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子与丈夫一起生活,每天无忧无虑,欢乐愉快。她知道丈夫在专心工作时,不要到身边去打扰他,所以就带着熊夫去捡海水退潮时留下的海草,捉小鱼,或者向与他们关系密切的渔夫松本借船,到海里去钓竹荚鱼、马面鲀、鲪鱼,准备晚饭。
大学放假时,为他们结婚而四处奔走的木下半治、近内金光,一高时代的朋友河合悦三,还有介绍他们到佐久岛来的园部真一都来了,波崎馆一下子热闹起来。
从他们介绍中,矢野重也知道了在他和奈保子离开之后发生的事件。在这三、四个星期里,什么非日本人居民策划暴动、纵火、下毒等流言蜚语满天飞,不知杀害了几万毫无抵抗的人。因为大杉荣(1885—1923大正时代无政府主义者——译注)是社会主义者,伊藤野枝(1895—1923大正时代无政府主义者,妇女运动活动家——译注)主张妇女解放,也被宪兵虐杀。其中仅因行为可疑被杀害的人就有五、六千名。
矢野重也想起去看望法文教授铃木信太郎时,彪形大汉园部真一被误认为是社会主义者,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也想起了调车场惨不忍睹的暴行。
“我认为自警团在灾难的不安中陷入了心理恐慌,这种说法不符合事实。”木下半治低声说,“内务省警保局给各县的知事、警察发电报说‘要警惕外国人’,这些内容又反馈回东京,这就是流言产生的真相。”
“在葛饰,有人因为搞工人运动被杀。农村也是这样。”关心农民运动的河合悦三补充说。矢野重也气愤得说不岀话来。但他又想,在发生这些事件的时候,自己在干些什么?因为新婚,在木下、园部的帮助下,乘火车经由丰桥市来到佐久岛。这里是另一个天地,听不到任何消息,整天埋头翻译。
矢野重也大声说:“对不起,我在这里悠哉游哉。”
“用不着道歉。岛崎藤村在专心写长篇时,连日俄战争都不知道。”
近内金光安慰矢野重也说。
“文学家就可以这样吗?”
矢野重也感到一阵莫明其妙的绝望。他的目光变得忿忿不平,看着安慰他的近内金光,斩钉截铁地说:“如果这样,那就放弃文学。”
说完,他又有一阵莫明其妙的悲哀涌上心头。
“大家吃饭吧。”
奈保子清脆的喊声,从矢野重也的书房传来,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大家都站了起来,只有矢野重也独自留在屋里。
“今天大家都来了,我请这里渔民松本的妻子来帮忙。”
听到奈保子对大家的说话声,矢野重也想,这就是幸福吗?在他想像的视野中,映现出很多从朝鲜半岛过来的人被恐吓、押送、杀害的场面。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如果说自己是幸福的,那么就应该与大家分享,但我能做到吗?
“喂,矢野,快来呀。”
“大家都在等你呢。”
听到喊声,矢野重也终于站了起来。走进房间一看,借来了一张折叠式大饭桌,上面摆满了大盘子,在绿色的海草上放着加级鱼、金枪鱼、青花鱼,还有矢野到这个岛上特别爱吃的咸海叁肠满满两大盘。从刚刚掀开盖的锅里冒出的热腾腾的龙虾酱汤的鲜味充满了房间。
“啊,这个好。”
矢野重也忘记了自己是主人,大声说。他的特长是心情转变异常迅速。
“今天谢谢诸位。欢迎你们。一直承蒙大家关照,对不起。可是,我也要行动,也要干起来。”
第二天,一个在滋贺、京都地区搞农村工作的人来找河合悦三。他说:“我现在在这个岛子的西面搞解放佃农运动,叫山本。”
他向大家报告了地震之后,在东京、关东地区发生的几起事件、白色恐怖的惨状。
山本舔了舔嘴唇,好像在调整叙述的秩序,开始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在龟户,宪兵甘粕率领军人,以社会主义者、工人运动领导者为由,杀害了三十多人。附近的警察署也参加了。”
山本这个人,小个,脸色油黑发亮,手指粗壮,目光敏锐。
他又舔了舔嘴唇说:“其中近半数,完全是无辜的市民,受了连累。附近有一家工厂,工厂经营者的弟弟也被害了。这就是龟户事件。类似的事件各地都有,但决不是自警团自发搞的,原因是军方的参谋长、警察的领导人在报纸发表讲话、指示:‘在这次不法朝鲜人可疑行为的背后,是社会主义者、俄国激进派的鼓动’。”
大家默默无语。
山本继续解释说,没有能够对抗这种白色恐怖的组织,结果民众被军方、政府的的煽动蛊惑操纵。“大家都知道,两年前成立的共产党,在震灾前的六月,根据‘治安警察法’,八十人被逮捕,组织处于崩溃状态。”
他好像说这就是发生白色恐怖的原因。
“在没有被捕的人中,也产生了种种迷惑、动摇,有人说,应该解散党,重新组建;有人说应该改变党的纲领,承认君主制。”
他讲的君主制引起了矢野重也的注意。
矢野对天皇有同情之心,在与朋友们讨论革命时,君主制这个问题总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虽然如此,但矢野重也听了龟户事件的始末,怒不可遏。对于伤害、消灭弱者,不能置若罔闻。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性格。然而,在他心目中,还没有把天皇放在权力的构造之中。
三泽矢野家的守护神,是从佐仓的家里走着去的池宫神社,本家的长子代代兼任神社的宫司。矢野幼年时,常常到池宫神社祈祷父亲病早日治愈,永远让他与养母多笥生活在一起。
同时,比本家昌盛的三泽矢野家,祖母、父母、还有佐仓村一带的村民,崇拜德川幕府的创立者德川家康,尊之为现人神。矢野家祖先在与武田信玄势力战斗中虽然失败,但因有功劳,佐仓村被授予免除地租的特权。在领受德川家康颁发的盖着黑色印鉴的证明文件时,祖先拜谒了家康。矢野重也小时候,多次听祖母讲过。
从那时开始,矢野家族信奉的神有两个,一个是现人神德川家康,一个是神社的当地保护神。矢野重也生于明治三十二年,日俄战争胜利后,他在举国尊崇明治天皇的气氛中从小学毕业,他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既尊崇天子,又尊崇德川家康。
他曾问过:“天子和家康那个伟大?”
大人们困惑的表情,使他对这个问题的更加怀疑。在静冈中学读书时,历史课上说,明治维新所产生的政府,改革了由陈腐陋习束缚的体制,把日本建成了可以与欧美抗衡的国家。神道的顶峰就是天皇家。既然如此,那么村子里的人应该更珍视池宫神社,放弃对德川家康的信仰。
矢野重也住进静冈中学宿舍时,森本佳代当他的担保人。他听森本佳代说,母亲聪子敬仰的丸尾文六,得到过德川幕府末期的重臣胜海舟关于如何观察历史、社会的教诲。由此看来,德川家康也是伟大的人物。丸尾文六奖励静冈县人建茶园,兴办制茶业,到中央参政后,属于立宪改进党,主张扩大民权。最突出的例子是,他支援站在反对足尾铜矿污染最前列的田中正造。这件亊说明,尽管是革新的维新政府,也有不彻底性,改进它需要民间的努力。
矢野重也对历史的认识,随着年龄的增长,从单纯变为也承认例外的复杂。只有一点不变,那就是不同意一些人对民众的歧视、甚至虐待的思想。这其中也掺杂着他的正义感。他认为关东大地震时发生的白色恐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的。
“正像你所讲的,现在的情况很严重,但问题是应该怎么办。”木下半治对山本说。接着,他又说:“我们在东京、关西成立了研究会,出版会报,努力研究、普及革新思想。以一高时代的同学为中心。”
“有一点需要明确说明,”山本伸出左手的食指,好像一个向议长要求发言的听众,“要抓住民众在想什么,有什么愿望。也就是确实需要到人民大众中间去。我幸好没上高中、大学,只是一个工人。如果放弃民众,就有因循守旧的危险。为避免这种倾向需要理论,需要工人与学生相结合。”
矢野重也想,这个人可能是什么组织的头头。山本吃了中午饭,乘下午的首班船回去了。问了一下河合悦三,他说山本好像是葛饰地区工人工会的干部,现在负责搞农民运动,最初介绍他认识山本的是小他一岁的志贺义雄。
在讨论到民众中去时,矢野重也更加意识到自己只了解故乡佐仓的农民及学生、教授。近内金光好像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嘟囔说:“还是到民众中去。非这样不可。只是坐而论道不行。”
矢野重也从讨论会场回到自己的房间,来想接着昨天晚上的翻译往下搞,但他又想把现在的心情,一清二楚地写在译完全文的译后记中。
矢野重也正在翻译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企鹅岛》。他想趁热打铁,在自己的心情还没有变化时,先写译后记。
——最初对社会问题采取旁观态度的作者,以德雷福斯事件为契机,站了岀来。他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对这个包含种族歧视因素的冤案,与宿敌佐拉共同战斗。《企鹅岛》是他人生采取能动立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在翻译这部小说时,常常想起为没有正当理由的战争出兵西伯利,死亡三千人;关东大地震时的种族歧视和白色恐怖。这部小说是虚构的企鹅岛的编年史,描写民众与专治的斗争。在我国,在我完成这部作品翻译的佐久岛,何时能有自由女神的微笑呢?为此,文学家也要深入到民众中去,像阿纳托尔·法朗士一样,像佐拉一样,有战斗的责任。这部作品也包含着这样的启示。
写完后,矢野重也呆呆地望着窗外大海的上空。他的头脑中响着山本上午说的那句话:到民众中去。如果自己投身于工人之中,奈保子肯定会跟着去。想到这里,他心里高兴。奈保子是高贵的劳苦大众。与她结婚,是到民众中去的第一步。他想把这一发现在今天晚上悄悄地告诉她。他感到,由于聚精会神地搞翻译,与来访的朋友讨论问题,忘记的欲望突然强烈起来。
过了正月,从东京、京都来的几名朋友都陆续回去了。下了三场雪,但因天气暖和都没有留住,甚至觉得,下一场雪,就与春天更近一步。
矢野重也考虑回到东京会很忙,所以除了《企鹅岛》之外,还翻译了阿纳托尔·法朗士的《苔依丝》、《诸神渴了》,同时也翻译了由著名民法学者田弘太郎、还有一位对他有好感的法学部教授转给他的法国最高法院、地方法院的判例集。他拨亮油灯,翻开辞典,查找不熟悉的法律用语,一点一点地翻译。
在佐久島住了半年,矢野重也译了很多东西,积攒了一堆译稿。离开佐久岛时,这个装稿子的沉重包袱,由已经成为他们好朋友的渔民松本半九郎帮助背着。三月中旬要参加补考,毕业必须取得剩下的两个学分。虽然麻烦,但如果没毕业,对考律师、当学校的教师都不利,而且译稿的稿费也低。
佐久岛已是春天。菜花染黄了崇运寺的山崖,云雀在高高的天空叫着。
“还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矢野重也、奈保子一遍又一遍说。他们与渔民松本半九郎一家,包括小孩和硬朗的老爷爷处得比亲戚还要好。
“如果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办的,不要客气,说一声。以后我可能要到处跑,要是找不到我,就问问佐仓家的人。”矢野重也叮嘱说,“别忘了每年冬天,给我送咸海叁肠。”
在这个岛生活期间,海叁肠成为他最爱吃的海鲜。
矢野重要上船时,回头一看,他在岛上发现的,悄悄称之为小京都的逃兵村,在荷花、菜花和芬芳的水仙花的掩映下,像梦幻中的城堡一样,浮在春霞中。从海面上看,隔着波崎灯塔,与崇运寺对称的村落,春天来得格外早。
矢野重也想,奈保子住在这里似乎很满意,何时再来好好看一看这里的风景?他看奈保子把手放在额前,晀望波崎灯塔,转而又放眼三河湾的远方。看她恋恋不舍的样小,矢野重也独自点了点头。奈保子发现矢野重也在看自己,回过头来,四目相遇。她身体轻轻靠过来,抓住了矢野的左手。她这种举动,用身体语言表达爱情,是在来到这个岛以后。
矢野重也又回想起这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