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矢野重也回国后的住所、任务、使用的名字,这一切都没有决定,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革命胜利以后,我们肯定还能见面。”矢野重也说的我们,包括林佩瑶和俞龙植。俞龙植无言地点了点头。
“现在的问题是,在上海找到去北洋渔场的船。”
俞龙植大声说。矢野重也考虑,在普通的港口入境太危险,所以先坐去鄂霍茨克海的渔船到知多湾和渥美湾入口处的佐久岛附近。渔船停泊在海上,再请他们用装着热球式柴油机的小船把自己送到佐久岛。
从武汉到上海是顺流而下,比逆流而上少用一天。第二天,矢野重也一直站在甲板上,眺望匆匆掠过的长江风光。他发觉不知何时,江面已经变宽,视野开阔,远处的人家、劳作的人依稀可见。他想到了上海之后,每天肯定很紧张,最重要的是要当心日本的密探。在甲板上,他多次想起林佩瑶,竭力回忆她的模样,但总是想不起她脸。有点锛儿头;看矢野时她喜欢睁大眼睛直着看;她那眼中的阴郁、眉毛的形态;嘴唇不小、像西详人的嘴唇一样;圆润的肩;细细的腰;还有手的感觉……矢野重也虽然能想起这些,但却描绘不出她的整体形像。
矢野重也现在更加后悔没有要一张林佩瑶的照片。有时突然分别,有放下日常工作,匆匆忙相会做爱,没有照相的时间和心情。即使有,他们两个的处境也没有照相的必要,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战斗任务。
尽管如此,但他还清楚地记得:她右腿内侧有一个黑痣;刚开始做爱时,她的乳头上有两根细长的黑毛,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她撒娇时,日语发音中混杂着中文的抑扬顿挫,声音更诱人……沉浸在对林佩瑶的深深思念中的矢野重也,突然感到眼前一亮,飞起一个白色的东西。他仔细一看,船正经过一个江中的砂洲。这个砂洲细长,很大,前边长着一片芦苇。可能是那里的白鹭想换个地方,飞了起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矢野重也又想起了与林佩瑶从宿舍去晴川阁时,两个人坐在江边聊天的时光。
沿着波浪拍打的江岸走不远,离开江岸,有一块地势陡峭的地方。从那里往前百余米,是裸露的岩石。在岩石与公路之间,有一大片茂密的芦苇,两个人坐在里面,外面根本看不见。坐在石头上,林佩瑶回忆起童年的往事。
林佩瑶与矢野重也说话时,附近的砂洲常常有白鹭慢慢向上游飞去。在那里,林佩瑶讲起对病弱的母亲的点点记忆,孩童时代对父亲的爱。她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重新总结自己七零八落的人生。她敞开心扉,讲了对革命的热情,对革命的疑惑。矢野重也是外国人,没有告密的危险,也不可能是国民党的密探。
就这样,矢野重也在思绪纷纭中,像做梦一样,在轮船里过了两天半,到达上海。在上海潜伏两天,俞龙植找到了从杭州附近的码头出发去北洋渔场的船。
俞龙植把矢野重也介绍给船长,没有挥手送告别,就匆匆走了。矢野重也在旁边听他对船长说:“这是我们国家的重要客人,要好好照顾。”
船长请矢野重也到自己的房间,对他说,到达种子岛和鹿儿岛县的佐多岬之间,船要走了一天半,到达四国、纪伊半岛洋面,也需要同样的时间。船长指着舱角的折叠床说,在船上要住三天,你就住在船长室吧。
“你晕船吗?如果觉得恶心,就吃这个。”说着他把装着中药的口袋递给矢野重也。他们之间,用笔写或用手势大体能沟通。
陆地海岛很快就看不见了,海的颜色也由混浊的黄色变为湛蓝。矢野重也确实累了,他对船长说:“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好好睡觉,让我把这个药吃了,睡个午觉吧。”
说完,他躺在床上。他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时,已是夕阳夕下的时候。晚饭是炒面和炒菜。喝的酒像茅台一样强烈,但很香。
因为喝了酒,他很快又进入梦乡。海面风浪好像很大,浪涛拍打船的声音越来越响,隐约听到船长用话筒向船员下达命令。
他想今天夜里可能遇上风浪,但船却平稳下来,有规律地摇动着。矢野重也在半梦半醒中心里想,这就是自己今后的人生。人生总是摇摆着,但不会像摇篮那样舒服。有时会遇到风,那时帆柱上就会响起风的吼声……从那天晚上开始,淤积的疲劳一下子涌了上来,整天都是迷迷糊糊的。按照预定的时间,第四天黎明,渔船到达渥美半岛和知多半岛之间的洋面。用打鱼用的吊车把小船放到海上,矢野重也紧紧抓住钢缆上了小船。
从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眺望陆地,矢野重也的记忆苏醒了。在关东大地震时,他与奈保子来在这个岛,年轻的渔夫松本多次领他们到这一带钓鱼。因为不能弄出响动,所以小船慢慢地绕过野岛、篠岛,向远处可以望见日间贺岛的佐久岛开去。终于回来了!他心中即有归来的喜悦,又有怕被发现的、被怀疑的紧张,头上冒出了冷汗。他清楚地记得波崎灯塔那里没有人,于是小心谨慎地转向西渡船场后面波崎岩石尽头的海滨。在最大的海湾——大浦湾里,有许多养殖海带的筏子,岛上的人很早就要开始干活。
不一会就到了海滩。矢野重也在船上脱了鞋,扣好提包的扣子,背在背上。听声音船底已经碰到海底的沙石上。“谢谢,谢谢。”矢野反复说着,把着船头,下了海。开船的中国渔民默默地点了点头,缓缓地掉转船头。
裤脚湿了,但矢野重也顾不了这些,急忙向海岸走去。虽然是夏天,但他觉得很冷。三年前,他和奈保子度过半年愉快时光的波崎馆,被崇运寺的高地遮住,看不见,但这一带的山崖、树木他还记得。
矢野重也上了岸,穿上鞋,向崇运寺下面的山崖走去,在那里可以看到西港出入的船只。他准备好了说辞,因为怀念佐久岛,所以从对岸的一色村乘最早的一班渡轮来看看。
矢野重也打算隐藏在山崖下,如果乘最早一班渡轮的人下了船,他就从后面赶上去,说过去受到松本家照顾,想去他家看看。可是,上了坡以后,他却迷了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矢野重也在狭窄的小巷里走着,两侧是低矮的涂着黑色煤焦油的栅栏。屋檐伸出来很长,下面是格子门,里面很黑,看不清楚。也许太早了,人还没有出来,看不到人影。巷子里的路曲曲弯弯,通向四面八方。头的斜前方有响动。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屋檐下挂着鸟笼,小鸟从一根栖木跳到另一根栖木上。他仔细一看,每家屋檐下都挂着鸟笼。住在岛上逃兵村的人,思念过去而养鸟。他们想,总有一天会像鸟一样飞越大海,回到繁华的都市吧——这个幻想浮现在矢野重的脑海。他与奈保子在这个岛上住时,到这一带来过,但迷了路。巷子里依然是从前的样子,所以他称之为小京都。这个小京都家家养鸟,笼子里的鸟和外面的自由的鸟,在笼子内外一起合唱。在朝着狭窄小巷的玄关,不知为什么摆着一辆已经不用的婴儿车。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透过屋檐下的格子门窗,能看到里面的盆花。有的家门口立着“教授琴·三弦”“拆洗·翻新”的矮木牌。
他知道,自己在小京都迷了路,但巷子很深,还有许多横街,暗暗的。“荫翳”两个字,隔了许多年,又在他的脑海中苏醒了。自己现在正处于荫翳中。
在他想必须尽快走出这可以叫做鸟街的阴暗小巷时,突然发现已经走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看到了明丽的天空。
他弯着腰,终于来到了崇运寺的山脚下,这里可以看见渡船靠码头。早晨最早的一班渡船到达这里,大概还需要等近四个小时。他一下坐下,感觉昨天被太阳照过的沙滩依然热乎乎的,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多么冰冷。他脱了鞋,把脚插进温暖的沙中,觉得舒服极了,睡意随之袭来。
矢野重也在梦中,又迷失在荫翳的街道中。那是比“鸟街”更深邃的“根之国”。定睛一看,那好像是绳文时代的部落。没有权力斗争,大家团团围坐,讨论、喝酒、吃饭。为什么会想起“根之国”这个词呢?矢野重也在梦中也感到惊讶。肯定是隐藏在潜意识的什么地方。那么,它又是从那里来的呢?
“老人家,捕到了吗?”
他听见自己与松本的父亲说话的声音。
“今天不多。”松本的父亲回答说。
“那里,那些妇女在干什么?”
“她们在扒海叁的肠子。”
“哎呀,那是我最爱吃的东西。给我吧。”他恳求说。
松本的父亲面有难色:“那东西很贵。”
矢野重也说:“没关系。我今天翻译了不少东西,足夠吃海叁腸了。”
他硬是把海叁肠弄了回来。奈保子没吃过,他竭力推崇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有了这个,我什么也不要了。”
奈保子战战兢兢地用筷子尖挟了一点送到嘴里。
他瞪大眼睛看着奈保子的反应。
“真的,鲜极了。”奈保子天真地赞叹说。这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矢野重也觉得,她的目光,是她出生后不久,太阳照在叮咚流淌的溪水上的闪光。但那是高知、德岛边界附近的溪流,不是和歌山深处的“根之国”的溪流。
然而,日本深山中的溪流又都明澈碧透。这时,叮咚响的溪流流过奈保子的瞳孔。朝阳照在幽暗荫翳街道的地下水上。无数的小鸟从溪流飞上天空。在那里,上下表里混杂在一起,各自的作用也随时不断变化。不久,那里像菜花地一样,变成一片金黄。
睡在海滨的矢野重也看到了的说不清是梦,还是幻觉的美妙景色。但至少可以说,这不是革命理论带来的美梦。
矢野重也在国中国住了六个月,读了在日本看不到的英、法文版的马克思、列宁的著作,有机会与担负着中国未来的年纪相仿的共产党干部一起讨论问题。他与那些在莫斯科受到共产国际的叱责,遭到同伴突然袭击,正在煞费苦心地进行政治调整的其他干部相比,在理论有很大进步。然而,时隔三年,他在佐久岛海滨看到的,只能叫做荫翳之街、鸟街、根之国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