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没有月亮,漆黑一团。武田的军队挖了横洞,截断了高天神城的水源,武士们从石墙向山谷放下绳子,一个一个出城。先祖三兄弟面面相觑,说现在这样悄悄地溜出城,身为武士再也不能回来了,他们发誓当个农民,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下到谷底,他们商量,一个去陆中盛冈,一个去下总,一个潜伏到佐仓。”
祖母箕和继续说:“那时连年战争,百姓家都没有隔夜粮。没有百姓,那里有武士,你的祖先都是这样想的。你要好好记住,给他们带路的是狐狸。那时候人和狐狸的话是相通的。祖先从鸟的叫声就可以预测天气。现在一切都太方便了,这种本事也没了。”
可能祖母觉得前不久对孙子斥责得过分了,心里过意不去,这天夜里郑重地有秩序地对矢野重也讲了这番话。
矢野重也一边听着,一边进入梦乡,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披着蓑衣、戴着菅草斗笠的祖先们,交换一下万感交集的目光,相互点头,在黑暗中分手的情景。
他们的形象在梦中一会儿变成了黑色的谦仓蝶,一会儿又变成了新野川边上从冥界来的使者——不停飞翔的黑蜻蜓。
矢野重也回到自己的家以后,虽然怀念养毌多笥身体的温暖,但在祖母讲述的历史、人与动物花草树木昆虫交流的故事中,逐渐意识到自己生活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
随着学级的升高,在本家里生活时间的增加,在祖母、母亲,还有户代的提携下,矢野重也与佣人们无话不说,但与父亲、哥哥、妹妹们不行,还需要时日。之所以如比,是因为父亲沉默寡言,而哥哥妹妹们认为自己被当作三泽家的少爷小姐侍候是理所当然的,与矢野重也总是话不投机。他在兄弟姊妹中学习出类拔萃,学校的课程用不着预习、复习,每天的时间安排与大家都不一样,总是与众不同,待遇特殊。矢野重也没有什么佃农的儿子、地主的儿子的概念,个子渐渐长高,身体强壮有力,一下子成为指挥同学、率领孩子们玩耍的孩子头。虽然如此,但他从来不逞威风,所以人气越来越大。只是在兄妹之间,情况稍有不同。
在兄妹中间,二妹喜美长得很像母亲聪子,招人喜爱,性情刚烈,虽然比矢野重也小五岁,但两个人经常吵架。
有一次,他们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玩打仗,一个佃农的女儿违犯规则惹怒了喜美。矢野重也也发觉她违反了规则,开始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喜美非叫她认错不可:“你要道歉,否则就不玩了。”
逼得那个女孩子快要哭了。矢野重也说:“我知道,是她不好。可她知道错就行了。喜美,原谅她吧。”
“不!不原谅。”还没等矢野重也说完,喜美大声喊,“狡猾的东西就是狡猾。她不跪地正式道歉,就不玩了。”
“讨厌!”矢野重也说完这句话时,血往头上冲。他回到自己屋子里拿来了气枪,把吓唬鸽子用的大粒仁丹压到枪膛里怒吼道,“你不听我的,我就打你。”
到底是喜美,她吃了一惊,但马上镇定下来说:“好,你打吧。”
仁丹打在喜美的太阳穴上,血流了出来。和他们一起玩的孩子去给聪子报信,聪子急忙跑过来,打了矢野重也,不由分说,把他关进了米仓,锁上了门。但矢野重也知道这次是自己不对,虽然哭了,但没有发疯。而且他惊讶地发现,妹妹与自己极为相似。他想,那时她还没上小学,也许还不知道被气枪打中是怎么回事,但想起她说“好,你打吧”时的表情,又使矢野重也觉得这种解释站不住脚。
最震惊的是母亲聪子。她想,幸好子弹是仁丹,还可以用淘气来解释,但这个孩子的前程令人担忧。这种心情,从此笼罩在她的心头。
气枪事件过去不到两个月的十一月中旬,矢野重也放学回家,户代叫他马上到正房父亲的房间去。不知为什么,正房的气氛与平时不一样。他心惊肉跳地走了进去。父亲彦太郎发高烧,目光呆滞,躺在床上望着天井。父亲用眼睛示意护士离开,护士轻轻地走了出去。父亲急剧地喘了一会儿,招手叫矢野重也到他身边来。
“矢野重也,我对不起你。”父亲说,“我看到你流着鼻血,拼命往多笥家跑,心如刀割。”说到这里,彦太郎的话断了,不知他是在调整呼吸,还是在清理思想。过了一会儿又说:“要忍耐。我认为年轻时吃些苦有好处。我年轻时到江户去,吃了许多苦。有一次,我曾经像爬一样翻过了被浓雾笼罩的漆黑的箱根山。”
他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伸出手,看样子想动一下额上的冰袋。矢野重也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把遮眼的冰袋向头上移了一点。
“我当了村长的时间很长,为了村子我尽心尽力。直到现在,老人们还感谢我付出的辛劳。”说到这里,彦太郎痛苦得脸都变了形,好像用尽了最后的气力。
“把你寄养在多笥家是我的主意,不是聪子。你在他们家里吃了苦。我覚得在你们兄弟中,你与他们不一样。你的世界很大。说你没有教养,你怒气冲天,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是小事。你的天地很广阔。今后要好好听家里人的话,当一个伟大的人。我这样讲不是为自己辩解,确实觉得你受了苦。可是,这些都过去了。你要当一个随和、朴实、杰出的人。”
彦太郎说完,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闭上了眼睛。矢野重也听了父亲的话,想起了许多事,百感交集,强忍着没有哭岀来。
父亲好像在打盹。矢野重也想应该到屋外把护士叫来。他刚站起来,彦次郎轻轻睁开眼睛说:“你敬慕的多筒,心灵很美,你长大后要好好孝敬她。”
彦次郎的口气,就像与成年的儿子诀别一样。
矢野重也不想哭,但眼里却噙满了泪水,他觉得不可思议。
在此以前,因为对他寄养的家庭的歧视问题,他不知多少次与母亲翻脸,挨哥哥们的打。什么客人来的时候应该怎样说话,吃饭时不要去厕所等等有关教养的注意事项,他虽然觉得乏味,还能忍受。但是只要他听到有人说“穷人家的孩子不好”,“多笥是怎么教育的”,“本来她就沒有教养”,他就火冒三丈,忍无可忍。
“多笥是个热心人,她表里如一。”矢野重也想表达这个意思,但他还是个孩子,说不清楚,所以只会摔饭碗,或穿着木屐跑出去。
矢野重也这样做,大都是当着佣人们的面,不能不说是家庭的耻辱。母亲聪子担心激怒他,悄悄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矢野重也还小,不懂事,别惹他发火。”
这样一来,矢野重也在家里很孤立。这种时候,父亲常常是沉默不语。矢野重也一直无法适应。今天父亲说多笥是个心灵美的女人。这意味着身为家长的父亲同意了自己的看法。
也许以前自己误解了父亲。这可是大逆不道,应该尽早道歉才是。矢野重也急了,连呼:“爸爸,爸爸……”
彦次郎痛苦地喘息着,闭着眼睛。
尽管他不断地叫,父亲还是睡着了。
矢野重也躡手躡脚地走到院子里。
矢野重也离开父亲,来庭院,满心喜悦。他想到田间的小路上尽情地飞跑。如果那里有海,就穿着衣服一头扎到海里畅游。他心情舒畅地环顾庭院。
西侧的大水池连着改良品种的试验茶田。南侧,从前院到后院,是柏树围着的果园,里面有桃树、梨树、蜜柑树。前院的入口处,有几棵高耸入云的楠树。
矢野重也的目光停在低处长着树枝的楠树上。他想,上到大树的中部就可能看到海。但他爬上树枝一看,树干太粗,树梢太高,根本爬不上去。天还亮着,但从苍郁繁茂的树叶之间,似乎看到了星星。
矢野重也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空,终于死了心,下到地上。前院的大花坛里,迟开的铠甲草和鸡冠花都是红色。前院的水池中,锦鲤悠闲地游着。
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心中的悲哀越来越浓郁。凭直感他认为父亲要死了。他低着头出了大门,但并不想到多笥家去。即然父亲已经承认我对她的看法,用不着急着去见她。
晚秋的田园天已经暮色朦胧。远处山岗上的茶园,散落着点点白花。矢野重也向筬川方向走去。登上堤坝望着滚滚流水,心情稍微轻松些。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就醒了。他感到家中异常安静。他发觉昨天晚上,一直在想自己的事,忘了去池宫神社,向家族守护神祈求拯救父亲。
这可是大事,必须尽快去。矢野重也想到这里,急忙站起来。从家里到神社,四年级学生矢野重也步行用不了十分钟。可他着急,走到半路跑了起来。
这个神社的代代神官,都由矢野本家的人来担任。每年祈祷感谢五谷丰登的“饭桶”仪式即由本家神官主持。
父亲的去世,是矢野重也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人的死亡。昨天父亲还在那里,作为家长与自己讲话,今天却突然走了。
父亲病危时躺在床上说的话,说明他本来是非常理解矢野重也的。这样的人突然死了,既无道理也无法接受,但这又绝对不是谁的责任,怨不得谁。父亲突然撒手人世,使矢野重也感到,一个与自已心情、意志格格不入的世界,正中间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而自己却独自站在这深渊之中。
在学校里,他是一方首领,总有几个同班同学跟在他身后,但奇怪的是,他突然沉默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时间不长,他走出了低谷,声音比以前还要响亮:“今天去捉鳗鱼。”他带着同学,远征到筬川抓鳗鱼。
那时他的领地,从平缓的朝根丘陵向东一直到海边的平原,西到筬川,北到牧原台地。这里是田园地带,有水池、原野、麦田,中间混杂着茶园。在他的“领地”中,不仅有农户,还有杂货铺、点心铺、报摊、三等邮局、蓆铺、焊锡铺、豆腐房、赶马车拉货的车老板把马拴在广场的树上进去喝杯酒的小酒馆等十五、六家。
在这些店铺中,矢野重也最喜欢的是铁匠铺,爱看用锤子把烧红的铁打成片,放在打眼机上打孔时,火星四溅的场面。
在父亲病故一年后的初冬,学校的伙伴各自回家之后,矢野重也站在常常经过的铁匠铺前,看他们打马蹄铁。已是黄昏,炊烟向农田飘去。几只绵花虫在暮霭中飞舞,好像预示着即将悄悄到来的严寒。暮色中,红红的炉火和打铁时飞迸的火花格外艳丽。矢野重也沉醉在这景色中。
他觉得背后有人,回头一看,一个僧服上打着环状布带,腿上打着白色绑腿,行者模样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向铁匠铺里面看。不知为什么,矢野重也觉得,在他回头看之前,这个人肯定在注意他、打量他。这个人右手握着一根用青岗栎作的六角棒,右手挟着一顶菅草斗笠。
正在专心打铁的主人可能发现了他,抬起头,看样子他们是老相识。
“少见,真是稀客。”说着,主人站起来,走到店头,“今天有何贵干?”
“前面的村子里有一家叫我去看看。说是被狐狸精迷上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庸人自扰。”
这个看样子像走街穿巷、占卜吉凶、讲阴阳五行的算卦先生回答说。
他用下巴点了点矢野重也,问铁匠铺的主人说:“老板,他是谁家的孩子?”
“啊,他是三泽矢野家的少爷。佐仓最有钱人家的儿子。”
算卦先生“嗯”了一声,更加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矢野重也觉得这个家伙真无聊,不甘示弱,身子向后仰,看着这个裹着僧衣的男人。
“这个孩子,两、三天前,从树上摔了下来。”他说。
矢野重也心里一惊。他说的确有其事。在父亲彦次郎一周年忌日完事那天,他想设法爬上一年前没有上去的那棵楠树。他想,如果上到它旁边那棵楠树下面的第二根树枝上,之后再爬到上面相互交叉的树枝上就行了,但没有成功,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幸好掉在一堆蓆子上,没有受伤,聪子也不知道,就过去了。
但是,他可能是蒙对了,用这个可吓不倒我。生来就不服输的矢野重也依然看着他。
“这个孩子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将来可能是赌棍或骗子,但也说不定是个伟大的侠客。”
矢野重也是小学生,他还不知道侠客为何物,但他却明白算命先生沒说他好话。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拿着菅草斗笠与老板告别,不知去了那里。铁匠铺的老板目送着算命先生,安慰绷着脸的矢野重也说:“少爷,您别在意。他胡说八道是有名的。”
矢野重也从那时起,特别讨厌奉承话,特别讨厌因为他是三泽矢野家的少爷而低声下气的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铁匠铺老板对于四处游荡的算命先生的预言,巧妙周旋的一番话,也很无聊。
矢野重也想,再遇到这样的大人,应该狠狠教训他一顿。这种念头不好——还是少年的他也知道,所以必须锻炼自己的精神控制能力。按照母亲的希望,矢野重也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每天早晨练习剑术,专门修炼培养克己之心,每次与两个哥哥一起去。
武术场在池宫神社前面,也是老剑客清水忠八的练习场。矢野重也一直觉得这个留着白色山羊胡子,因为常年戴练剑面罩而谢顶的瘦削的剑师挺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