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现在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而这正是问题所在。”他好像一直没有洗澡,一边咔吱咔吱地挠着毛茸茸的大腿,一边说,“不光是我们,原来的党也气息奄奄,机关报也出不来了。”
他又言之凿凿地说:“佐野学和锅山贞观发表了转向声明。他们好像真的转向了。我们这方面,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也会自然消亡。”
南条源太郎平时讲话总是用一针见血的方式提出问题,吸引伙伴,但他今天却慎重地选择词句,讲了自己思考的结果:形势已经非常恶劣,即使日本共产党劳动者派搞一些活动,也不会有任何效果,只能激起共产党内部的仇恨,结果是当局高兴。
“所以我认为应该解散劳动者派。以前我曾经反对解散党,但为了避免党内的斗争,我们的小组织只好解散。虽然令人生气,但应该考虑这个问题了。矢野,这个组织是你提议建立的,所似结论也必须由你来说。”
南条源太郎这样说,身为潜入地下无所作为的不称职的领导人无话可说。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矢野重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有气无力地问。
“我原来开过一个制造厂。搞制造业吧,虽然规模小,但有意义。目前这种状况,只能走这条路,虽然遗憾。”
他们沉默无语。从窗口望去,在闪亮的屋瓦前面,是下田港的海。
“嗨,干得真好。这样阴干的东西好吃。”
一个声音低沉的女人回答说。对他们来说,巷子里人们的说话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们相对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矢野重也的目光终于回到室内。
“南条,”矢野重也直呼其名,“如果你搞工厂,我一定协助。”
南条源太郎吃惊地看着矢野重也。他本来担心矢野重也批判他“丧失原则、解散党组织、失败主义”。假如矢野重也采取这种原则态度,那就与他诀别。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非常难过。然而矢野重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反而说:“明白了。你是来跟我说这些吗?明白了。”
矢野重也说这句话时,声音激烈颤抖,两眼凝视着南条源太郎。自称蛤蟆的南条歪着脸,膝盖上紧握的拳头哆嗦着,拼命忍住眼泪。
在被捕之前,矢野重也出于使命感,在非法的地下活动中,也斗志昂扬。但在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所发动的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之后,不知为什么,对于日本的活动不再热衷。他认为这是自己任性的性格使然,虽然知道不对,但他是喜欢热闹的人,难以忍受非法活动的孤独。
矢野重也的另一个弱点是脾气火爆,遇事缺乏冷静。他擅长翻译,也曾试着进行过一、二次创作,但效果不佳,因为他对构成小说的材料,不能冷静地处理。对于素材中必须涉及的事件、登场的人物,他总是直接表达自己的爱憎。
翻译时,因有原作的框架,矢野重也把奔放不羇的表现欲,塞入作品之中。对作品感情的深浅浓淡,决定他翻译速度的快慢,而且他有个毛病,一直改不了,就是认为故事的流畅,比忠实于原文更重要,因而错误的意译不少。出版社经常提意见,他只好一边挠脑袋一边翻辞典进行修改。
他虽然觉得这样做可耻、不负责任,但在他下决心叫日本共产党劳动者派自然消亡时,心情反而轻松了。
他已经一年半没与佐仓老家联系了,于是写了封信,同时附上了给奈保子的信。与浅野晃也取得了联系。他没有用自然消亡、停止活动这些字眼,只是说绝边不要搞不合适的斗争。
矢野重也出狱后,组建日本共产党劳动者派时,与他一起活动的同志有三十余名。其中当然有浅野晃、南条源太郎,还有开面馆桃太郎时帮助他的河合悦三、村山藤次郎等老朋友。矢野重也想,我应该对他们负责。在他为如何履行责任而苦恼时,南条源太郎说“重操旧业经营工厂”,给他很大启发。
在深秋十月的月底,浅野晃来到下田。他带来了已经出版发行的、矢野重也译的莫伯桑的《我们的心》和奈保子的信。在中断联系的半年中,浅野晃没有被捕,一直在做矢野交给他的工作。
“组建工会的工作,搞得不好。”浅野晃不停地眨着眼说,“由于田中清玄他们的极左冒险主义的影响,一听说共产党,人们就反感。”
浅野晃说,三个党员袭击东京大森银行的事件发生后,共产党完全孤立了,不管你怎么说我们与他们不同,不是一个组织,也没有人听。再次偷渡到上海与共产国际联系的渡边政之辅,在偷偷回国的途中,被台湾当局发现,用手枪自杀。清廉、人格高尚、有威望的市川正一,遭到严刑拷打,牙齿全部脱落,病倒在床。
这一系列事实证明当局的残暴,谁想干扰战争,就将他消灭。在炼狱般的数年间,矢野重也想起了“正确的东西未必胜利”这句残酷的历史教训。
“我认为,解散劳动者派为好。”
矢野重也平静地对浅野晃说出了心里话。
虽然这里有回忆和留恋,但矢野重也在那一年离开了下田,搬到了浅野晃为他在逗子找的房子。
奈保子带着﨟沙来到了这个只有一房一厨的家。已经二年没见面,﨟沙已经三岁,与矢野重也很亲,总是缠着他叫“爸爸,爸爸”。
“这是怎么回事?她一直认生,见到生人就哭。”奈保子说。
“那是理所当然的。不知为什么,反正她知道我是爸爸。”矢野重也回答说,不由得眼睛突然湿润了。
用女斗士,德国共产党总书记罗莎·卢森堡的名字为女儿命名,这是他对革命家时代的纪念。而如今,对革命已经失去热情的自已,正映现在他膝上玩耍微笑的﨟沙的瞳孔中。女儿继承了他们两个人的优点,五官端正,棱角分明,很可爱。
“是吗?是吗?”不知不觉中,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不断把女儿抱起来,对奈保子说,“名字也影响长相。”
“什么,你说什么?”奈保子莫名其妙。
“整天﨟沙﨟沙地叫,我觉得她长得越来越像白人了。”他随口说道。
对矢野重也来说,经过偷渡、回国、坐牢、脱党声明、潜伏地下等炼狱后般的岁月之后,与分别已久的妻子女儿重逢,既高兴,也悲哀。
过去,他的时间几乎全部投入了革命运动,现在闲下来,他想应该重新安排生活。他违反保释时检察厅的规定,长期隐藏,现在完全恢复正常的生活,不知是否允许?而且他想找一处与奈保子一起生活的房子,重新好好学习一下革命理论,靠翻译赚取生活费的同时,尽可能的照顾以前一起战斗的同志。在与奈保子相见的那天晚上,矢野重也在睡觉时想,这些都是自己应尽的义务。
多年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早晨起来,矢野重也决定:对照原文,重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为了增加收入,应该扩大翻译范围,翻译梅里美、都德、司湯达的作品;如果出版社约稿,有关历史、时事问题方面的书也可以翻译。他甚至还想干不用任何本钱的买卖算命,打听一下在马路占卜需要办理什么手续。
他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两年前,在运动一筹莫展时,为了解闷,他买了一本以姓名占卜吉凶的书,为自己算过命。最后卦相显示,他的前程不是大盗,也不是赌棍,而是可能成为成功人士。他有这个经验,所以在田弘佐智子来到他隐藏的地方时,为了款待她,为她算过命。但是算出的结果很复杂。他算了好几次,都是在学问上会大有长进,婚姻上不顺。矢野重也不好说,只好敷衍她:“啊,卦上说,婚姻必须冷静慎重地选择,不试是不知道的。是这样吗?”当时,矢野重也还把她看成是神或恶魔放在晨光中的金狼。
矢野重也有这个经验,所以在紧要关头,就像在开面馆桃太郎时发挥他天生的行动力一样,他比较认真地考虑过,当个算命先生也行。
不久,他在东京玉川濑田附近找到一处合适的房屋。这时候,他听到一个消息,一个在保释期中,与矢野重也一起潜入地下的同志,觉得逮捕就逮捕,豁出去了,到检察厅去自首,结果只是审问了一番,就把他放了。
“他们好像对我们没有什么兴趣。”浅野晃盘腿坐在矢野新家的草蓆上,歪着头说。
“好,那我也去试试。”矢野重也说着站起来。
审问矢野重也的检察官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番,最后问他说:“你想不想去满州?”
矢野重也以翻译工作为借口婉言谢绝后,问他到满州去干什么。
检察官满不在乎地说:“在满州建立和平的乌抚邦。五族协和,王道乐土,社会主义也包含这些内容。至少在说服当地人这方面,社会主义者会干得更好。你的不少伙伴都去了满州。把社会主义,换成共和主义、王道乐土就行了。”
矢野重也闭上眼睛,竭力忍住内心的愤怒。
很显然,他这是蔑视“思想”。从伪思想出发,即使冠上王道乐土的名字,也不可能有和平的美丽社会。他想起了烦恼的林佩瑶,想起了总是微笑着的俞龙植,忍住怒火。
在公审开始之前,矢野重也出席了在青山会馆召开的消费工会集会。公审之后,也许还要蹲几年监狱,所以他想亲眼看一看,这几年工人运动的发展和患了左派幼稚病、时运不济的共产党之间到底有多大差距。在那里,矢野重也看到是,没有任何政治势力可以反映他们的不安和愤懑的人们,无处倾泄的热情。
他觉得自己脚下的大地张开了一个大口子。没有强有力的思想领导,人们也许会被建设王道乐士的口号蒙骗。这是可怕的。矢野重也并没有忘记对俞龙植许下的反战的诺言,但很显然,他目前的处境,无能为力。在焦躁不安中,矢野重也的耳边响起热烈的掌声。
站在讲坛上的人,为了维持生活,提议反对米等食品涨价。矢野重也想,这是市民的集会。他在狱中这几年,已经出现了新的动向。
几天后开始公审。矢野重也觉得这次判决过于简单。他本来准备在被问及你为什么组建日本共产党劳动者派时,回答必须批判现在的党,但没有问他这个问题。他被判刑五年,缓期执行三年。
笫七章彷徨的早晨
矢野重也和奈保子带着﨟沙和一岁的瑠璃从船桥租借的房子搬到杉并区大宫前,是昭和十一年年底,当时矢野重也三十七岁。
在日本共产党苈动者派自然灭亡之后,矢野重也为了维持家庭生活,聚精会神地搞翻译。他因参加革命被判刑五年,缓期执行。虽然日本共产党的主要领导人已经被捕,但对矢野重也的攻击却更加强烈。一些无所不知的老油条为了赚稿费,写许多文章,说“矢野重也是假装转向,骨子里还是共产主义者”,他依然处于流言蜚语的风口浪尖。
大宫前的新家,是他用翻译梅里美的几本作品集的版税建起来的。这些作品大部分由他译出草稿,再请法国文学权威铃木信太郎、辰野隆润色、监修而出版,销售甚好。
在矢野重也的译作中,这是些没有任何政治思想、变革社会主张的作品。其中醉心于吉卜赛女郎的龙骑兵唐霍塞堕落为杀人犯的《卡门》,发行量是他以前所译作品的三十倍,所以他才有了自己的家。
矢野重也说明建房的原委时,对好朋友们笑着说:“所以你这个家,别名应该叫‘卡门宅’。”但是,除了走过同样道路的文人浅野晃、林房雄之外,谁都不能体味到这笑声中的苦涩。
这座“卡门宅”是在五日市街道的旁边,买了三百坪(一坪约3.3平米)土地,建起的木板房。周围是高耸的柏树围墙,在院子的南面挖了个小水池。
风大的时候,这座建在野外的房子发出很大的吱吱声,但它毕竟是矢野重也和奈保子第一个自己的家。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奈保子感到满足。丈夫的性格不会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今后可能还会有波澜,他不可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倘若如此,自己就守在这里,好好教育两个孩子。这样想的奈保子看起来与卡门的性格正好相反。
矢野重也之所以喜欢杉并区大宫前这一带,是因为放眼远望,周围都是田地,远处的大宫神社宽阔的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林,宛若守护神社的卫士,使他想起故乡的池宫神社。这里茶园很少,种旱稻和麦子,以蔬菜为主,完全是东京郊外的农村。问题是距铁道省经营的电车西荻漥车站较远,但正因为交通不便,土地便宜,他才能用稿费买得起。
写门牌时,他颇费踌躇。开始时他想写矢野重也,但他知道,目前他还有可能遭到暴力的袭击。这一年的二月二十六日,东京的皇道派陆军部队发动政变,袭击内阁重臣,杀死冈田启介首相的内弟,内务大臣斋藤实,大蔵大臣高桥是清等。
有时因为与岀版社商谈或出来校对搞到很晚,回不了家,矢野重也就在东京帝国大学附近找了一家的旅馆,经常在那里投宿。他在旅馆中听到这一消息时,大吃一惊。这个消息是南条源太郎告诉他的。他们约好上午在旅馆见面。
南条源太郎说,今天乘市营电车到我工厂上班的员工一个都没来,正担心是不是我过去搞的自发罢工?这时来了一个人,面色惊慌地报告说:“好像出了大事。皇宫周围禁止通行。挎着刀拿着枪的军队把樱田门、和田仓门围得水泄不通。”
南条源太郎说:“我从神田到最近的平川门去看了看,不得了,那里都是兵。这么大的雪,他们点着篝火,两眼放光。四周鸦雀无声,我看是政变。”
这时浅野晃也跑进来。他与岀版社商量事来到东京,今天也住这家旅馆。
“喂,朝日新闻也遭殃了。”浅野晃说。
他们三个人沉默无语。街上的气氛告诉他们,共产党没有发动群众的能力和理论,再加上矢野重也一伙的分裂活动,形势完全被当局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变革现状的只能是右翼势力。
浅野晃为了打破越来越沉闷的气氛说:“漥川稻子在《妇人公论》上开始连载《红色》,小说写的很好,因而就更令人难过。所以我硬着头皮读了。这篇小说与中野重治去年发表的《农村的家》属于同一倾向的作品。”
浅野晃讲了自己的知道的一些作家的动向。他没有说已经到嘴边的“转向小说”这句话。他觉得如果说岀这句话,自己就太愚钝了,矢野重也听了会反感。
又过了一个小时,木下半治冒着越来越大的雪来了。二年前,木下当了文化学院的教授,他与读卖新闻的一个朋友联系,知道了许多详细情况。他说政变的兵力约二千名,打死了内务大臣、大藏大臣等人,目前陆军是加入政变一方,还是与他们进行谈判,或者把他们当成敌人,与他们战斗,态度暧昧。
“这可是大事。”矢野重也吼道,“真正的法西斯开始了。如果政变的势力掌握了政权,我们也就不能在这里待了。”
“这是末日?”
“对,日本的末日。”
“不,也许不是这样。”浅野晃听南条与木下这样说,放下抱着的胳膊,大声说,“他们想推翻腐败的财阀、政党的干部,动机是正确的。”
“你胡说什么,浅野?”木下半治厉声斥责。
“有什么办法平息右翼政变吗?”南条源太郎的公鸭嗓拦住了大家信口开河的话头,瞪眼看着他们三个人问道。
“沒有。”矢野重也冲着南条源太郎,歪着嘴说,“不过,可能,只有一个办法。”
他的语气中现出了难得一见的踌躇。他低着头,好像在寻找适当的词语。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大家说:“平息右翼政变,只有一个方法,但共产主义者不会赞成。。”
南条源太郎气势汹汹地质问:“你说什么?叫我们干吗?”
“不,我们无能为力。虽然遗憾,但不可能。”矢野重也讲到这里,断然说,“那,就是天皇。只有天皇反对叛乱,才有可能。”
矢野重也看不断眨眼的浅野晃点了点头,而南条源太郎与浅野相反,瞪圆了眼睛。
“不可能。天皇杀了我弟弟。也杀了小林多喜二,市川正一,渡边政之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