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从初秋到春天住在这个岛上。佐久岛被两个深深的海湾环抱,气候温暖,向阳通风的地方,冬天也有许多花。矢野重也在这个岛上,记住了秋海棠、雏菊、三色堇、百日红、绯衣草等花名。他们在纵贯全岛的马路散步上散步时,奈保子看着绯衣草说:“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大概在寄养京都之前,院子里开满了这种红花。和你在一起,我总是想起过去那些痛苦的事,但现在看来,也不全是这样。”
她说着,主动挽起了矢野重也的手。
矢野重也听她这样说,也很高兴。他在睡梦中,觉得刚才在阴暗的小巷里看见摆在窗边的红花,可能就是洋名叫洋苏草的绯衣草,或者秋海棠吧?或者是奈保子那清脆的声音变成了红花?他在翻身时想,在中国也有过同样的喜悦。他感到自豪,认为解放了的人,就应该这样。
突然,附近的一声巨响,使他一激凌跳了起来。渡船拉着汽笛,已经靠近码头。他误以为应该上这艘船,急忙穿袜子穿鞋。但在穿的过程中,他又想起了前前后后的事情,终于清醒了。必须装作坐这趟船到佐久岛找渔民松本家。松本家的上一代已经去世,现在应该是他儿子继承家业。
矢野重也翘起脚尖往码头一看,发现从渡船上下来的人大约有十来个,岛上的居民可能有二、三个,其余的人都是去吉田町、一色村钓鱼的。
他瞅准机会混入下船的人群中,慢慢向波崎馆走去。波崎馆关着大门,好像没有人住。可能是经济不景气吧,与三年前相比,这一带显得冷清。他怕遇见认识的人,没有去梦中看到的鸟街,从波崎馆前面走过,直奔东港的松本家。他觉得头晕,但穿过树丛时,看到路边开着他在梦中见到的五彩缤纷的野花。
这里是一派和平景象。不是他在上海武汉时主观想象的黑暗窒息的狭窄的岛国。到处是耕作或在花圃里施肥的农民。这个村子里,肯定也有若干青年应征入伍,但为什么这样平静呢?
矢野重也心情紧张,脚步蹒跚,穿过夏天时当做海水浴场的沙滩,向松本家走去。
矢野重也突然来访,松本既感到的意外,也为没有忘记他们而感到高兴:“好好待几天。波崎馆关门了。这次怎么没同奈保子夫人一起来?”
“嗯。我是从大阪回去,所以她没来。我来看看你们,坐傍晚的船回去。”矢野重也说着,突然感到头昏目眩,“对不起,请让我躺一下。”
松本看他脸色发白,用手摸了他一下前额,热得烫人。矢野觉得,刚才不应该在海边睡觉,做了那么一个背叛中国同志的怪梦。“不用找医生。我经常这样,睡一会儿就好了。”
矢野重也说完就昏了过去。一望无际的河流在矢野的梦中继续流淌。他认为这是记忆中的长江。之后就不省人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突然觉得碰到个什么东西,一下子醒了。原来是医生把听诊器贴在他胸前。
“这是因为过度劳累短暂性自律神经失调症。注射镇静剂,醒来后服阿斯片林。肺部没有杂音,不用担心。”
矢野重也隐隐约约听到医生说,之后又沉沉睡去。在他昏睡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进入身体。他再次醒来时,是两天后的早晨。开始时,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急忙爬起来,但摇摇晃晃站不稳。松本老婆看见了,喊她丈夫,矢野重也这才想起自己是在佐久岛。必须尽快与组织联系,因为同志们肯定在为他担心,不知他是否登陆,是否被警察逮捕?可是,他现在还起不了床,走路还需要恢复两天。
到佐久岛的第五天,矢野重也向对为他担惊受怕的松本家表示感谢,上了渡船。
他回到东京赤羽的家时,天已经黑了。从外面看那座二层楼,只有一楼亮着灯,浅野晃可能出去了。他看到家后面的厨房里暗淡的灯光,感到温暖亲切。他好像要延长这愉快的时间,慢慢地拉开了玄关的门。
“回来了。夫人回家去了,不过,马上就回来。”
毫无疑问,这是熟悉的、有点低沉的奈保子的声音。矢野重也悄悄去中国时,请求浅野晃帮助照顾她,叫浅野搬到二楼来住,从那时开始,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奈保子以为浅野晃回来了,这证明浅野一直住在这里。在残酷的镇压下,情况没有什么变化。这一事实,使矢野重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奈保子没听到回答,用围裙擦着手,疑惑地走到玄关。
她看见六个月来一直杳无音信的矢野重也站在那里,惊得一屁股坐在门框上。
“你。”奈保子小声说。她好像要确认站在那里的矢野重也是不是真的,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矢野重也默默无语,点了点头,终于说:“对不起,这么长时间不在。”
这时,哗啦一声,拉门打开,浅野晃回来了,差点撞上矢野重也。他死死盯着矢野重也说:“矢野,平安无事吗?”
说着,他紧紧抱住矢野。奈保子用围裙蒙住了脸。浅野晃的到来和他说的话,证明丈夫确实回来了。
“今天晚上吃火锅。我去一下肉铺。”过了一会儿,奈保子说。她走路像兔子似的一样一蹦一跳,“你的房间,跟原来一样,一直没动。在邮件和信封中,我只拆了急伴,答复说你现在在外旅行。我回头马上收拾一下。”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飞快地跑出去。
浅野晃跟着矢野重也进了房间,小声问开始整理邮件和书信的矢野:“怎么样,你没去莫斯科吧?”
“没去。这样更好。”矢野重也回答说。
浅野晃说:“好像是这样。我本来对福田的理论就不感冒。听说在莫斯科受到严厉批判。”
“这些都传过来了?”
矢野重也边说边看他不在期间产业劳动调查所的岀版物,知道这几个月经济危机更加严重。
“日本的形势更加恶劣,但我们的行动总是落后于形势。”
“是的。但也有一些动向。比如东洋毛丝纶龟户工厂成立工会就是成功的例子。”
矢野重也一听很失望。仅仅一个工厂,与中国比较起来,规摸太小了。在矢野重也责怪的目光下,浅野晃说:“女工们下班后可以自由外出了。女工哀史到此可以画一个句号了。”
浅野晃解释说,在此以前,女工只许在工厂和宿舍之间来往,有健壮的男子监视她们的行动。她们像奴隶一样没有人身自由。矢野重也听他这样讲,心情平和些,不由得感叹道:“日本工人的艰难处境就是革命的条件,可惜我们的党太软弱。”
“应该强大,可是……”浅野晃嘟囔说。矢野重也从他的话语中觉察到,他好像也在革命的运动中遇到了什么困难。
第二天,矢野重也与渡边政之辅取得了联系。这是武汉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渡边政之辅亲切地点头说:“在中国,承你关照。今后与中国的关系还要继续。现在想叫你负责关西地区的工作。春日同志在那里,你由他来领导。这是为了明年二月根据普通选举法而进行的第一次大选做准备。这也是对我们党的第一次考验。”
他谈完工作任务之后,用慰问的口气说:“在中国学了不少东西吧?”
“我明白了用一般的方法是无法取得革命成功的。”矢野重也坦率地讲了自己在中国的体会,回答渡边政之辅说,“我们的一些人,认为革命是人道主义,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当然,这里面也有我自己的认识的问题。”
渡边政之辅对于矢野重也的说法不满,劝戒道:“你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总是把问题归结到内部。工人是在运动中用行动来解决这些问题的。”
那么,矢野重也问道:“选举怎么搞?我们党是不能公开活动。”
矢野重也知道,日本党的领导人在莫斯科夸口说日本的革命条件逐渐成熟,所以心里不安。
渡边政之辅点了点说:“当然以劳动农民党的名义推举候选人。其中有几个是我们的同志。除了我们,还成立了几个所谓的无产阶级政党,他们各自推举候选人,参加战斗。”
听了他的说明,矢野重也知道,到大阪去将在春日庄次郎领导下工作。他知道春日曾经组建过印刷工人工会,在大正末年,到苏联“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两年。矢野记得,在总同盟分裂的大会上,春日针锋相对,态度强硬。他是个有能力的人,只是不知道自己在他的手下能否干好。以前浅野晃介绍他认识的葛饰的南条源太郎,虽然也是工人岀身,但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觉得情投意合。
矢野重也想,在理论上对于表面上看不出来的性格相异过于敏感,也许正是渡边所说的书生气十足的缘故,所以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工作。他想,见到春日,听他讲一讲列宁逝世后斯大林与托洛斯基在俄共内部的争论,也挺有趣。
但是,矢野重也去大阪与春日庄次郎联系不久,在第二年的二月二十日选举之前,他被叫回东京,任新发行的《赤旗报》主编。这次选举结果,共产党员参加的劳动农民党得十九万票,山本宣治、水谷长三郎两人当选。被称为无产阶级政党的几个党总共得四十九万票,约占投票总数的百分之四·七。
这个投票数字与《赤旗报》的创刋,使政府恐慌,内部有人焦躁不安地质问“警察在干什么?”
为发行《赤旗报》方便,矢野重也把家从赤羽搬到日本桥蛎壳町水天宫附近,门口挂上了工学士内丸孝的牌子。他到这里租房主要是考虑离渡边政之辅近,联系方便。
他打出的是设计事务所的招牌,但旁边却是挂着灯笼的水天宫,这使他想起在静冈上中学时,曾经照顾他的丸尾文六的情人森本佳代的家。他故意选了这样一个与革命格格不入的地方。
矢野重也并不讨厌商业市民区,虽然他觉得这里有一种不健康的、荫翳的气氛,但并非不适于革命政党的干部。妻子奈保子不知何故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他安慰她,叫赶快找个物美价廉的饭馆。
搬过来两个月后的一个寒冷的早晨,矢野重也正坐在玄关的火盆前喝茶,浅野晃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不好了,开始抓人了。”
根据当时的治安维持法,只要从事共产主义运动,不同青红皂白一律逮捕。
“不会的,我这里没事。”
“不,在泷野川印刷所附近,几个凶狠狠的男人进进出,与平时的情况不一样。”
浅野晃对漫不经心的矢野重也说。这时,去工会的同志也跑进来说:“今天早晨,他们趁我睡觉时就闯进来了。我是偷着从后门溜出来的。这里也危险,马上准备潜入地下吧。”
然而矢野重也仍然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他说:“那么,我去印刷所看看情况。”说着他站了起来。今天是党的机关报《赤旗报》第四个发行日。
“不能去,危险!”
浅野晃提醒他说。
矢野重也说:“你的妻子送追加的稿子,刚走。如果我危险,你的妻子更危险。”
既然他这样说,浅野晃也就不好再阻拦。
矢野重也出门之后,又有两个同志跑进来说,大逮捕马上开始,家里的文件现在就要马上消毁,必须准备转入地下。工学士内丸孝的住宅里,楼上楼下,一片混乱。
那一天,矢野重也、浅野晃的夫人,都没有回日本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