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俄战争以后,学习剑术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对于以教授剑术为生的清水忠八来说,教三泽矢野家三个少爷是他的一块金字招牌,所以他说话时,练习时,都是一副奉承讨好的腔调。而这一点,正是矢叮野矢野重也觉得奇怪的最大原因。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早晨,矢野重也比平时起得早,他从厕所出来想顺便洗把脸就去了盥洗室。这时,他看见一个男人从房子的后门悄悄岀来向外逃去。
小偷!他想,于是把手里的毛巾扔到洗脸盆里,要跑去追赶时,与从走廊向盥洗室匆匆跑来的女佣户代撞到一起。
“矢野重也少爷,怎么了?”
户代气喘吁吁地问,无意中,她边说边整理衣服的领口。
矢野重也急忙说:“一个男的,小偷,年轻……”
“是吗?我早就起来了,是不是花匠?”
“不,那家伙年轻,看动作就知道。”
在问答中,不知为什么,矢野重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户代一点也不惊讶。既不问偷没偷什么东西,贼是从那儿进来的?也没有在周围找一找。矢野重也觉得有点不对头,没有心思去追了。
那天很冷,矢野重也一边往手上哈气,一边揉耳垂,往剑术练习场走去。路上,他想起家里早晨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蹊跷。他本来说了“小偷”,但佣人户代的样子,好像要阻拦他到外面去追赶。
在他上小学之前,一直由户代照料,他信任户代,所以越想越不明白,但有一点,不知何故,他觉得这个家越来越没有章法。自己必须尽快像立川文库中的岩见重太郎一样强大,保护这个家庭。他思绪纷纷,甚至想到父亲突然病故,没有户主的家庭常受欺负等等,心情激动。
矢野重也怀着这种心情走进了剑术练习场。在铺着地板的房间的一角,陈到着各段练习用的木刀,他从中拿起一把成人用的木刀,高喊着,开始练习。
清水忠八听到矢野重也的喊叫声,吃了一惊,出来问:“矢野重也少爷,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矢野重也想也没想说:“家里进了贼。”
“是吗?不过,有人受伤吗?”
“很奇怪,没有人吃惊,都很平静。连佣人户代都说,没有人进来。”
清水忠八剑客突然变成一副粗俗相说:“矢野重也少爷,这是偷情贼,你别管好了。”
矢野重也觉得自己又上当受骗了。大他五岁的大哥春雄笑嘻嘻的,大他两岁的二哥敏雄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
清水忠八看了看他们的样子,又解释说:“三泽家的女人漂亮,而且聪子夫人是既年轻又漂亮的寡妇,仓库里有的是钱,有一、两个夜贼并不奇怪。”
大哥春雄很快戴好了面罩,好像要打断他的话似的说:“好,走吧。”
清水忠八似乎也觉察到自己说过了头,应声说:“那就去吧。”开始戴面罩。
矢野重也莫名其妙,心情沮丧,握紧了竹刀。自己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总觉得有卑鄙下流的意思,而且又偏偏不让他一个人明白。这种心情,再加家门被辱的不快,他一声不吭,沉默起来。
练习与以前一样,清水忠八先教春雄,这期间,矢野重也和二哥敏雄轻轻对打。
轮到矢野重也了,他与清水忠八打了七、八分钟。
“收肘,两脚不能一起动。”
清水忠八提醒他注意姿势。
矢野重也身上的寒气顿消。
“一刀决胜负。”清水忠八喊着,剑随即轻轻砍到矢野重也的胸部,“好,这场结束。”
师傅说着,摆出举刀过头往下砍的架式,虚晃一刀,刚说摘下面罩,他的头就毫无戒备地伸到矢野重也面前。就在这时,矢野重也突然灵机一动,两手用全身的力气握住刀,一下子捅入清水忠八的胯股间。
一刀命中。老剑客捂着裤裆,呻吟着,摇晃着,之后又跳了两、三下。矢野重也认为他孰亵了自己的家和母亲,所以给了他一刀,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烟消云散。对于一刀命中,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矢野重也常去姨夫矢部与左卫门家去玩。不知姨夫是听人家说矢野重也脾气暴烈、喜怒无常,还是亲眼看到了他的心直口快,评论说:“这个孩子与众不同。他很坚强,受不得委曲。如果走正道,可以当大臣、博士。如果走邪路,就是石川五右卫门。稍稍偏一点,就是清水次郎长。”
矢部与左卫门与重野母亲的妹妹结婚,住在小笠郡佐仓村东边的相良村。他家面对骏河湾,与矢野、丸尾家一样,都是名门望族。从江户时代未期开始,这三家就有姻亲关系。
矢野重也在小学时代,每年暑假就盼着与两个哥哥和妹妹到姨夫家去,那里比三泽的本家离海近。姨夫家完全没有上、下关系,宽松平等。姨夫矢部与左卫门是政友会系统政党的县议会议员,他的妻子琴与矢野重也的母亲一样,也是丸尾文六的孙女。
丸尾文六是国会议员,活动范围大,交游广,认识榎本武扬、勝海舟,並通过勝海舟,结识了清水次郎长。
在这种环境中,矢部与左卫门见过行行色色的人,所以他看出了儿童时代的矢野重也的危险性和可能性。
成人世界的阴影,就这经过种种曲折,投射到矢野重也身上,每次都引起了他的强烈愤懑或拒绝,但同时也把他逐渐推向未来。
在这期间,养母多笥生了个宝宝,使矢野重也对养母的深厚依恋之情一扫而光。那是在父亲病故前半年,夏天快到时发生的事。
有一天,母亲聪子说:“多笥生孩子了。今天是星期六,你去道喜,如果你愿意,住在她家也行。”
矢野重也高兴得忘乎所以,找不着东南西北了。他户代给穿上刚做好的藏青色碎白花的和服,拿着内装母亲送给养父母家礼金的包裹出了家门。
这是个美丽的季节。
梨花、桔子花一起开了。海风摇动着紫藤的花穗。小鸟成群结队地飞着。茶田的嫩绿染绿了山岗。在田间的小路上,矢野重也一跳一跳地走着。
几个月前,在体操时间,多笥曾从树墙的缝隙悄悄地看过矢野重也。
矢野重也站好队以后,抬头时看见了多笥,他不顾一切地喊着“妈妈”,跑了过去。教师吹笛叫他注意,但他根本没听见,喊着向树墙飞奔。多笥吓了一跳,急忙弯着腰,顺着来路往回跑。
多笥听到背后想念自己的矢野重也边跑边喊,心想我太蠢了。如果让三泽的聪子夫人知道了,肯定要生气。不知为什么,自己跑来见矢野重也,只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了。她一边擦着满头的汗,一边想。
类似的事,还有好几次。养父母矢野常太郎、多笥,考虑到三泽矢野家的态度,不敢公开表示喜爱矢野重也。今天矢野重也得到许可,而且带着贺礼来了,他们喜出望,乐坏了。他们太高兴了,忘记了他是从本家回来的矢野先生的儿子,应该叫他为“矢野重也少爷”才是。抱起矢野重也,贴着脸说:“孩子,真想你。一天天长高了。欢迎你来。”
迎接养子的晚饭,都是他爱吃的东西。有保存一冬的竽头,油炒魔芋絲,还有一大盘豆腐。矢野重也狼吞虎咽,觉得还是这些东西最好吃,边吃边说。
常太郎担心地说:“你别又蹦又跳,小心鼻子出血。”
这顿饭,三个人吃得热热闹闹。在这里吃饭,矢野重也不用注意坐在下座的佣人们的眼神,也不用看严格的聪子、家长彦次郎的脸色,也没有时刻注意维护三泽矢野家的名誉、斜着眼睛示意他注意自己举止的两个哥哥。他们总是担心没有教养的老三,是否又有什儿出格的举动?在这里,想说什么随便说。吃饭时,想坐到多笥的腿上,站起来坐上就是。想吃用筷子穿的竽头,张开大嘴等着就行。
家庭宴席正在兴头上时,在旁边库房里睡觉的婴儿突然大声哭起来。正在给矢野重也盛饭的多笥,急忙放下手里的饭碗,跑进库房。
婴儿哭闹声更大了,传来多笥“噢、噢、噢、好了、好了”的哄孩子声。
养父常太郎看到没有给矢野重也盛饭,拿起多笥放下的饭碗,为矢野重也盛好饭,递给他,但矢野重也咬着牙,绷着脸,没有接。
矢野重也一直认为矢野常太郎家是自己的天下,现在又生了一个更重要的人。这一发现,使他执拗起来。多笥终于把孩子哄睡了,回到饭桌上,但饭已经完全凉了。她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想方设法哄他高兴,但矢野重也两手拄在膝上,一动不动,竭力抑制着眼中的泪水。
尽管如此,但他终究不能像从本家逃回养父母家一样堵气,只能忍着住在养父母家里。
这是矢野重也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
在父亲矢野彦次郎病故正好一年时,多笥留下刚刚才两岁的婴儿暴卒。病名一直不清楚,好像说是心脏麻痹。
那天,矢野重也正专心致志地把桔子切成片,引诱捕抓喜欢吃奇怪食物的白头翁。这时他发觉有人突然在他身后,回身仰头一看,是管佃户的老头面色沉重地站在那里。他吓了一跳,问道:“老爷子,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多笥死了。”他难过地说。
矢野重也终于明白了他说的意思,一路跑着下了桔山。他害怕这消息是真的,哭丧着脸,急忙赶往住过多年的养父家。
矢野常太郎家一片混乱。村子里的人一个个惊叫着来到他家。
今天早晨起床时,多笥就说胸口疼,在厨房做饭时倒在地上。常太郎跑到村公所去请医生,又急急忙忙跑回来,把她抱到被子上,为她揉背。这期间一阵阵剧烈疼痛,等到医生来时,已无力回天。矢野重也一边听着人们的议论,一边走进躺着多笥的库房。库房很小,里面幽暗、安静。
多笥静静地躺着,面容安详。眼眉上,有早晨用剃刀刮过的青色痕迹。矢野重也坐在多笥的枕旁,想起她觉得自己的眉毛不是弯弯的细眉,而是形状不齐的难看的浓眉,所以常常用剃刀刮。
在库房里,只有常太郎和矢野重也两个人。村里人反复询问多笥骤死的原因,搞得常太郎疲惫不堪。矢野重也进来时,常太郎看他面色严肃且有几絲冷峻的微笑。不知谁匆匆从野地采来一朿黄色野菊,插在一个汽水瓶子里。
矢野重也看着多笥的遗容,看着看着,失去理智,一下子扑到她的遗体上,抱起了她的上身。“孩子,别这样,快放下。”常太郎怕外面听见,压低声音说。矢野重也这时已经躺在多笥旁边,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胸。
幽暗中,他仔细端详多笥的面容。她轻轻地闭着眼睛,好像在微笑。在端详中,矢野重也好像又回到了充满幸福的童年时代。那是只属于自己和多笥的时光。原野开満了花朵,海浪轻轻地絮语。回到自己家以后,他一直渴望有机会睡在多笥身边,那怕一次也好,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不知过了多久,矢野重也第二次、第三次抱住多笥的身体。他闭上了眼睛,心想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和她一起走了。
寂静中,有人敲矢野重也的背。他想再紧一点抱住多笥的身体,但一只粗大的手猛然把他从多笥的身体拉开。少言寡语的常太郎力气很大,矢野重也没有反抗。就这样,他永远离开了幼年时代。
多笥葬礼那天,葬礼结束后,矢野重也不想马上回家,独自去了海边。在他“领地”西南端的海滨,可以看见白色的御前崎灯塔。再往前一点,沙滩尽头是裸露的岩石。
那一天,他直接下到沙滩,向左沿着海岸走到灯塔附近。在处处岩石的背阴处,被风吹断的野菊摇动着最后的花朶。海鸥悲哀地叫着,像平时一样慢慢地飞着。矢野重也想起多笥带他来看海时的情景。多笥从没说过大海的对面有一个很大的国家,你要有出息等这类话,只是拉着他的手,默默地站着。
在东京工作过的佣人户代,看见远方海面上有大轮船驶过,慨叹自己与矢野重也的身份不同,说她憧憬遥远的外国。多笥死时,户代已经不在三泽的矢野家。一天早晨,她突然不见了,查看一下,只是丢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管家生气地说:“她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她在东京呆不下去了,我才央求夫人把她留下的。”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佣担心地说:“户代漂亮,可别再上当。”
矢野重也已经到了朦朦胧胧地想象大人们所说的“私奔”是什么意思的年龄。不知是因为户代负责照料他,还是因为她的性格,反正她不太把矢野重也当少爷,只有两个人时,她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讲给他听,他为此很高兴,所以听到人们说她的坏话,心里很难过。
也许是他抱着多笥遗体不放这件怪事的影响,矢野重也虽然小学已经毕业,但没有让他马上进入哥哥敏雄上的静冈中学。聪子担心,他身体孱弱,一身孩子气,难以适应完全住校制的中学生活。
对这个理由矢野重也颇感意外。留在他终于习惯的家里,有许多游戏伙伴的佐仓,他很高兴,但也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挥之不去。
聪子说,他生下来时身体就瘦弱,所以送出去当养子。上了小学的高年级,他还是很瘦,而且扁桃腺常常发炎,一到冬天,总要发一、两次高烧,不能上学。但是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体弱多病。
矢野重也向母亲聪子发泄不满,聪子回答说:“你说也对。只是敏雄的情况不好,我怕你的身体适应不了住宿生活。”
矢野重也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但没有办法,只好上了当地小学的高等科。他叫哥哥弄来中学的英语、数学教科书,在上高等科的一年中,学完了三年的课程。
——2007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