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条源太郎一副凶胡,瞪着矢野重也。矢野重也闭着眼、扬着头说:“南条,你说得对。但正因为如此,才有可能。”
南条源太郎的眼睛咕噜咕噜转,没有说话。
“可是,天皇是否有材料对这一事件做出判断呢?他被一群腐朽的重臣和政界的长老们包围着。”
木下半治平静地提岀了他的疑问。
矢野重也对他说:“什么理由都行。比如说不能饶恕杀害他身边的重臣,这种情绪性的动机也可以。只要反对就行。这是目前唯一的方法。”
南条源太郎怒气冲天,眼睛瞪得溜圆,梗着脖子。屋子里笼罩着比刚才更加深沉的静默。外面沙沙的下雪声听起来像溪涧的流水。
“就说中国共产党吧。”当矢野重也一心想说服对手的时候,总是稍稍提高点声音。他,看着南条源太郎说:“国民党的蒋介石本来是他们的敌人,但他们为了实现抵抗日本军队侵略这一目标,与蒋介石合作。”
“侵略中国的,不正是天皇的军队吗?”南条源太郎顽固地反驳说。
矢野重也亲切地看着一直与自己唱反调的南条源太郎说:“那是另一个问题。当前,只能依靠天皇的力量平息叛乱。问题是以后怎么办。”
木下半治缓缓地摇动着巨大的身躯说:“在莫斯科的野坂参三两个星期前,与山本悬蔵联名发表了《致日本共产主义者的信》,倡议建立反法西斯主义统一战线。看来莫斯科也认为日本要大举进攻中国了。”
到底是木下半治,前不久才说要开始研究日本的法西斯主义,现在已经收集了不少材料。他解释说:“天皇的重臣们阻止当前的极端右倾化,向内外表示他们中立,但很可能采取逐渐进入法西斯主义的方法。从平安时代开始,公卿们就用这种日本传统的统治方法。”
他们四个人对日本要扩大侵略战争这一点看法一致。
“虽然明白,但却无可奈何,真是难受。”
不知不觉中,中午已过,今天又下大雪,于是决定在这里住下来喝酒,矢野重也感叹道:“尽管如此,可也不能只埋头于文学吧?”
“文学本来就是一个人独立干的事。矢野,你觉得苦吗?”
浅野晃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一直是一个人干。”木下半治说。
“你确实不参加任何集体行动。可又不是冷酷无情,真是个怪人。”矢野重也说。
喝起酒来,刚才沮丧的气氛有所缓解,有了些许活力。南条源太郎也终于舒畅些:“我除了工作,就是叫女人高兴。人口的一半是妇女,使她们高兴,就是社会主义。”他开始胡说八道。不过,其他三个人发觉,确实好久没有听到南条的黄色笑话了。
叛乱的年轻军官控制首都中心不到三天。他们以为,他们主张的纯粹的天皇制会得到支持,但期望落空,被定性为发动政变的叛军。
戒严司令官香椎浩平中将发表劝降公告说:“现在还不晚,放下武器回到原来部队。”叛乱部队随之解散。
事件的发展正如矢野重也预料的那样。据说少壮派军官赞成北一辉的思想。他们的失败和被处决,是继共产主义之后又一个理想主义的破灭。
矢野重也等人虽然坚决反对他们的行动并且有一种危机感,但他们的失败使矢野重也等人在内心感到沮丧的是理想主义的破灭。这个事件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目前可以预料的、沿着眼前“经济合理性”的思路,发动侵略中国大陆战争这条唯一的路,,春天终于来到了位于东京郊外田野中的大宫前的家。奈保子为了使自己的家住着舒服些,整天忙里忙外。为了挡窗口的风,她买来了棉布,手工做窗帘。她拿起不太会用的锤子,自己做棚架。有时不小心打在手上,伤了手指也不灰心。丈夫老家佐仓用来寄蜜柑、茶叶的箱子,她也舍不得扔,精心保存起来,贴上彩色手工纸,装盆子、盘等厨房用品。她不仅收拾家里,一到三月,不知跟谁学的,在院子里种上了春萝卜和波菜。她还从荻漥站前的市场买来了玉米、西红柿、黄瓜、茄子苗。
这样一来,矢野重也也不能袖手旁观。他买来锄和锹帮助种地。玉米长的高,种在北侧和西侧的边上,接下来用木棍搭起黄瓜架,中间种蔬菜。奈保子说,东西越来越贵,要自给自足,过些日子还想养鸡。
“这种生活,对﨟沙、琉璃的教育也一定有好处。”奈保子因为干活,脸红红的,对矢野重也强调说。
有一天,矢野重也坐在书桌前,准备把收到岩波书库的《诸神渴了》再最后校正一遍时,抬眼看到了田地里的黄色水仙和三色董。昨天还没有,肯定是昨天下午他不在家住在本乡旅馆时栽的。
花栽到什么地方,才能叫坐在桌前的矢野重也看到,奈保子肯定动了一番心思,叫长女﨟沙站在田地里测量过。
矢野重也对着来送茶的奈保子,指着花说:“谢谢。很漂亮。”奈保子在他身后,两手扶着他的肩膀,似乎想看一看效果如何,把脸放在与他相同的高度,看着院子。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矢野重也扭过头,在奈保子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在奈保子轻轻地走了以后,矢野重也看着院子,沉思起来。现在,他知道,像自己这样的男人,再做一个有铁一样纪律的组织的成员,已经不可能。但因此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过这种平静的生活吗?看来,在中国大陆的战争已经没有人能阻止。矢野重也从上海到武汉待了半年,他曾对一直陪着他的俞龙植说,我回到日本,要竭尽全力搞反战运动。如今,他并没有忘记当时的许诺。对情人林佩瑶的记忆,虽已遥远,但诺言还留在心中。
怎么办呢?这个问题一直没有答案。矢野重也觉得,这个世界再没有人相信自己。
矢野重也想起这些,心情忧郁。奈保子怕打扰矢野重也工作,悄悄走到院子里,在窗口看不到的西边栽蚕豆苗。那里栽了一排前几天买来的洋苏草。不久会看到梦幻般的蚕豆花和如火燃烧的红花吧。这种花,开在她童年时代遥远的记忆深处。
最近奈保子常常想起泽田的姨妈说过的话:“奈保子,你的身上流着名门刀匠的血脉,所以绝对不能自卑。管它什么养父母家、染房,要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说什么,你千万别答应。”
搬到大宫前以前,她没有功夫深想自己的出身,但最近一段时间,她常常想起幼年时代的生活。
奈保子一边栽洋苏草,一边想,自己为什么对这种还没开放的花朶的形状、色彩一清二楚?真是不可思议。在她记忆深处有一副图画:在强烈的南国阳光的照射下,有一个草顶的小库房,后面是一排高大的向日葵,香苏草火红的花像柏树一样在空中开放。
户籍上的父亲野川马吉的家,应该是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中的小屋,这种图景应该是外祖父中田市太郎的家。
奈保子停下手中的翻土的铁锹,喘口气,沉浸在回忆中。她想和丈夫一起去高知的家,如果可能,也想到深山中野川马吉的家去看看。她想亲眼确认对照一下记忆中的图景。父亲野川马吉身体好吗?还健在吗?好像没人知道。
在她化解了以前心里的紧张,思想在过去自由飞翔时,矢野重也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他在重译法郎士的《诸神渴了》时,心情更加阴郁。小说的主人公加墨兰本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画家,偶然被卷入巴黎公社,因为他诚实,所以被推举为革命政府的法官,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杀人的魔鬼,最后自己也被送上了断头台。法国大革命是人民解放的典范,但从这部小说来看,在革命进行的过程中,並没有人情味和光明。
正在这时候,南条源太郎来到大宫前的家,带来一个新话题。他想回収用过的废纸,制造再生纸,问矢野重也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干?
“我在狱中就想过,如果能活着岀去,我只干叫人高兴的事。我原来在龟户开一家工厂,制造造纸用的橡胶滚筒。对于溶化纸浆,用纤维造纸的流程一清二楚。把旧报纸变成再生纸,关键问题是怎样全部去掉报纸上的油墨。这个很难。因此,如果发明了这个技术,就能做成很大的产业。这样,就能帮助过去的二、三十个同志解决生活困难。”
南条源太郎最后这句话“能帮助过去的同志”说到了矢野重也的心坎上。革命运动失败以后自己退到了幕后,帮助那些因斗争而生活陷入困境的同志,是一个好主意。
矢野重也说:“南条,你干的时候,只要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去。”
在大宫前的房子建成两年时,矢野重也不再搞革命运动,在杉并的田野中盖了小屋,用野川重也的名字隐居等等消息在出版社和编辑中间广泛流传。这些在编辑中流传的信息,给他带来了机遇:创元社出版《亚洲问题讲座》丛书,请他当策划委员;纪伊国屋的社长田边茂一出版《文学者》杂志,请他当同人;河盛好蔵推荐他翻译安德列·莫洛亚的《英国史》,并把原书借给他。河盛好蔵是从介绍他搞翻译的铃木信太郎等人那里听说他的为人的。
矢野重也在加入《文学者》以后,又参加了以尾崎士郎为首的同人杂志《文艺日本》。他野心勃勃,不仅要搞翻译,也要写一部宏大的长篇小说,给大家一个惊喜。他以在上海和武汉的生活为素材,构思一部以蒋介石为主人公的小说。在他看来,蒋介石想把中国建成一个名实相符的独立国家,为此采取了与共产党联合的高超技巧,但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反面,变成了一个悲剧人物。
不知为什么,矢野重也对成功的人物没有兴趣和好感。
但是,他却想见一见蒋介石。这个想法源于日本政府说“蒋介石不是对手”。矢野重也直观上认为,这个决定说明了日本政府何等傲慢。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在中国与他一起活动的俞龙植,在武汉见到的毛泽东、周恩来。不要说蒋介石,就是他见到的这些人,任何一个都比现在日本政府的领导人要高明得多。
矢野重也在策划写一部以蒋介石为主人公的现代三国演义的长篇小说的同时,对搬到大宫前以后奈保子生活意识的变化也感到惊奇。
她对丈夫爱情的表达方式,一个女人的沉着镇静等等,矢野重也在每件事上都有新的发现。他认为,文学就是要表现这些日常生活的微妙变化。
他想,奈保子的变化可能与生孩子有重大关系,但他是个男人,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情。至于一个失去理想的丈夫,对她的心情有什么影响,他不愿意去深想。
由河盛好蔵推荐,矢野重也翻译的安德列·莫洛亚的《英国史》(上、下),由白水社出版不久,半年没露面的南条源太郎来到大宫前。正好那天浅野晃和原日本共产党劳动者派的一个同志也来玩。
“成了,废纸再生技术终于成功了。这样,造纸的资源就不成问题了。”南条源太郎哐当一声拉开玄关的门大声宣告。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他的大嗓门把大家吓了一跳,第一个出来的是浅野晃,接着是原来的一个同志和矢野重也。他们三个坐在玄关,听南条源太郎讲解,但他们没有相关的理工知识,反应平淡。
“这样就能造出纸来吗?”
“是造厚纸板,还是手纸?”
他们净提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矢野重也也是满脸疑惑,不得要领地说:“是吗,这样就可以办实业吗?”
“我在早稲田理工学部学过技术,你们这些人,不做个实验叫你们看看,你们就不明白!”南条源太郎急了,对着屋里大声喊,“夫人,有小炉子吗?对这些没有科学知识的人,不做个实验叫他们看看,他们就明白不了。有大锅吗?借给我用一下。”
终于在玄关的水泥地上架锅烧水煮起了旧报纸。南条源太郎不断用团扇扇炉子,一边嘟嘟哝哝地说:“火力有点弱。”
他把用口袋拎来的米糠放到锅里,旧报纸上的油墨渐渐被米糠吸走。他把变黑的米糠舀出来,锅里煮的纸变成了多少白一些的均匀的糊状物。
原来是这样,他们看懂了,但对这种东西能否造岀再生纸来仍是半信半疑。
“问题是成本。米糠吸收的效果有限。如果用化学药品,就会破坏纸浆的纤维,成本也高。”南条源太郎坦率地说,“即使实验成功了,工业化也不一定成功。但是,如果实验不成功,那就无从谈起。最后还有一步。”
是这么回事。这次矢野重也终于明白了南条源太郎的意思。
又过了四个月,在一个下雨天,南条源太郎和矢野重也在街上走,看到水坑中的报纸褪了色,找到了用物理方法处理的窍门。
在他们正在筹备建立造纸会社时,矢野重也突然被东京宪兵队逮捕。军方的管制派头目东条英机逮捕原共产党的干部矢野重也,阴谋捏造反东条派的石原莞尔使用共产主义者的事件。但是在军队中,也有理解矢野重也的少壮派军官,他们赞成南条源太郎和矢野重也的计划,帮助他们建工厂。这些军官,有军务局军事科科长岩畔豪雄大佐,秩父宫(雍仁亲王)侍从武官田新太郎中佐等人。这些受石原莞尔陶熏的军人,具有以和平进驻取代战争,建立理想国家的想法。矢野重也对石原莞尔一无所知,也没听说过他根据战斗的日莲宗而提岀的世界最终战争论。只知道他是与自己讨厌的东条英机对立的军事将领,反对与中国的战争,认为“时期尚早”,与后藤新平(1857—1929,明治、大正时期的政治家)的“文装武备”思想有相通之处,明白没有当地人的协作无法施实殖民政策等等。
昭和十五年五月,成立了大日本再生纸制造会社,工厂建在北海道苫小牧附近的勇拂平原,占地五万公顷。机械设备大部分从中国广东省运来。这个计划在当地的推进者是北海道长官户塚九一郎,还有与矢野重也他们的理想产生共鸣的朝日新闻社的篠田弘作等人。
在大日本再生纸制造会社的周围,聚集着一些欣赏矢野重也人格的人,如以宫岛清次郎为首的经济界的援助团,朝日新闻社的经济部长丹波秀伯,商工省的椎名悦三郎等等。这些人大多是在实业计划启动后认识的。这个计划不是建立在利害得失的基础之上,而是为了解决国家的困难,矢野重也和南条源太郎谁也不是实业家,但在他们看来,这两个人是可以信任的。
在计划顺利实施以后,矢野重也没想到的是,从此再也无法恢复文人或法国文学翻译家的生活。起初他认为文人的生活与经营者的工作可以并存。他原来想在南条源太郎需要帮助时,只干一届二年董事。
宫岛清次郎为了叫矢野重也、南条源太郎学习经营,把与国策纸浆有关系的某社社长石仓巳吉排在他们前面。宫岛清次郎决定了人事之后,把石仓叫来,对他说明了原委:“你的工作是教南条源太郎和矢野重也如何经营。他们是好料,有大气魄,但不懂经营,抱歉,叫你去干这个遭人恨的角色。”
石仓巳吉敬佩宫岛清次郎,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工作,但又不能不服从。这种担心在视察预定建设工厂的勇拂平原的第一次旅行中,很快变成了现实。
石仓巳吉、南条源太郎、矢野重也三人乘坐青函联运船在函馆登陆,经札幌住进了定山溪温泉,对于第二天怎样视察勇拂,意见不一致。南条源太郎想,先洗温泉,之后再慢慢商量,于是先去了大浴场。等了半天石仓巳吉和矢野重也也不来,莫非有什么事?他回到房间一看,矢野重也骑在石仓巳吉的身上,掐着他的脖子。连见过也世面的南条源太郎也大吃一惊,从后面抓住矢野重也的后脖梗子把两人拉开。不管怎么说,石仓巳吉毕竟是恩人宫岛清次郎派来的社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