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会要由裴氏承办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琰州。
梦华城东南一隅的裴氏宅院,自然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裴府倚山而建,其占地甚广,只因这二公子身子不好,于是便将祁山上的温泉活水也圈入宅中,所以,哪怕是现如今这般秋霜冬雪翩飞的季节里,也是宛若春阳映身,暖意融融。温泉中的男子缓缓起身,迈出池子,待擦干水珠,一旁的侍者忙为他披上长袍。
天青色的丝袍裹住他略显苍白的肌肤,只余小腿以下还裸露在外。
“大哥来我这,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裴景言坐到石桌旁,抬手拿起茶盏,轻抿一口。
裴屹文讪讪笑道,“自然不是,只是这往年的抽签定东家的事,一向都是由你去的,可今年,父亲竟然让裴辰去了,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裴景言端详着手中的茶盏,缓缓开口,“我这身子已然这般,也不便再去管这些事了。”
“可是父亲将不少大剑会的事都交给了长房去做,这不明摆着要分权给长房的人嘛。”
“嗯,所以,大哥的意思是?”
“大哥知道,你比我聪明十倍,自然一眼便看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大哥来呢,就是想表个态,毕竟,咱们两才算是一家人。”
……
裴屹文走了以后,他唤来裴听。
“去告诉我父亲,就说大哥他也想为大剑会尽一份心。”
“是。”
裴景言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泛着灰青的云层压了过来,正是将雨未雨时。
一名仆侍者跑了出来,慌慌张张地叫:“公子,公子您快去看看……”
“怎么了?”
“姑娘又爬到树上不肯下来……”
一个“又”字,让裴景言嘴角微微一抽。
他匆匆来到仅与温泉一墙之隔的院子,映入眼中的是坐在木槿树枝丫上的一个女孩子,她眉目清秀,两条纤细的腿垂下来,轻轻摇晃着,一派天真模样。
“有周,快下来。”裴景言缓步走到树下,柔声细语道“快下雨了,我们回屋里去。”
“鸟儿会被淋雨的。”女孩说着,微微皱起月眉。裴景言这才发现她身后还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下是一个小小的鸟巢。
她前一段日子发现一窝雏鸟。却不知是何原因,成鸟一直没有回来。她又不肯把雏鸟搬离它们的家,每日就送吃食上去喂养。但时间一长,那些雏鸟虽还活着,却个个无精打采。
“有周最乖了,那么心疼鸟儿。可是有周在上面,也不能为鸟儿遮雨,对不对?只有伞才可以保护鸟儿不受雨淋啊。”
女孩咬着唇似乎在思考他说的对不对。裴景言又说了好半天,终于哄得她将伞留在树顶,让自己跳下来。他去挽了她的手,她却挣开,自己开心地在渐落的微雨中蹦跳着。
她五岁时,精神受了创伤,他将她领回府便一直是这样,外表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心智上却完全没有长大,仿若孩童一般的天真。
这一夜的风很大。
晚风掠过树影,拂动满院的灯火,使得火焰与灯影都在不安地摇摆。裴府中的巡夜依然安静,院中除了隐隐呼啸的风,听不到旁的声音。
这个略显宽大的府邸就好像它的主人一般,永远像是一汪温盈的水流,静谧之下,掩藏涌动的暗流。
女孩在屋中安睡着,带着沉稳的呼吸。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了,明明关好的窗子又被吹开了一条缝隙。凉风渐渐涌入,连窗纱都掀起一角,幽幽地飘动起来。窗外的树影投在屋内的墙上,好似一幅泼墨的山水画。而这幅画,也在随风舞动,仿佛一出正在暗中操控的皮影戏。
女孩忽然睁开了眼睛。
因为她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呼唤:“阿宁,阿宁…”
她的眼中忽然蒙上一层水雾。由梦转醒时的迷茫没有消退,反而更加重几分。
是谁?谁在喊阿宁?究竟是谁?女孩心中充满迷惑,这些迷惑却又乱成一团,令她无法说出口来。她有点急了,睁大眼睛,盈盈的眼中,泪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额上,柔软而冰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旁说:“乖孩子,不哭。睡吧,好好睡吧……”
她觉得这声音好熟悉,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幽幽的声音恍如自语:“是啊,你不是阿宁,阿宁早已经死了。她终究,还是死了……”
那阵微风离开了她。她翻身下床,站在屋中,眼前没有半个人影,只有飒飒飘动的窗纱。她满心的茫然,却又无从诉起,脑子里一团模糊。
其实,她并不傻她忆得起过往,也辨得清当下。她记得那天的满地的血,记得爷爷死前的样子……可是她不能说,她必须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隐忍住一切伤痛。
房门被推开了。
窗户大开,月光与树影在地面上交织,女孩用被子将自己裹着,蜷缩在床角,身子微微颤抖着。
裴景言推门见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有周怕大风的夜晚。于是,他立即披衣来到她这边。
他轻轻握住有周的手,见她的眼神仍旧一片迷蒙,他就知道,她又被吓到了。
裴景言微叹了口气,扶着她的身子,让她躺回床上。女孩果然重新闭上眼睛,沉入睡眠。
然后,他替她掖好被角,再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
一个瘦弱的身影到了温泉旁的院子里。
芜杂的枯枝残叶中藏着一个矮小的身影,隐蔽在凌乱的夜幕中,几乎看不出来。有周仰着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问道:“你确定,裴府里藏着阴阳师?”
那个身影从树叶堆里站起来,此时,才看清楚他的样子,绿色的毛发,脸上的古铜色皮肉褶皱着,瞳孔里闪着幽幽地青光。
竟是一只成形的树妖。
他低头俯视着她,“自然确定,阴阳师的气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眼前这树妖声音冰冷,“你不是,也感觉到了吗。”
确实,今晚她听到了那人用授音术传来的声音,那是阴阳师独有的,甚至还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名字……
他从乱七八糟的树叶里拽出一个笼子,笼子上蒙着一层漆黑的遮布。此时明明没有风,幕布却在扑扑抖动。显然,里头困着不安的活物。
“我们妖在交易上,可是比你们人讲信用得多。”他一把掀开幕布,原来,里面关着一只鸟,说是鸟,但它的眼睛却异常大,黑仁白瞳。
“这是寻风鸟,我现在没办法带你去,所以,我把路线告诉了它,它会带你去找到那个阴阳师的。”
“好,事成之后,我会放你出来的。”
“希望你言而有信。”那树妖也不再多说,把笼子提手扔到她手里,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有周看了一眼笼子,回了房间。
黑暗中的森然树影之上,一只靴子和一片藏色的衣角从屋檐上垂了下来,微微飘动着。一个少年依着檐角而坐,指间拨弄着一个灵扣,轻轻弹动。
那双潦黑深邃的眼眸如同夜幕中的一点星辰。
但除了手指极微小的移动之外,他的面庞凝固成石,犹如一个奇诡的雕像。
见人走远了,他两指微微用力,灵线拉上来一个矮小的身影。
是那树妖。
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却被缚得越来越紧,无奈,只得咬牙切齿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抓我?”
那少年笑了笑,眉梢的喜色更加肆意,“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呢,也想跟你做个交易。”
那树妖有些警惕地看向他,闪着青光的眼睛眯了起来。
“只要你同意,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离开这。”