:“我认识他。没补上之前,我就得拿你们当大柳树村的一户农民对待。这两把锄,两把镰,算村里分给你们的。广泰,明天我来带你下地。”

张广泰疑惑地问:“下地?”

曲国经说:“我给你安排点活儿。我知道,你在这里,除了一块小菜园子,没有大地,过两天,我跟几个互助组商量商量,看哪组能收留你。”

张广泰更疑惑了:“收留我?收留我干什么?我是工人啊!”

曲国经又笑了:“知道,爷俩都是工人。还有个大学生,有国家安排工作,我们不管。你们爷俩,张成才,我想来想去,把赵孤老的担子给他,还合适。赵孤老什么也没留下,就剩个锔锅担子。成才不是学的黑白铁吗?叫他先在村里转悠着,锔个锅了盆的。然后,叫他到周围各村去揽活,自食其力,就算安排了。你呢,不大好办,大柳树没有铁匠炉。”

张广泰两眼发直地看他,一时转不过弯来。

“咱们大柳树,被评上‘新农村’了。家家都参加了互助组,没一个闲人。你也不能例外,你也得下地。”

“我下哪里的地?”张广泰满头雾水。

“我不是说给你安排吗?工人觉悟应该比农民高,来到农村,也要起工人阶级的三大作用。呃,带头作用,桥梁作用,模范作用。带关系来了吗?”

“什么关系?”张广泰更糊涂了。

“你还不是党员?”

“我怎么会是党员呢?”

“怎么?不稀罕入?”曲国经一脸严肃。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入党,那得很先进的人物。”

“你这人,身上有种先进性,这一点我各方面了解过。明儿哪也别去,我来带你下地,啊?”

“明儿,我不能跟你下地!”张广泰摇头。

“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就得下地呀,在农村不下地,秋后没有粮食,你一家四口吃什么?”

“我再说一遍,我是工人。”张广泰不耐烦了。

曲国经不愠不火地说:“我也再说一遍,你原来是工人,现在得当农民了!没有厂子上班,没有工资,不种地,喝西北风?”

张广泰哑口无言,成才在旁傻瞪眼。小芹双颊通红,眉头紧锁,过了片刻,快步出门而去,成才急忙追上去,拉住她:“小芹!”

小芹一甩手:“干什么你?”

曲国经离开张家的时候看见了小芹,他说:“小芹,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说的,佩服他的高明。”

小芹愣愣地看了他片刻,跑了。

张家院里,王玉珍嗔怪张广泰:“你也是,人家好心,又是村长,你就先给人家个面子,下几天地怕什么的呢?”

张广泰一跺脚:“哎呀你,别烦我!”

在新新居的厦下,于凤兰正忙着招呼客人。屋里,菜案上堆满菜、馅、揉过的面,大翠在“乒乒乓乓”剁肉馅,汗湿衣背。小芹跨进门来,叫一声:“姐!”便拉大翠进了房,急问,“成民给你来信了吗?”

“没有。”

“你不是给他写了吗?”

“写了没寄。”

“啊呀,怎不寄呢?”

“怎么了?你这样子。”

“成民再不来,拖过八月十五,你们的事就要拖黄了。”

“谁说的?”大翠一惊。

“咱爹跟我师傅说叫成民在学校等个好工作,要改你们的日子,我师母还说,怕咱爹把你们的亲事拖黄了。”

大翠怔住了,小芹催她:“你还愣什么?快去找成民,叫他快回来!”

“哪能随便叫他回来?要等分配呢!”

“去看看他也好啊,打听打听!八月十五能不能分下来,心里好有数啊!”

大翠点点头,其实,她一直都想去看看他的。

本来看惯田野景物的大翠不该对其如此多情,然而坐在汽车上的她的眼神和表情在说明她对这田野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情怀。她和张成民曾在这涂满秋色的田野上并肩徜徉,她曾向张成民朗诵过她的诗作,那时候,她是个高材生,眉目顾盼间,对他有一种维护自尊的矜持,这矜持里还潜藏着一丝少女情窦初开的骄傲的细流。对,就是在远方山下那片田野的那两棵芙蓉树下,她曾声调柔弱缠绵地朗诵过她写的一首诗:

……谷穗的耳鬓互相厮磨,轻声诉说那个可怕的雷雨之夜,闪光里,我没看见你,你也没看见我,我们是那么的孱弱。

豆荚爆裂了,调皮的小圆豆们,跳下地嬉戏。我们都来发芽吧,看谁长得像爸爸,谁像妈妈。

一片豆叶悄悄地落下,等待着,等待着,等待什么?我要看看,冬季有没有美丽的朝霞。

朗诵完了诗,她侧头看成民,等待他的品评。成民沉思一阵后说:“前面很美,后面太伤感了。”

“没有伤感,欢乐便没有生命。你说,冬季有没有美丽的朝霞?”

“当然有,只是没有被人们注意罢了。”

“一年四季,你喜欢哪个?”

“春和秋。”

“为什么?”

“有希望和实现。”

“你现在希望什么?”

“不敢说。”

她掩口笑了。

“现在我敢说了。”

“不许说!”

“那怎么办?”

“等待。等待我们都升入大学。”

……

还是在那两棵芙蓉树下,她痛不欲生地哭泣,成民轻抚着她:“我很意外,你从来没有晕场,这次怎么了?”

她痛苦地摇头,只是哭。

“我等待,希望你也等待。”

“希望会实现吗?”

“我相信,只要你等待就会实现。”

就这样他们亲吻了。希望在亲吻,亲吻是希望。等待在亲吻,亲吻是等待……

市立师范学院在郊区,校园宽阔,树木葱郁,有的树已现秋色。已经放假,但还有待分配的毕业生在校园活动。一间教室里,张成民正在讲台上对五六十个毕业生讲话:“……现在,有的同学还在犹豫,在考虑。我也在犹豫,在考虑。如何决定毕业的去向是一件大事,每个人都认真考虑是正确的态度。我们主张个人的志愿与国家的需要相结合,我们鼓励以国家的需要为个人的第一志愿。但是,我们也反对一时的头脑发热。这种一时头脑发热情况之下的积极表现是靠不住的,是不值得树为先进典型的……”

他扫视全场,全场极静,转头间,忽见大翠在窗外注视他。两人只交换一个眼色,大翠便闪出窗外了。

成民继续讲:“作为团委书记,我知道许多同学都在看着我。老实讲,我也有我个人的种种矛盾心理。但是,我正在和自己进行思想斗争,我正在说服自己。而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决心下定,那就一生无怨无悔!……”

大翠隔窗相望,见成民挥舞着手臂,样子极为潇洒,她听得入神,眼睛里闪射出敬佩和兴奋的异彩。

成民是最后一个从教室里走出来的人,大翠崇拜地看着他,真心地赞道:“你讲得真好!”

“嘴变甜了,跟谁学的?”成民牵了大翠的手,“你怎么来了?我们边走边说,顺便带你看看我们学校。”

大翠的脸腾一下红了,偷眼看了看四周,也不好抽出,就任由成民牵着了。

“我来看看你。”

“咱俩八月十五就办喜事了,以后让你天天看个够。”

大翠嗔怪道:“没正经的!”忽又叹气道,“就怕……就怕我爹阻挠我们,你父母也这样担心。”

“事是我们俩的,我们想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谁也无权干涉。”

他们漫步在校园水池旁、小亭旁,张成民说:“我还得在学校过几天,有些同学还没分配出去,看样子真得拖几天。我是团委书记,又是毕业生的学生代表,工作很多。”

他们站在树荫下,张成民继续说:“父母的话,当然应该听,但是封建的东西,不能接受,要不还算什么新中国的青年。”

大翠仰望着他,亲切地说:“你上了高校,到底比以前变化了。”

“是吧?我不知道。”

“有一股青年英雄气,一种我说不出来的……精神。”大翠欣赏地说。

“你别夸我了。”成民笑了。

“真的。今天听见你讲话,我真高兴,觉得我……我挺骄傲。”

“是吗?你高兴我也高兴。”成民又笑了。

“可是我心里又真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大翠声带咽色地说。

“怕我?我可怕?”

“我没像你,考上高校,高中学的点功课,三年来,都剁进馄饨馅去了,将来,我要成个没有文化的废物。”

“你怎么这么灰心?我们是新中国的青年,都会有所作为的。你可以选择适当的职业。”

“我也怕我要成了你的累赘。”大翠低下了头。

成民劝慰她:“怎么是累赘呢?我正希望你的帮助呢!”

“我能帮助你什么?你不嫌弃我就好。”

成民生气了:“你说些什么?想到哪去了?”

大翠一下扑到他肩上,紧搂住他。

“我们是从同班学习活动中互相了解的,正是这种了解,产生了爱情,我们是两颗透亮的心在相爱,你怎么想到什么累赘了?”成民轻轻揽住了大翠的腰。

“可是我觉得,现在……爱不爱……只有你能说,我……我不能说了。”

“为什么?你怎么不能说?还要我再给你发誓?”

“不要不要,那太俗气了。”

“就是嘛,这句话就说明你心境还是比我高。”

“不不,你别这样说,这样说,是抬高我。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我已经游进小市民社会的大河了。你还没尝到这条大河里的水是什么味儿!我父亲,是这条大河里游动的一条老泥鳅,什么缝他都能钻,什么弯他都能拐,太可怕了。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

“不要怕,一切决定在我们俩。我们的希望能不能实现,我们的前途是不是光明,全决定在你和我。我们不需要甜言蜜语,靠那些东西维护爱情,本身就是虚假。”成民在她背上呵护地轻轻拍打着。

“我把一切交给你!”大翠在他肩上点点头,主动亲吻他。

忽听有人低声说:“哎呀,同学,找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两人侧头看,见一对情侣站在小亭后的树丛间,向他们笑。两人羞笑着拉手跑了。

新新居中,于凤兰快速地包着馄饨,像变魔术,竹筷一抹,手指一旋,一只馄饨便从手中落下。她还要看锅、配碗、洗碗,忙得不亦乐乎。黄吉顺门里门外招呼客人,抹桌椅、收钱算账,收拾碗盘,也“不亦乐乎”,他抱一摞碗进屋问于凤兰:“她到底哪去了?”

于凤兰盛给他一碗馄饨:“不知道。快端去!”

黄吉顺气愤地说:“连她也野了!都是你护出来的!”

傍晚的饭潮过去后,黄吉顺和于凤兰忙得筋疲力尽,已无心吃饭,却见大翠进门来了,黄吉顺喝问:“你上哪去了?”

“去看成民了。”

“看成民?”黄吉顺惊叫一声,转头又问,“他分配了吗?”

“还没有。”

“什么时候能分配?”

“不知道。”

“八月十五能回来吗?”

“他说不分配了工作,他不回来。”

“噢。没说能分个什么工作?”黄吉顺似乎领悟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还没作出决定。”

“噢。等着吧。”黄吉顺似乎又领悟了什么。

当晚,夜阑人静时分,月光满地,秋虫鸣声细长凄婉。新新居厦下的灯影里,大翠和小芹亲昵地相依相偎在红漆桌旁。

“姐,成民拉过你的手吗?”

大翠推小芹一下,表示默认。

“拉手就是恋爱了吧?”小芹偏着头问。

“得看后来,后来成了,可以算。”

“啊!”小芹惊叫一声

“怎么了!”大翠奇怪地看着小芹。

“成才拉我两次手了!”小芹快要哭了。

“怎么拉的?”大翠笑了。

“那天,我见他在大柳树村外发呆,我知道他是丢了工人身份难过,我也不知怎么难受得恨不能要哭,我叫他去顶我的名额,他说不去,还说,‘你是个好人’。他握了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握疼了。还有,今天,我从他家跑出来的时候,他,他拉住了我的手,我甩开他的手跑了回来。”小芹小心地问,“姐,那算恋爱了吗?两次都是他拉我的手。”

大翠扑哧笑了。

“你笑什么?那算吗?啊?姐,你说呀!”小芹撒娇地晃着大翠的胳膊。

大翠紧紧搂住她:“不定呢,也许算,也许不算。”

“啊?!要是算了怎么办?”小芹大吃一惊。

“要是算啊,”大翠故意沉吟了一下,怪腔怪调地说,“那你只好死活嫁给他啰!”

“啊,姐,你骗人,你好坏。”小芹听出大翠是开她玩笑,笑着跟大翠打闹成一团。

张广泰极不习惯地提一柄锄跟在扛锄的曲国经后面走在田间,往昔工人的尊严受到了屈辱,脸上的肌肉跳动。大田里,七八个一群的男女老少,在各处收早玉米,掰穗子,砍秆子,不慌不忙,颇具田园风光之美。

曲国经边走边说:“把锄扛着,得叫他们看着你是把庄稼手。”

张广泰不得已,很不情愿地扛起锄。

曲国经眯眼四望:“春种秋收,这是正经。没有农民,没有粮,皇上也得挨饿。所以说农业是基础,就这话。”

来到一处地边,几个人看见张广泰,凑了过来。曲国经问曲大禄:“能不能帮帮李寡妇她们?”

曲大禄犹豫地说:“成啊。”

曲国经说:“我叫她们给你们做点好吃的。推磨压碾的,换你们几个人工。”

曲大禄还是不痛快:“成啊。”

曲国经介绍说:“这是张广泰,就是和黄吉顺换了房子的,他不会庄稼活,以后是大柳树的人,什么事都多照应点。”

曲大禄挠了挠眉毛:“成啊。”

曲国经又说:“他家有个大学生,以后咱村写对子、写标语搞宣传什么的文墨事,又多了把手。他媳妇儿就是黄家大翠。”

曲大禄点点头:“成啊。”

曲国经火了:“怎么老是成啊成啊?”

曲大禄委屈地说:“你村长说了,我们能不成?”

曲国经引着张广泰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这是农民,看见了?表面上木头一样,可心里有他的算盘,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老村长,我也不是看不起农村,看不起农民。我父亲,我儿子们的姥爷,那都是正儿八经的农民嘛!农民有农民的毛病,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优点啊!”

“这话我爱听。要不我怎么说你身上有种先进性呢!”

“可我……一旦不是工人了,我一点儿也找不到当农民的感觉了呀!”

“我也不是非要把你由个工人变成农民不可,但……我不教你怎么当个农民,那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

张广泰张张嘴,无话可说了。

曲国经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呀,吸取教训吧!”

张广泰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黄吉顺,黄吉顺,你倒算是个什么亲家!你就是设下圈套把我坑了!”

张广泰随曲国经来到一处田边,几个妇女围了过来。李寡妇高兴地说:“给我们送帮忙的来了?”

曲国经指着她们身后的庄稼说:“别尽盼帮忙的,不是跟你们说了吗,要自力更生。把苞米穗子、秸子收拾好了,放在地头上,我找人帮你们往家搬。”

李寡妇辩解道:“都没力气砍秸子!”

曲国经说:“不能什么都等人帮忙,这是张广泰,和黄吉顺换了房子的……”

李寡妇打断他,笑道:“我们早知道了,黄吉顺!……哼!”又瞟张广泰一眼,“不过大翠倒是个好孩子……怎不叫你家大嫂出来?怕我们看见?叫她参加我们寡妇组吧,你也跟了来,我们寡妇就有男人啦。”

寡妇们“哈哈”笑了。只有一个年轻妇女,在一旁瞪着两眼恐惧地看着大家。她名叫李秀英,外号叫“小顶针”,是本村地主李文江的女儿,丈夫死了,回娘家来住,伺候有病的老爹李文江。

曲国经笑了:“干你的活吧!”

张广泰随曲国经来到又一处田间,曹有贵正在装车,见了他,高叫:“张师傅!来住了?”

曲国经对张广泰介绍道:“他们是个‘好汉组’。”

曹有贵眉飞色舞:“没错,兵强马壮,家家壮劳力,家家有大牲口。张师傅,以后有用车的事,叫我一声!四挂大车!”

曲国经对曹有贵说:“你们商量一下,帮李寡妇组一把。”

曹有贵颇有“好汉组长”的样子,笑着说:“行。得给喝酒,还要香烟。”说罢,匆匆跑走了,从苞米棵中拉出曹天柱,边走边对他耳旁说什么。曹天柱向张广泰笑着点头:“张师傅。”转向曲国经,“村长,叫张师傅参加我们‘好汉组’吧,他家的粮食,我们包了。怎么样?”

曲国经摇摇头:“不怎么样!”

曹天柱说:“哎哎,上级不是叫我们组织点心(典型)组吗?叫张师傅跟着我们,我们给他盘个炉子,找个风箱,再找两把大锤,我们就有工业了,还不够点心?”

曲国经一笑:“你算了吧,张师傅有张师傅的去处!”

两个人走到一棵树下站住了,曲国经摸出烟袋,装上烟丝,点火抽着,对张广泰说:“咱们大柳树,杂姓,以前,闹宗派,土改以后,好点了。组织互助组,又变了,劳力强的拉劳力强的,剩下老弱病残没人要,说是劳动能加强团结,不是那个事,得看什么样的劳动,大工业生产行,小农生产不行。李寡妇组,是个愁。曹天柱心眼多,见了你,又想拉进典型组,你不要去,过几天看看再说,经他一说,我倒有了打算了。”

中午,张广泰回到家,王玉珍端来盆水让他洗手脸。大翠来了,王玉珍喊她:“翠儿。”

大翠说:“我去看成民了。”

张广泰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翠说:“还有好些学生没分配呢。他是学生代表,得大家都分配完了,才能分配他。”

张广泰担心地问:“那得等到哪年月?”

大翠摇头:“不知道,反正得等都分配完了。”

王玉珍问:“八月十五能不能回来?”

大翠又摇头:“不知道。”

月亮升起来了,张广泰和王玉珍都在院里看成才收拾锔锅担子。

张广泰长吁一声:“若不是为大翠,我饶不了他黄吉顺!”猛然起身,自己找起一杆锄,又对成才说,“成才,你也扛上锄,跟我走。”

成才干瞪着他,不动。

张广泰火了:“你聋了?”

成才这才不情愿地起身扛起了锄。

王玉珍问:“天都黑了,哪儿去呀?”

“你别管!”张广泰撂下这句话,扛锄走了出去。

月光下,一片苗地边,张广泰像模像样地在示范:“有人教我的,锄地要这样——前腿弓,后腿蹬,心到,眼到,手到。你跟我学!咱们就是当三天五天农民,那也要当出个样儿来!不能叫别人笑话!”说罢,锄下一丛“草”。

成才手里拿着那些“草”看了看,喊道:“爸,你别瞎锄了!你并没锄下草,锄下的是萝卜秧!”说完,顺手扔到了地上。

“唔?那你别扔地里呀!你不会扔远点儿吗?”

成才把萝卜秧捡起来扔到远处,问:“爸,你还学了点儿别的没有?要是学了,先教我容易干的!”

“简单的?”张广泰想了想,“有。”

张广泰跟成才抬着一捆苞米秸来到一家房前放下,张广泰解开绳子。随着门响声,李寡妇惊讶地叫:“呀!是张师傅!你还真来了!快歇着吧!进家歇!啊呀!这多不好意思!”

张广泰说:“我们不会农活,先学点能干的!”

李寡妇笑了:“啊呀,这可怎么说的!”

第二天,李寡妇紧追着曲国经央求道:“把张广泰给我们寡妇组吧,昨晚他就帮我们了,是个好人。”

曲国经不同意:“他是好人,也得你们‘自力更生’!”

成民背着行李来到新新居门前,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幢新房子,不觉到了厦下,大翠从里面跑了出来:“回来了?”

成民兴冲冲地说:“回来了。”

大翠面带喜色地问:“分配了?”

黄吉顺闻声从屋里出来,笑道:“哟,成民,分配了?”

“分配了。”

“分在哪?什么机关?”黄吉顺急急地问。

“回大柳树。”

“可不得回大柳树,家嘛!分在哪机关单位?”黄吉顺笑了,他以为成民在开玩笑。

“大柳树。”

“这孩子。说说,什么单位?”黄吉顺亲热地笑道。

“回大柳树,教小学。”

“怎么跟我也说笑话?没大没小。”黄吉顺又笑了。

“不说笑话。真的,我要求的。”成民认真的表情,使黄吉顺的笑容渐渐消失。

于凤兰想勉强做个笑,竟没做出来,倒是要哭了。

大翠看看爹,看看妈,说:“师范毕业就是教学的。”

“你们怎么这样看我?”成民很奇怪。

黄吉顺干咳一声,成心扭转话题:“成民啊,不说你的分配了,说点儿别的,你好像对我们两家换了房子不惊不讶似的?”

成民看了大翠一眼,接过大翠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回答:“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大翠去我学校看我时告诉了我,所以我有思想准备。叔叔把我们从前的家扩建得挺不错的。”

“承蒙夸奖,承蒙知识分子夸奖了!”黄吉顺讪笑着,斜瞪了大翠一眼,又问,“那,大翠她怎么告诉你的呢?”

“大翠说,你是为我和她结婚考虑,说我爸妈也完全同意,两家一拍即合的事,我也高兴啊!叔,谢谢你啊!”

“谢我干什么?”

“谢你为我和大翠考虑啊!”

黄吉顺又瞪大翠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是啊,我不能不考虑啊!”

成民听出了他话中有话,疑惑地看大翠,大翠小声嘟哝道:“阴阳怪气儿。”

黄吉顺耳灵,听到了:“你说什么?”

大翠佯装一本正经地朝外看看天:“我说,像是要阴天了。”

始终插不上一句嘴的于凤兰,这时才抢到了说话的机会:“哎呀,你们这是干什么?隔着窗子尽说些多余的话!大翠,你也是!没见成民一直背着行李拎着东西啊!还不把他接进屋来坐下歇歇!”

大翠刚欲出去,黄吉顺故意端起一笼包子挡住她:“你们娘俩才多余呢!别忘了人家成民还没回自己的家呢!”

成民微笑了一下:“婶,毛巾放这儿了,改天再专门来看你们。”他说罢,转身就走。

于凤兰欲迈步,黄吉顺厉声说:“站住!相跟相随的,不怕人笑话啊!”

于凤兰为之气结:“你!……谁又能笑话什么?!”

大翠生气了,哼一声,扭身进了自己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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